標籤:

我在緬甸克欽難民營度過了聖誕與新年

編者按:緬甸是片神奇的土地,有全球壽命最長的軍政府,卻也是對領土管控力最弱的軍政府。北部大片山地分布各種利益集團,這些集團大多用民族、宗教作為自己的標籤。一年前,緬甸實現民主大選,但對於緬北來說,所謂大選是另一個世界的遊戲,它並沒有能夠實現將北邊的山地世界和南部的緬甸合為一體。

一個月前,戰亂再起,山地的普通居民再次淪為漩渦中的流沙。他們的現實不確定,未來不確定,更好的生活更是無從說起。奧拉村的居民是緬北的新一波犧牲品,而他們的選擇要麼是躲進叢林,退回到近乎部落民時代的生存環境中,要麼是投靠更大的難民營。在我們的生命體驗中,這樣的事情已經有幾十年沒有發生過,但在智人從東非大裂谷走出非洲以來,卻是人類歷史上常見的悲劇。為了理解這些淪為流沙的人,世界說專員格布找到他們和他們一起度過了聖誕節和新年。

平安夜,有人在麥拉難民營搭了一座稻草屋,約一米高,掛上彩燈,仿造《聖經》中那個伯利恆城的馬廄,白布包裹的一束稻草,就是那個著名的「嬰兒」。

仿造《聖經》場景搭建的耶穌誕生地

這個全世界在相互祝福的夜晚,56歲的拉瑪覺在家徒四壁的小屋門口呆坐。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在家鄉以外的地方過平安夜。

這個聖誕節,並沒有想像中的張燈結綵。白天,難民們到會場里做禱告,拉瑪覺只是站在會場邊緣,跟隨眾人一起唱讚美詩。他穿著佈道時才穿的白襯衫,圍著乾淨的籠箕,籠箕下面露出灰撲撲的抓絨褲。

若是在自己的村莊,他本是帶領信眾祈禱頌唱的牧師,站在眾人面前,宣讀經文。

唱讚美詩的拉瑪覺(左一)

甜蜜十二月

拉瑪覺的村子在邊境地區,叫做奧拉,一共27戶人家,全是景頗族,屬克欽獨立軍管轄範圍。

2016年12月10日,緬甸政府軍的炮火打到奧拉,教堂被燒毀一半,兩位村長帶領村民,逃進村外的叢林,留下一群牲畜自生自滅。

「我們雖然是在克欽獨立軍的範圍里,但從未有軍隊來過。也不知道怎麼打起來的,緬甸軍隊來的時候,村裡被他們炸過的地方,都成了一個個大水坑。」拉瑪覺認為自己的村子很無辜,說起來難掩激動。

作為村中唯一的牧師,他堅持戰爭中只有人多的地方才大是安全的。在聯繫到克欽浸信會總部辦公室之後,得知可以住進麥拉難民營剩下的空房,他決定帶著一家八口渡過梅開恩江,奔赴距克欽邦首府密支那5公里的麥拉山。

由於途中要經過緬甸邊防軍和緬甸政府軍駐地,克欽獨立軍也必然反攻,許多村民害怕路上遇到交戰,不敢過江,繼續留在了叢林里。跟著拉瑪覺上路的,只有七個家庭。

一位跟隨拉馬覺從奧拉來到麥拉難民營的難民

「走得匆忙,只有一輛小貨車,所有人擠在裡面,除了換洗衣服,沒帶多餘的東西。16號和18號克欽獨立軍都在反攻,我們不敢前行,17號在曼當村住了下來。19號早上過江,再走就是NDA的地盤。」

他所稱的NDA,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前是克欽獨立軍的一支部隊,現已被緬甸政府軍收編為緬甸邊防軍。

12月20日黃昏,這些邊防軍人攔下了拉瑪覺的小貨車。

「他們對我說,天黑了,昔董那邊的緬甸軍隊肯定不會放行,你們就在這裡住一晚吧。」

拉瑪覺沒有想到,那一晚睡得格外溫暖。邊防軍安排他們住在當地的小學裡,為他們提供飯菜、藥物,又送來了棉被。

12月21日,拉瑪覺一行人經過騰密公路重鎮昔董,抵達麥拉難民營,那一排排的竹編小屋,密集分布,周圍圈起鐵絲網,是為難民營與麥拉其他村莊的邊界。

難民營房間(竹編小屋)外觀

他記起在路上看見一些難民沒有住所,夜裡取芭蕉葉當被子,白天再收起來,擔心自己也會失去庇護。麥拉難民營還剩下十間空屋子,直到教會將他們安頓進去,給每個人分發草席和被蓋,他才安下心。

拉馬覺的新家

這裡是克欽邦外莫鎮最大的難民營,聚集著兩千三百多位難民,從第一家人遷入至今,已是第七個年頭。許多人在此出生、死亡,不識故土。人們彷彿順應了這樣的生活,將麥拉當做自己的家。

如果像那些住了七年的人一樣,把難民營當做家的話,未來作何打算呢?

