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倫比亞朝鮮戰爭 (韓戰) 老兵：我的戰爭

編者按：

朝鮮戰爭時期（又被稱為「韓戰」），哥倫比亞加入以美國為首的聯合國軍援助韓國，它是當時南美洲唯一參戰的國家。1951-1953年間分四次派出5100名步兵、300名海軍參與朝鮮戰爭以及戰後重建，其中165人死亡、448名受傷、28名被俘。時至今日全國現存老兵644人，他們主要分布在首都波哥大。世界說專員在位於波哥大的哥倫比亞韓戰老兵協會（ASCOVE）找到了1950年至1954年間曾經在朝鮮半島參戰的五位哥倫比亞老兵聊了聊他們眼中的朝鮮戰爭，為什麼要參戰？對這場戰爭還記得什麼？回國後的生活怎麼樣？

83歲的赫爾南多有些糊塗，他記得自己回國的時間是1953年底，但又很肯定親眼見過她。他拿出一張有不少摺痕的老照片給我看：「這是我年輕時的一個情人，也是全世界男人的夢中情人。那天我握了她的手。」

照片上是瑪麗蓮夢露穿著飛行服。

△ 哥倫比亞老兵赫爾南多收藏的瑪麗蓮夢露的照片

1954年2月，夢露剛剛和美國棒球明星狄馬喬（Joe DiMaggio）結婚，他們在日本度蜜月時，夢露中途被美國勞軍組織（U.S.O.）邀請到韓國參加慰問演出。在朝鮮半島的四天時間裡，她為十萬名軍人帶來了十場表演。

「事先我們並不知道瑪麗蓮夢露要來，那些天我們剛結束了一個戰役，正是在休息時間，我們以為會來些別的演員。她的到來是美國給我們的一個很大的驚喜。她是那麼有名的明星，幾乎是那時候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總統都愛上了她。我們在朝鮮半島待了十個月，當然見過女人，但是那麼漂亮、像瑪莉蓮夢露一樣的女人還從來沒有見到過。當然我們也可以在電影上看到瑪莉蓮夢露，但是在電影上看到和在現實生活中親眼見到是完全不一樣的。

她站在一個吉普車上，向大家問好，最後上了一個舞台。我們差不多三四萬人，成了一個半圓，中間是一個舞台，二十多個很高大的士兵們圍成了一堵人牆保護著舞台，瑪麗蓮夢露就站在上面給大家打招呼。大家都很激動，都快瘋了，一個勁兒地喊呀、叫呀。甚至有人還可以到舞台上跟她握手，或是親她臉頰。我很有幸地被叫上去了，一共才叫了四五個人呀，她握了我的手，這麼多年了過去了，當時的感覺我已經忘記了，不過現在我還能感覺到她的溫度。」

△1954年夢露受美國勞軍組織（U.S.O.）邀請去朝鮮半島慰問演出。來源：BETTMANN/GETTY IMAGES

△1954年夢露受美國勞軍組織（U.S.O.）邀請去朝鮮半島慰問演出. 來源： Robert H. McKinley Collection/Marine Corps Archives and Special Collections

