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這輩子最後一次路考，中華田園海明威

昨日多倫多冰雨，高速連環撞，半小時七十車禍，三十人送醫院。彼時我在家挨著暖氣片喝著小咖啡看著小電影，思忖這些倒霉蛋這麼糟糕的天氣不在家御宅開毛線車，喟嘆了五分鐘後我點開netflix開始琢磨後半夜是看小三上位狗血愛情片還是非洲大草原動物遷徙紀錄片。午夜，夜深燈暖，貓狗皆眠，手插袖套十指纏，電腦屏幕靜默的噴射輸出電離子，現世安好的不能再安好。咖啡的水汽繚繞中我再一次感恩這些不用鏟雪不用加油不用在天沒亮的清晨就起床征戰DVP的日子，感謝兩千零一十六年前耶穌先生的出生讓我擁有了九天不用駕車的假期，讓我一重新擁有了一顆環保主義者的素心，想到這裡有點小激動小失態的我用清風擦了擦一個無神論者虛偽的淚光，擤了把一個社會主義者世俗的鼻涕，然後突然想起G牌路考在明天，早上九點，高速考核路段在DVP。

well fuck

今日晨。灰濛的天，寒風吹起昨日融化的冰渣子，我閃臉躲開。

考場在st Lawrence. 列夫托爾斯泰曾經說過，路考要去小鎮，市區車多人多要出事兒。於是我去了小鎮，於是我掛了，於是我這次報了市區，fool me once. 到了考場接待小姐說不好意思今天考官全部遲到了，您得等會兒。於是我問姑娘你說有沒有可能考官遲到了覺得有愧疚於是降低標準這次就讓我過了，姑娘說不會的we are all professionals here. 我反詰 last time I check, professionals are not supposed to be late. 姑娘小慍，嚴肅的建議我一邊玩兒蛋去。我於是玩了會蛋，一玩就是一小時。

考官是一東歐大叔，一下巴剛針鬍子，一頭花白亂髮，不笑，整個人在氣質上好像是從伏特加的廢瓶子中剛爬出來，同時又死了媽。我蛋兒玩久了神經有點麻痹忘了忘了戳哪個按鈕開副駕駛的門。於是哥們幾次開門無果，在那兒一開始小嘆氣，後來大嘆氣，呼啦呼啦的，東歐人肺活量就是好，口水都噴到我玻璃上了。後來人坐進來了也不打招呼沖著一車的廢紙廢咖啡杯破書皺眉頭，於是我在那兒乾笑，於是試圖聊聊天，想問問孩子成績婆媳關係報稅查稅什麼的，看看那張臭臉也頓時沒了慾望，於是我也擺起來臭臉。他有點小驚訝，估計是很少看到應試的擺臭臉的，於是臉更加臭了。兩人在駕駛室坐著誰也不說話，慪氣，宛如一對為孩子撫養權爭論無果的離婚夫婦。

哥們終於打破這死夜的沉默，說了聲走。凍麻的我一腳油門，然後五米開外就是停牌。我一腳剎車，哥們腦袋重重的磕在座椅上，又是一聲悠長的嘆氣，帶著烏克蘭冬日平原的凜冽，滿是血絲的大眼珠子狠狠的瞪了我一眼，然後在考試紙上憤怒的寫著什麼。我這時候已經抱著明年開春再來的信念，臉上是whatever的高傲，該怎麼搞就怎麼搞，你嘆氣嘆到掀掉我車頂棚我也無所謂。我打開radio, 後視鏡，右境，盲點，右轉上Lawrence, 然後DVP.

高速，我的主場，每日日常的重演，許我上輩子是一顆瀝青。

加拿大的基建總給人一種蒼涼肅殺的感覺，六七十年代留下來的水泥墩子，冬日不見一絲綠色的視野，狂風，錫紙般崩著的天空。DVP是唯一一條直入市區的高速，從野蠻生長的十六車道401竄出，沿著蜿蜒的唐谷，鑽過彷彿工業時代遺留的大鐵橋，直到安大略湖。當時久居渥太華，來了多倫多有些失態，臉貼著車窗望著skyline一直在感嘆挖塞大城市就是屌就是屌。學生時代沒車，出個遠門一般都是和朋友拼車，或與生人carpool，一路扯淡，掏心掏肺，蒙特利爾，渥太華，魁北克城，多倫多，拉個皮箱子朝發夕至，沒錢是唯一的問題。如今上班狗，一顆後工業時代生產線上一顆被異化的徹徹底底的螺絲釘，上工是蜿蜒的DVP，回家是曲折的don valley, 略過的山谷激不起一絲的興奮, 唯有眼前漫溯十里的堵車迷陣。紅楓層染我不care, 工頭喊我去搬磚。雪泥橫飛劈窗過，老闆命我改方案。離家天未明，歸家月已升，發線日退腎日虧，回鄉娘親不認兒。

我在花了三年轉到我喜歡的行業之後，發現工作這件非常mechanical的事情註定會磨去一些有關理想主義有關逼格的白日粉夢。一個經常以【人類社會應該怎麼怎麼樣】開頭monologue的年輕人，現在以一種荒誕的眼神注目著checking account的數字，與此同時在思考一些諸如房貸車貸車險告票等令人血壓升高的辭彙。每日如戰爭，每日在泥濘中行軍而過，於是一些大問題從未有時間去想，八小時公司，四小時家裡，fully occupied. 唯一的例外是DVP，這蜿蜒于山谷的高速上的每日兩小時強制性放空，吱吱呀呀的雨刷後面的虛空下，那些繞不過去的事情，終究還是會砸在你的面前。

當我回顧今晨那一段無比短暫卻又無比漫長的那一段DVP，我覺得我開出了悲壯和肅穆，開出了歷史沉重感，開出了人生意義之詰問，開出了對命運不確定的concede。總之，我開出了中華田園海明威。

彼時那哥們獃獃的望著後視鏡，彷彿成了歸了我家的異邦之客。

G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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