拉瑪覺說:「我不敢想。初來乍到,地方不熟,這裡給吃給住,不好意思,但也不知道怎麼去找工作。在這邊,燒火,怕拿了別人的柴,上廁所,也怕走錯了地方。很多事情,不知道該怎麼做,怕拖累別人。大家都是沒了家的人。

麥拉難民營兩百多戶人,只有二十個廁所,平均十家共用一個廁所,每個廁所都上鎖,由十家人輪流打水、清掃,不能隨便亂用。新來的人,一切要重新分配。

拉瑪覺家四個學齡中的小孩,本來在奧拉村的小學讀書。那所學校是村民湊錢蓋的,老師也是從村子裡選出來的,打仗之後學校就關閉了,而麥拉這邊的學校,怕孩子們跟不上,也湊不出多餘的錢,他打算讓他們休學一年。

難民營中的孩子們

在克欽邦,基督徒們在11月的最後一天守夜,迎接「甜蜜十二月」,大人們在家中準備過夜的米粥,在家門口掛上聖誕裝飾,孩子們在空地上點燃篝火,歌唱耶穌的降生。因此,克欽邦的聖誕節,實際上從11月最後一晚就開始了。

而在難民營中,教會將聖誕節推遲到12月31日,隨新年一起慶祝。麥拉浸信會傳道員滾加諾說道:「我們沒有那麼多錢慶祝兩次。」

眼見麥拉難民營教會在忙著籌備聖誕節與新年,拉瑪覺只能黯然神傷:

「我們村裡準備過聖誕節的時候,就開始打仗了。

所以沒過成,我也是一位牧師啊,幾個躲在叢林里的家庭請我去主持過節,也沒有辦法回去。聖誕節沒法和他們一起過,跨年也沒法一起,心裡很難過。今年,只能和這裡的人一起過節了,我們也沒有準備什麼東西。」

生活在麥拉

麥拉難民營是克欽邦最早的難民營之一,2010年末,戰爭打響之後,許多邊民就遷了過來,由克欽浸信會統一管理。

克欽浸信會從世界各地的基金會找來資助,為難民們提供基本的生活設施,諸如房屋、廁所、生活用品,有時候會有大米、藥物,以及小型發電機。麥拉通電以後,誰也不敢用電器煮飯,因為那會燒掉全村的電路。

克欽浸信會難民辦公室管理著克欽邦境內外數百個難民營,因此,他們為難民提供的資助往往杯水車薪。

難民們開始出去做零工。

麥拉山下一馬平川,伊洛瓦底江衝擊出的平原,是肥沃良田。男人們常常可以找到種水果、種菜、收麥子,或者放牛這樣的臨時工作,一天掙得5000到10000緬幣(約26-52人民幣)的工錢;女人們則大多會去鎮上去幫人洗盤子,洗衣服。

「現在晚上不可以在外面行動,外面打仗,兩邊的軍隊都在抓丁,不管你是什麼民族,只要你是個人,都要抓。因此大家每天起得更早,出去打工,早去早回。」說這話的丫丫是個景頗族90後姑娘,在中國盈江工作,回來過聖誕節。內戰打響前,她家裡剛剛修好兩層的小樓,還沒住通透,戰火燒過來,只好舉家搬到了難民營。

「六年了,這裡成了一個真正的村子!」她無意間說。

但這些逃難者,依然難逃成為克欽獨立軍與緬甸政府博弈的棋子。

2016年10月,緬甸政府軍猛攻克欽獨立軍重要據點期間,克欽教會和克欽文化團體在密支那市組織了兩次大規模反戰遊行。

麥拉難民們在密支那參與反戰遊行

克欽的政客們、學生們、修女們都走進了遊行隊伍,而成千上萬的難民,才是其中的中堅力量。麥拉的難民們,乘坐貨車趕往密支那,一邊行路一邊高唱讚美詩,舉著白底黑字的橫幅,上面寫著:「民盟政府為何安靜?民盟政府請贍養難民!昂山素季你在哪裡?」抑或「美國請停止支持緬甸軍隊。」「難民何時回家?」

