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出「航母決定論」的姜文到底是個什麼人

前幾天,姜文發了一篇高論,拋出來一個關於關於電影的航母決定論。

或者這麼說,中國電影市場盤子這麼大了,我們什麼時候能有一部由中國價值觀統攝的系列奇觀電影、類似星球大戰這樣的科幻題材的電影在中國有無落地或者實現的可能?比如眼下張藝謀這部《長城》……

姜文:你說那電影我還沒看,我不看電影,我不愛看新電影,我愛看老電影。有一個作家說過,可以看死人的書,不要看活人的書。電影也是這樣,所謂「死人的」就是它經過時間的篩選了,是靠譜的東西。非花兩個多小時看一爛片,我何必呢?所以我不看新電影,都是人家說這個電影真的不錯,過了兩三年還說不錯,我才去看,反正我不是一個影迷,所以我也沒拉過片,誰的片我都不拉。人家有的東西,不一定中國非得有。中國落後了這麼多年了,老說美國人年輕,他們當年一人一把槍把英國人趕走的時候,中國還在滿人的統治下,梳著辮子呢,這多傻×啊比起來。所以突然一進步,張嘴就美國怎麼著,它有什麼(我們也得有?),這個不現實。要慢慢來,先把航母弄好,什麼時候中國的航母比美國多一倍,什麼都好聊。不是靠電影統治世界的,可能美國那電影拍得很爛,但是全世界就願意接受,因為人是有航母做後台的,光有個IP有個屁用啊。

這就是姜文,姜文採訪時候始終有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感覺,帶著鮮明的自我特色,這段話無論正確與否,都很「姜文」,藉此很能窺見姜文是個什麼樣的人,何以如此有特色。

談姜文以前,先講兩個故事。第一個是春秋人的故事。這個人叫公儀休,是魯國宰相。 公儀休吃了自己家菜園子的菜,覺得很好吃,立刻讓人把後院種的蔬菜全拔掉,公儀休看見自己家織布織的非常好,立刻就讓人把織機燒掉,把會織布的妻子休掉,逐出家門,為什麼呢?因為在他看來,宰相吃自己家的菜,用自己家的布,是與民爭利。

第二個故事大家熟悉一點,是李廣的故事。李廣與匈奴作戰失利,贖為庶人,一次出獵, 在鄉村飲酒,在霸陵被霸陵亭尉阻止——漢代有法律,不得夜行。李廣的從者說,這是前任李將軍。亭尉說,現任將軍都不準夜行,何況前任李將軍,就令李廣住在霸陵亭。後來李廣被漢武帝重新啟用,拜為右北平太守,第一件事就是把霸陵亭尉調過來,然後一到軍中就把他殺了。

何以如此?如果了解漢代的軍制,就發現這並不奇怪。李廣出身六郡良家子,實際上,這是漢代軍官的重要來源,已經形成一個特殊的階層,李廣顯然認為自己是不該受一般法律的拘束。說這兩個人在說什麼呢?姜文的出身是大院子弟,大院子弟是一群什麼樣的人呢?一言以蔽之,這些人在春秋是士,在西漢是六郡良家子,在我大清,叫八旗子弟,他們是一個特殊的階層,他們是貴族,或者說是精神貴族。

這個特色鮮明的體現在他們的作品中,也體現在他們對待媒體的態度上。

與姜文同樣是大院子弟的王朔曾經參加過《鏘鏘三人行》,我大體記得他說過,我們跟老百姓不一樣,我們是誰呀?萬一帝國主義打過來,你們這些老百姓都得投降,我們不行,我們都得拿著槍跟他們打。

所以你看,他們雖然從事的是文化藝術工作,但他們骨子裡是看不起這份工作的,看不起這個圈子裡的人,他們本質不是文人,而是武人。

比如他的所有電影,幾乎都表現了他對軍事的愛好,《鬼子來了》裡面的日本軍人赤裸上身健壯的肌肉,《讓子彈飛》則幾乎是個軍事片,這也是十分符合大院子弟審美的。正如王朔說的,他們自小生長在軍人家庭,他們本質上都是軍人,大院子弟最重要的就是尚武,他們對軍人的陽剛之氣有天然的親近。

當然,由於他們在中國國民還只能看八個樣板戲的時候,他們看過禁片,跟著高官的孩子們聽過搖滾,他們自然很容易在這個行業領先別人一個身位。

有人問姜文,文革那段年代,那麼多人都不幸福,你的記憶里為什麼這麼快樂?

姜文說「我看得出,你現在也很快樂,可能等你長大了再回頭看,你才知道你現在是多麼快樂,但又生活在一個多麼糟糕的年代裡。」這是表面上說的話,其實姜文沒說的是,文革的時候,是你們老百姓過得不好,其實我們大院子弟還不錯。

只要理解了他們這個階層的特殊性,就知道,他們的疏離感來自於哪裡。在他們的作品中,公儀休和李廣這兩種看似矛盾的人格卻是和諧的統一的,這可以解釋姜文的很多特色。

眾所周知,姜文是個毛粉。實際上,在部隊大院長大的那些孩子,無法不是毛粉,他們是毛澤東的孩子,是為保衛偉大領袖而生。他們從小就是在半軍事管理下長大,偉大領袖在他們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痕迹。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裡》里,姜文用近乎膜拜的手法 去表現一枚毛主席像章,這正是那代大院子弟無法擺脫的烙印。