「她是一個很高雅的女人，穿著化妝都很得體。我很少照相，也不太喜歡收集照片，但是我卻保留著瑪莉蓮夢露的照片。這總是讓我對這段回憶記憶猶新。」

這是赫爾南多對朝鮮戰爭最深的記憶之一。

1. 為什麼要去韓國參戰？

△ 赫爾南多

△ 赫爾南多帶來的肩章、胸章和韓國政府1953年授予給他的榮譽勳章

赫爾南多（Hernando Villegas Hurtado）1933年在佩雷拉出生，年輕時幫父親的香腸生意打下手。

20世紀50年代，哥倫比亞國內正遭受內戰困擾，保守黨和自由黨紛爭不斷，身為自由黨的赫爾南多本應該服兵役，但是他不想殺人，就想找個機會出國：

「我不能殺保守黨的人，或者更確切地說，我殺不了人」。

當時他在電影院看到關於朝鮮戰爭的宣傳，韓國對他來說太陌生了，是一個全新的世界，宣傳片里說，參戰是為了韓國人的民主和和平，赫爾南多決定去韓國冒險。

1952年，赫爾南多19歲，他自願報名參加朝鮮戰爭，在部隊做護士。

像赫爾南多一樣對陌生的韓國感興趣，想要冒險而自願參戰的老兵不在少數。

△ 阿波羅尼歐

1926年出生在哥倫比亞桑坦德省聖何塞的小鎮青年阿波羅尼歐（Apolonio Guillen Diaz）當時是一個紡織廠的工人，工作之餘，他愛聽廣播：

「在廣播里我知道世界上還有日本、中國、韓國等國家，我們是白天，他們是晚上，好奇怪呀，我想認識這些國家。」

朝鮮戰爭的消息傳來時，工廠貼出一個徵兵告示。體檢結果合格後，23歲的阿波羅尼歐就辭了職去韓國，他在A排擔任士兵三四個月，之後轉到B排，是交通隊的一員。

△ 卡洛斯

△ 卡洛斯當時的軍官證

卡洛斯（Carlos Guillermo la torre）19歲參軍赴韓，曾任一個哨兵團的班長，管理七個士兵，1953年3月還受過傷。他是看到政府在報紙上刊登的徵兵消息後去的韓國。

「那時候我們都很年輕，就像所有的年輕人一樣，我們希望了解另外一個國家，另外一種生活方式，我們都是自願去的」。

△ 埃韋爾托

出生於桑坦德省的埃韋爾托（Gilberto Díaz Velasco）17歲入伍，朝鮮戰爭的消息傳來時，他正在軍隊里效力：

「所有的軍隊都是為戰爭而準備的，我已經訓練很久了，我想知道戰爭是什麼樣的。」

他18歲去韓國，當了一名步兵。

△ 艾比凡尼紐，韓戰時期和現在

艾比凡尼紐（Espifanio rodriguez mu?oz ）從18歲開始在步兵學校服兵役，有天從來準時的隊長遲到了，隊長解釋是去參加了國防部的一個會議，總統想派部隊援助韓國，他問誰想跟他一起，大家都站出來了，因為隊長深受愛戴。會議結束之後，艾比凡尼紐趕緊跑到圖書館翻書找韓國究竟在哪裡，22歲的時候去了韓國。

2. 在朝鮮半島的經歷

對於朝鮮戰爭是如何打起來的，赫爾南多說，韓國和朝鮮曾有統一的願望，但是一個在蘇聯共產黨下面，另一個依附於美國，當他們看到不能自己自由投票決定朝鮮半島的未來，朝鮮……橫衝直撞幾乎打到了釜山。之後美國發起了聯合國軍，包括哥倫比亞在內的其他十五個國家也加入了戰爭。

艾比凡尼紐是先遣隊的一員，1950年，四個先遣隊的成員提前去韓國安排接待即將到來的大部隊。準備時間長達六個月，第一批哥倫比亞士兵到達後，時任韓國總統李承晚在釜山為他們舉行了隆重的歡迎儀式，戰時艾比凡尼紐一直在情報處（屬於司令部）工作。

△ 1951年11月1日，準備從哥倫比亞港口起航的海軍護衛艦

埃韋爾托從卡塔赫納（哥倫比亞港口城市）出發，經過巴拿馬海峽、穿過太平洋、夏威夷島，到達日本，在那休息了幾天後，大部隊就去了韓國釜山，「當時釜山就是一個廢城」，訓練了二十天，就被送到了戰場上。

赫爾南多說，「部隊一會把我們帶一個地方，沒幾天又被帶到另一個地方」，他記不清去過的具體城市，一談起戰爭就想起街道上飢餓的孩子、流浪的孤兒和淪落街頭的婦女。

阿波羅尼歐記得，在朝鮮戰爭期間，食物欠缺，吃的都是罐裝食品，每次發一兩個。他說那時候的冬天，特別特別冷，雖然有美國提供的大衣，但還是很冷，戴了一個特殊的手套，只露出手指去搬動扳機。

△ Unit Flag of the Colombian Battalion

△ 釜山陵園裡哥倫比亞戰士的陵墓

赫爾南多在部隊做護士，在戰爭中見過的血腥場面現在還記得。他特別向我提起一場戰役，當時雙方正在討論停戰協定，但是朝鮮聯軍想要得到更多好處，收復更多失地，每天都向他們發起進攻：

「成千上萬的朝鮮聯軍像打了雞血，吸了大麻似的，一群群地衝過來，我方只有200左右人員。我是護士，不管是白天還是夜晚，總能見到無數死傷人員。那場戰役死的至少有八九十人，受傷的更是不計其數。我一個朋友身體被炸成了兩半，他沖著我喊，護士護士救救我，救救我。但我知道他活不了了，心裡特別難受；還有一個朋友的腦袋被炸開了，另外一些人腿被炸沒了，這些場景每天都能見到。那場仗不分晝夜地一直打了13天，我們還是輸了，第二天吃完早飯，我連續睡了36個小時，我累死了。」