兩場遊行更像兩出苦情戲,沒有收到任何回應,也沒有帶來任何變化。這些橫幅被帶回麥拉,在難民家屋檐做了遮陽布,似乎更有用。

被當做難民遮陽布的遊行標語

2016年11月20日凌晨,克欽獨立軍聯合撣邦多家民族武裝在撣邦中緬邊境多地緬甸政府駐軍發動襲擊,約14000名難民湧入中國,該事件被稱為「1120衝突」。衝突期間,緬甸政府軍在克欽邦的軍事行動有所減緩,但依然步步逼近克欽獨立軍總部。

時至2016年12月27日,克欽獨立軍在克欽邦的多處重要據點失守,戰火仍在繼續。住在邊境公路沿線的村民,每天都看著大量軍隊開過。整個克欽邦,晚上九點剛過,便街道蕭索,不見人影。

同一時間,800公里以外的緬甸首都內比都,昂山素季和民盟政府正在為「民族重回和解與和平中央辦公廳(NRPC)」的新年開幕儀式積極籌備。她將在新年第一天,宣布2017年被定為緬甸的「和平之年」。

對於昂山素季,拉瑪覺充滿疑惑:「現在克欽人都不喜歡昂山素季。我們選她是因為她保證給每個民族發展空間,她保證過會有的。但現在不知道她向著哪一邊,不知道會怎麼回報我們這些給她投票的人。」

克欽網民們在Facebook和微信群中流傳著:「若緬甸政府軍持續威脅克欽獨立軍總部,我們要把戰火蔓延到密支那,蔓延到曼德勒。甚至更遠!」 在克欽邦首府密支那,部分克欽教會,號召節日期間不舉辦任何慶祝活動,以銘記「現在糟糕的局勢。」

而麥拉難民營似乎沒有聽到這樣的號召,失去家園的人,能活著就要感謝神。聖誕禮拜一做完,教會人員打開奉獻箱,開始數錢。箱子里全是一百或兩百緬幣,最大面值的不過五百,皺皺巴巴。這若是在密支那市裡的教會,就實屬稀罕,那裡的人們,每次奉獻時間,給出的最小面額都是一千緬幣(約5.12人民幣)。

加上來自克欽浸信會總部的捐助,總共一百六十萬緬幣,足夠這裡兩千多難民過一個好節了。

奉獻箱

新年盛會

「1,2,3,4,5,6,7,祝你聖誕快樂,7,6,5,4,3,2,1,祝你聖誕快樂……」

音響里刺啦啦地反覆播著中國「電音小天王」王繹龍的《聖誕狂歡曲》,三個年輕人扮成聖誕老人在麥拉難民營會場里歡跳,一邊跳一邊撒糖果,他們到哪兒,孩子們就涌到哪兒,塵土飛揚。圍觀的老人們也跟著音樂舞起來,雖然沒人聽得懂歌詞。

分發糖果的聖誕老人

聖誕慶典上,工作人員給為難民營服務過的人發禮物

這是2016年的最後一天,對於麥拉難民營來說,既是聖誕節,又是新年。在會場里,主牧師帶領眾人祈禱:

「感謝耶穌賜給我們萬物,送我們至迦南美地……

請耶穌保佑長輩們,到了新的一年也開心、平安、健康,每一年都這樣;

在學習的人能夠學到更多;

做生意的人能夠順利發展;

種田的人,保佑他們平平安安。

從2017年開始,我們往後的日子,再也不要有戰爭,每個人過著平靜的生活。讓我們克欽大地可以自由自在,擁有自己的法律,和發展空間。

主耶穌,請給我們一顆會祈禱的心。請主保佑克欽獨立組織和克欽浸信會的領導,更好地帶領我們。我們對領導沒有你我之分,新的一年依舊會像一家人一樣。請主耶穌給我們力量,讓我們克欽民族像以前一樣團結,不要分裂,請你保佑。」