儘管這些人中有人留學出國,最早沐浴歐風美雨,成為獨領風騷的文化精英,他們還是無法剔除幼年時代的審美和毛的思想方式。

但也應該清醒的認識到,姜文的對毛的欣賞也只是停留在欣賞階段,需要知道,毛是平民主義者,而這些人天然是精英主義者。實際上,大院子弟屬於一個特權階層,他們吃的,穿的,用的,都是這個龐大國家機器優先保證的,這也是那個國家領袖建立的制度完成的,但同時,這種保障制度,也讓他們覺得自己享有的特權是因為他們更優秀,這是無論李廣這樣的良家子,還是八旗子弟,都不可避免產生的錯覺。

所以他們也許是毛粉,但並不是毛主義者,甚至可以說,他們是毛主義者的對立面,這看似矛盾的兩個對立面,在姜文身上是自洽的。毛澤東說,群眾是真正的英雄,而我們自己則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不了解這一點,就不能得到起碼的知識。但在姜文的電影中,群眾則常常是愚昧短視的,《鬼子來了》裡面掛甲台的村民懦弱、膽小、自私,拿著刀也不敢殺日本人,《讓子彈飛》里的鵝城群眾在革命以前膽小怕事,發到大街上的槍支也不敢去碰,而一看到假的黃四郎被殺,立刻變得貪婪而狂妄,瘋搶革命的勝利果實,《一步之遙》里的觀眾輕信、易於煽動,娛樂至死,根本沒有毛澤東所說智慧和力量。

可見他們對群眾運動天生是排斥和警覺的,實際上,這也是所有很多毛粉的通病,他們對毛的喜愛,是一種葉公好龍,只是出於對革命歲月浪漫想像和審美,並不是真的喜歡。

姜文並不認為大眾真正懂得電影,所以,當《讓子彈飛》大獲成功之後,姜文說的是,站著把錢掙了,這是他對包括資本、媒體和大眾的統統蔑視。

這種心態也是只有大院子弟才有的,他們認為自己天然就該是藝術的詮釋者和引領者,正如他們的父輩所處的群體天然是共和國的領導者一樣。

所以姜文的態度是極度自信或者說自戀的,他根本不在乎這些媒體的想法,經常口無遮攔毫無顧忌,根本沒有任何討好媒體的意思,甚至在跟其他電影人的交往中,姜文也是非常自信的,馮小剛曾說,「凡是姜老師說的話就深信不疑,凡是姜老師做的事就拍手叫好。覺得他就不可能錯。」可見姜文作風的強勢。

而與他合作過《尋槍》的導演陸川,也見識過他的作風強勢。《尋槍》有鮮明的姜文痕迹,實際上,這部電影的導演就是姜文,陸川的老師曾經回憶過拍攝期間一次與陸川通電話,就聽到陸川電話里傳來聲音喊開拍,老師問怎麼回事,你打著電話怎麼就開拍了,陸川囁喏沒有回應。

在他的電影中,這一點也非常鮮明,《鬼子來了》里在影片最後,馬大三一個本來怕事的農民忽然衝進日本軍營大殺四方,完全破壞了電影的故事,其實就是姜文自戀的表現,這種自戀破壞了一部不錯的電影,而在《一步之遙》里,姜文的自戀或者說他們那個階層的自戀達到極致,他們如馬走日這個差點挽救大清的八旗貴族一樣,是,他們落魄了,但是他們還是應該是暴發戶和老百姓的老師,只有他們才懂得什麼是「鍋氣」,只有他們才能真正獲得美人芳心,他們是「old money」,他們要教老百姓和「new money」。

看完這個電影,作為投資方的王思聰立刻就罵人了,而且是直接罵,操你媽。

但馬上被同是紅色貴族出身的洪晃懟回去, "聽說某公子罵《一步之遙》來著,太逗了,武七原型啊。萬達投資投資的電影,他罵!電影里武大帥要建軍校,武七罵。」等於直接指著鼻子罵王思聰是武七,暴發戶,new money。這就是大院子弟的另一面,只能我給你氣受,你不能給我氣受,就算你比我有錢也不行,這就是李廣為什麼要殺霸陵亭尉。

但同時因為共和國畢竟還是人民共和國,這些毛主席的孩子與八旗子弟不同的是,他們是非常接地氣,非常親民的,絲毫不矯情,但這種親民,實際上是公儀休式的「不與民爭利」,大院子弟還是高你一頭,但我們不能跟你一般見識,我們還是願意俯下身來,表現得樸實一些,雖然我們是精英。

這種精英意識表現在電影里就是姜文的另一個特色——殘酷。姜文的電影,是非常殘酷的,姜文的電影里有非常張揚的人格,但同時你也會發現,他很少有人文關懷,這是他獨有的一個特色,這一點,在王朔的小說里也同樣非常明顯。《陽光燦爛的日子》里馬小軍和幾個朋友飛車撞人,拍磚,《讓子彈飛》里從小六肚子里掏出來一碗粉,姜文處理起這些得心應手。這也是他的階級稟賦,他雖然沒有趕上那位偉大領袖對他說「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他雖然並不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但他精神上還是屬於這一階層,他們看人不可避免自帶上帝視角,對於普通人始終存在著若隱若現的疏離感。

所以一個尚武、精英主義,極度自戀,冷酷的姜文,說出「航母決定論」絲毫也不奇怪,從小受國家主義熏陶並享受了國家主義的福利的孩子們,當他們遇到難題時,能想到的唯一解決途徑還是國家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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