艾比凡尼紐說起了1951年底的一場心理戰。

有天黎明，傳來不知道是朝鮮人還是中國人的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語：「哥倫比亞人，你們在這裡幹什麼，你們的父母、愛人、女朋友、孩子都在哥倫比亞等著你們，你們在這裡幹什麼？這場戰爭跟你們無關……」喊話持續了整個早上。

3. 回國後的生活

△ 卡洛斯1953底在回程的船上拍的

這張照片是卡洛斯1953年底在回程的船上拍的，從韓國到日本，再到夏威夷停了兩天，整個航程一共是33天：

「終於要回來了，大家都很高興，如今照片里的人大部分都去世了。」

最後一批哥倫比亞士兵於1955年3月回國。

回國後，赫爾南多結了婚，有了三個孩子，之後一直和家人住在波哥大。

「我覺得生活還是優待我的，韓戰（編者註：朝鮮戰爭）改變了我的生活。」

那時的哥倫比亞總統 Laureano Gómez Castro 請求公司多招募老兵為員工，巴伐利亞啤酒公司因為這個接受了他。公司全額資助赫爾南多讀完了中學、大學和研究生。他在啤酒公司幹了一輩子，直到退休。

阿波羅尼歐回國後，在軍隊謀得一職。

「要不是韓戰老兵（編者註：朝鮮戰爭）的經歷和身份，我不會得到那個工作的。」

回國後不久，阿波羅尼歐在巴蘭基亞（哥倫比亞的一個海邊城市），碰見了一個在韓國的戰友。戰友在韓國時就已經是個隊長了，他說部隊有一個空缺，問阿波羅尼歐要不要來波哥大，阿波羅尼歐立馬辭職就來了，之後在軍隊工作了三十多年。

△ 哥倫比亞時任總統 Laureano Gomez Castro

從2001年開始，哥倫比亞政府對部分老兵開始發一些補助，但是這些補助是有條件的，只針對沒有住房、沒有任何退休金、沒有任何收入存款的老兵，他們需要給政府遞交一些相關的證明材料，通過之後政府會每個月發給老兵們1300000比索（時值人民幣2835元），直到去世。

赫爾南多不符合領補助的條件，但他也看得開：「我們是老兵，但是哥倫比亞國內有無數名老兵，尤其是內戰時的老兵，要是有補助的話應該給每一個老兵。而國內的老兵們比我們辛苦多了，他們好多是在叢林中戰鬥，條件非常艱苦。所以不可能有一條法律說要給老兵們補助，更別說我們這些在國外戰鬥的老兵們了。」

△ 六十多年前的參戰老兵，現在已經八九十歲了

那些六十多年前，為了去陌生國家冒險，看看真正的戰爭是什麼樣的年輕人，再次回看歷史，他們是怎麼想的？

赫爾南多舉了一個自己口中「很傻的例子」：「我們哥倫比亞人只知道吃小餅和喝巧克力，那裡有很多種我們不吃的食物，我去的時候很瘦，回來的時候胖了很多。」年輕時去韓國參戰的經歷，改變了他的視角，讓他知道世界上還有其他的國家。

埃韋爾托說韓戰（編者註：朝鮮戰爭）讓他知道了什麼是戰爭：「我們穿越了太平洋，又平安地回來了，去一趟韓國，讓我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男人。不過談論戰爭是一回事，書寫戰爭是一回事，親自去經歷戰爭又是另外一回事。」

卡洛斯說韓戰讓他更愛和平，也變得更加敏感：「我不喜歡韓戰（編者註：朝鮮戰爭）也不喜歡內戰，不喜歡戰爭，不喜歡暴力，也不喜歡武器。戰爭不是目的，戰爭留下的是矛盾、衝突、家庭的痛楚、兒女的哭泣，還有無父無母的孤兒。我們可以談判，可以用和平的方式去解決問題。」

4. 哥倫比亞老兵受邀去韓國旅遊

韓國駐哥倫比亞大使館很關注哥倫比亞朝鮮戰爭老兵，經常邀請他們參加活動，2015年韓國現任總統朴槿惠訪問哥倫比亞的時候，大使館還安排老兵和朴總統共進晚餐。

△ 老兵參加韓國駐哥倫比亞大使館的活動照片

△ 韓國大使館陸軍上校Jung chang woo 給老兵發紀念品

△ 韓國大使館送給哥倫比亞老兵的帽子，上書「Korean War Colombian Veterans」

韓國政府也經常邀請曾經參加朝鮮戰爭的其他國家的老兵重返韓國觀光，這次受訪的五位哥倫比亞老兵都再次去韓國觀光旅遊過，兩年前艾比凡尼紐還到訪韓國參加了一個世界韓戰（編者註：朝鮮戰爭）老兵會議。