新年夜,難民營里的青年們挨家挨戶唱歌祝福

天黑之後,麥拉難民分成了8個小組,組員自願參與,跳群舞「景頗通噶」,由教會主日學校的老師評分,選出最優秀的一組。

跳群舞「景頗通噶」的人們

這是一種男女對跳的圓舞,男性佩刀,女性佩手絹,舞蹈動作模仿田間勞作,或者搬運貨物,到末尾部分,舞者聚攏,示意民族團結。拉瑪覺的妻子也參與到其中一組,這一組男性人數不夠,她和其他幾個姑娘便穿上男人的衣服,揮舞長刀,而她們嬌羞的樣子,又引來人群一陣陣鬨笑。

拉馬覺的妻子(左三佩刀)

舞蹈比賽之後是歌唱環節,人們湧入會場,兩個年輕人以一首《文邦》開頭。

這首景頗語歌曲常常出現在克欽人的各種集會上,讚美對克欽「國家」和民族的忠誠和愛。「文邦」在景頗語里意指所有人,又衍生出「克欽文邦」,指「克欽」所包括的六個少數民族。

然而這六個少數民族,不是每一個都認同「克欽」這個稱謂。有的人厭倦戰爭,亦不接受景頗族獨大,早已脫離這個群體,獨立發展自己的教會和社區,與留在「克欽文邦」里的人互不往來。

觀看錶演的人們

上台表演節目的人,多是難民營中的「元老」,他們從內戰開始就住在這裡,不曾有機會回到故鄉。由於沒有足夠的錢買花,年輕人們去草叢裡采來野草和樹枝,當做獻給表演者的捧花,每當表演者被一堆野草簇擁,台下便一陣鬨笑。一位駝背老人更是眾人大笑的對象,丫丫回憶說:

「從我小時候起,他就在村子裡面啦,據說是天生的智障。村裡小孩亂跑,他都要去管。他認為值得尊敬的人,都會前去握手。」

這位老人一直戴著一頂聖誕帽,這種帽子與西方聖誕帽的紅白色不同,而是克欽民族旗幟的紅綠色。每個上台的表演者,他都要去握手,然後敬一個軍禮,無比嚴肅。然而他越是嚴肅,人們越是笑得厲害。他就像察覺不到有人在笑自己,下一個節目繼續送上軍禮。

年輕人為唱歌的老人獻上野草

拉瑪覺的妻子和其他幾位從奧拉同來的婦女帶著孩子,也在人群中歡笑,而她們的丈夫們,則在拉瑪覺的屋子裡圍坐著禱告。先是拉瑪覺念主禱詞,然後每個人都站起來,向神提出自己個人的祈求,似乎是為了壓過外面的音樂聲,這些祈求聲無比高亢。

會場上方的塑料掛鐘,悄然告訴人們,2016年只剩下半個小時了。

麥拉教會的傳道員宣布演出結束:「最後,請大家將自己過去一年做過的錯事寫下來,放進外面那個箱子里,沒有人會去看。然後,讓我們在新年來臨之際,將那一切錯誤都燒掉,乾乾淨淨走進2017年。」

會場外面的箱子,表面糊著白紙,印著「MARA KA」,景頗語「罪過」之意。前來投放「錯事」的,大多是婦女和小孩。「錯事」被恭恭敬敬投進去,等待焚燒。

一位難民向箱中投放「錯事」

11點45分,拉瑪覺和他的村民,也都加入到人群中,在「罪過」周圍成一個圈,跪了下來。主牧師開始禱告:

「今夜在此迎接2017年的每個人,都請主保佑。此後我們的生活只交給你,沒有你,我們不能做成任何事。你曾為我們備好光明的道路,而我們總是不能抗拒誘惑,走到其它不好的路去。今天我們寫在紙上的都是我們的內心話,我們現在知道錯了,來到你面前,希求你的原諒。」

跪在「罪過」周邊祈禱的人們

一個青年敲響了新年的鐘聲,迎來了前途未卜的「和平之年」。

那座鐘,掛在會場外面,銹跡斑斑,原本是二戰時期落在克欽邦的一枚炮彈。

傳道員扔下火種,「罪過」燃起的瞬間,人群歡呼。彷彿一切都被原諒了。

(本文圖片來自作者)

世 界 說

格 布

發自 緬甸 克欽邦


推薦閱讀:

家中為了迎接新的一年,除舊換新的方式有哪些講究?
2017 年已過,這一年有什麼收穫?2018 年第一個工作日,說說你的新年願望?
碼農如何以寫代碼的方式祝願親愛的朋友們新年快樂?
新年:暴雪的夜晚,平庸的生活
雞年可以說雞年大吉,那麼豬年,鼠年,狗年有什麼好的祝福詞嗎?

TAG:缅甸 | 新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