今年11月，赫爾南多和一雙成年兒女剛去韓國旅遊了一圈，韓國政府承擔了這次旅程的絕大部分費用。

「再次去韓國，我很興奮，但是我的孩子們更興奮，女兒琶特里斯亞對我說，爸爸，就算我自己出錢，我也要站在你曾經戰鬥的土地上。」

韓國完全不是記憶中的樣子。

「我們第一次去的時候韓國就是一個被摧殘，飢餓荒蕪的國家，等我再次站在韓國的土地上時一切都變了，林立的高樓、智能設備、高級賓館、可口的食物，我特別高興看到這些，我們為這些而戰。」

老兵們對韓國今天的成就感到特別高興，他們覺得那裡面有自己的一部分功勞。

△ 哥倫比亞老兵去韓國旅遊合影留念

△ 朝鮮戰爭57周年紀念日時，來自美國、哥倫比亞等參戰老兵及親屬來韓旅遊紀念

在釜山陵園，赫爾南多和其他國家的老兵們一起舉行了莊重的悼念儀式，紀念碑上刻著犧牲老兵的名字，他們在陵園待了三個小時。他最想去的地方是朝鮮和韓國的38號分界線，這次沒能去成。

老兵讚賞韓國嚮導服務周到，過馬路會牽著，坐飛機怕老年人不能久坐，時常帶他們走動一下。韓國普通人對老兵也特別熱情，當他們知道這些人是哥倫比亞老兵時，會向他們鞠躬、擁抱、親吻、合影。

「我們和韓國就是戰爭兄弟、和平兄弟。如果時光倒轉，再要我為援助韓國去打仗，我還是會去的。」

5. 哥倫比亞韓戰老兵協會（編者註：朝鮮戰爭）

△ 哥倫比亞韓戰老兵協會（ASCOVE）位於波哥大的會址

哥倫比亞韓戰老兵協會（編者註：朝鮮戰爭）坐落在首都波哥大的老城區內，是哥倫比亞國防部免費提供的一處院落。共有兩層樓加一個庭院，一樓一進門有一個很大的廳，正對面有四面旗幟，哥倫比亞國旗、韓國國旗、聯合國國旗，還有協會的會旗。牆上貼著參戰的照片，寫著哥韓友誼長存的條幅，上書「戰爭兄弟，和平兄弟」的口號。

這個協會是參戰老兵們自願加入的一個非營利組織，從1959年建立已經有57年的歷史。協會成立的最初目的是為了保持老兵間的聯繫，現有入會成員400名老兵，他們分布在整個哥倫比亞。老兵協會對老兵進行了各種幫助，比如發放小額貸款、買輪椅、買拐杖、換眼鏡，或者補償被偷的錢，替韓國大使館選拔獎學金獲得者，替韓國企業發放各種捐贈等等。鑒於老兵人數逐漸減少，為了保留這段記憶，協會又創辦了韓戰老兵後代協會。

無任何收入、靠政府救濟的會員每月會費是10000比索（約合人民幣22元），有退休金的會員每月的會費是41000比索(約人民幣91元)。除此之外，每年12月的年終會，協會都會發給每個老兵100000比索（約2249元人民幣）的過節費以及各種禮物。

△ 圖左為獎學金受益人

韓國大使館每年都會邀請十個左右的老兵去韓國旅遊，韓國的一些企業（比如三星）給老兵的後代也每年提供了很多學習的獎學金，韓國大使館也給在讀困難學生各種幫助。現在韓國政府獎學金每學期受益人240人，三星每學期也會給23個獎學金。韓國政府今年還贈送了老兵協會一個新的會址。

然而到現在為止，協會還沒收到哥倫比亞政府的幫助，尤其是經濟上的幫助。老兵協會已經給總統府寫了五封信，雖然都受到了回信，但沒有任何一封信承諾會提高老兵們的待遇。

資料來源：

1. Australias involvement in the Korean War

2. "A History of Colombian Forces』 Participation in the Korean War"（https://www.google.com.hk/url?sa=t&rct=j&q=&esrc=s&source=web&cd=1&ved=0ahUKEwi7te6fnvPQAhXCybwKHeW5CqYQFggcMAA&url=http%3A%2F%2Fenglish.mpva.go.kr%2Finc%2Ffunc%2FfileDownloadBlob.asp%3FcmsCd%3DCM0029%26ntNo%3D17%26fNo%3D2&usg=AFQjCNHTkNKq9QtJbl5YE7u6aAg7VroMlg）

3. When Marilyn Monroe performed for thousands of soldiers in Korea (Retronaut)

（本文感謝Alejandro Mejia的幫助）

世 界 說 廉 愛 寧

發自 哥倫比亞 波哥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