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蛙》

悲憫不僅僅是在苦難中保持善心和優雅姿態,不是見到血就暈過去或者是高喊著「我要暈過去了」,更不是迴避罪惡和骯髒……只描寫別人留給自己的傷痕,不描寫自己留給別人的傷痕,只揭示別人心中的惡,不袒露自我心中的惡,不是悲憫,甚至是無恥。只有正視人類之惡,只有認識到自我之丑,只有描寫了人類不可克服的弱點和病態人格導致的悲慘命運,才是真正的悲劇,才可能具有拷問靈魂的深度和力度,才是真正的大悲憫。

——莫言

《蛙》既展示了幾十年來的鄉村生育史,又毫不避諱地揭露了當下中國生育問題上的亂象,包含許多觸目驚心的故事。

在我看來,《蛙》的主人公,或者說,給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人物,是文中的被眾人稱為「姑姑」的女婦科醫生。她騎著自行車在結了冰的大河上疾馳;她背著藥箱、撐著雨傘、挽著褲腳、與成群結隊的青蛙搏鬥著前進;她手托嬰兒、滿袖血污、朗聲大笑;她口叼香煙、愁容滿面、衣衫不整。

她意志堅定,忠於黨和國家,她工作幾十年來接生了近萬個孩子,也有不少生命還未見到世界的光明就被她堵死在黑暗中。她一面接生,一面「殺生」。她對自己狠,對別人也狠,她對革命事業的忠誠到了瘋狂的地步,在親朋違反計劃生育政策時果斷乃至殘忍地強制其結紮或引產,她為了把躲在地窖的侄子的媳婦王仁美逼出來,竟打算用拖拉機先把四鄰的房子拉倒,再把她娘家的房子拉倒;她乘著鐵皮機動船追捕跳河逃跑的孕婦,後者意外死去;她頭上挨了刁民一棍,大腿被王仁美的母親扎了一剪刀,她雙手沾滿鮮血,有別人的也有自己的,有生者的也有死者的,有的意味新生,有的意味毀滅。

到了晚年,流汗流血不流淚的她開始流淚。她感到自己有罪,對事業的忠誠和對生命的敬畏,構成了一個沉重而久遠的矛盾,它是一座遠古便拔地而起,經歷成千上萬年風吹雨打、刻著無數人名字、印著無數血掌印的金字塔,越往高處越神聖,卻也意味著更多的犧牲。蒼涼勁風跨越世紀呼嘯,神秘咒語貫徹天地回蕩。她面對著這個龐然大物,被其威嚴的氣勢壓得喘不過氣。她跪下,她惶恐,她困惑,無論理智還是情感都沒有力量讓她昂然立定,堅凝靜止。她靠丈夫捏泥娃娃來悼念因自己而不能降臨人世的兩千八百多個孩子,她被失眠和夢魘折磨,她說,有罪的人必須活著,像煎魚一樣翻來覆去地煎,像熬藥一樣咕嘟咕嘟地熬,用這種方式贖罪,罪贖完了,才能一身輕鬆地去死。

《蛙》的封面上寫道:他人有罪,我亦有罪。反省歷史之痛,呈現對生命的敬重與悲憫。

我以為,這段歷史的確沉重,充滿血淚,而我難以判斷,姑姑是否有罪。

她積極響應黨和國家的號召,相信計劃生育政策的正確性,以至死不渝的堅定推動地方工作,何罪之有?這樣的人不多,國家需要這樣的人,我們應當尊敬這樣的人。她憑著一腔熱血和一顆紅心,不計個人私利乃至安危,圖的是國家的富強,為此她挨過無數次皮肉之苦和良心的拷問,她已犧牲了太多。

她之所以被文中的一些鄉親們咒罵不得好死,正是因為她太紅,太無私。她完全把國家利益放在最高層,任你是她熟人也好親戚也罷,只要你是計劃生育政策的壞典型,她就要嚴厲地懲罰你,不講絲毫情面。我想,大公無私應該是絕大多數人都贊成的品質,然而,很多時候,人們是只講立場不認理的。他可以昨天對你投贊成票,今天就因為利益受損而咒你出門被車撞死,他也能理性地認識到改革的必要性和正確性,但他希望被革的是除了自己和自己的圈子以外的其他「反動逆流」。尤其在鄉村,這種情況更加突出。如文中寫道:

「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我們願意野蠻嗎?在你們部隊,用不著這樣野蠻;在城市裡,用不著這樣野蠻;在外國,更用不著野蠻,可我們是中國的農村,面對著的是農民,苦口婆心地講道理,講政策,鞋底跑穿了,嘴唇磨薄了,哪個聽你的?」、「白天被人戳著脊梁骨罵,晚上走夜路被人砸黑磚頭,連五歲的小孩,都用錐子扎我的腿!」

為何在鄉村搞計劃生育這麼困難?當時的廣大農民的科學文化素質普遍低,給他講政策是什麼,為什麼搞這個政策,搞這個政策對國家、對個人有什麼好,他難以理解。他可能不習慣聽大道理、長遠的目標,他只想著,這對我有什麼好處呢?聽不懂啊。我想生幾個娃就生幾個,你管得著嗎?況且農村盛行迷信落後的思想,或是出於經濟上的考慮,總之以多子多福為然。他們很難想到中國人放開了生有一天可能會把地球壓扁,他們的視線很難脫離他們腳下的土地。

費孝通先生在《鄉土中國》中寫道:在鄉村工作者看來,中國鄉下佬最大的毛病是「私」。「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誰也不敢否認這俗語多少是中國人的信條……(在鄉村社會存在著差序格局,)即社會關係是從一個一個人推出去的,是私人聯繫的增加,社會範圍是一根根私人聯繫所構成的網路,因之,我們傳統社會裡所有的社會道德也只在私人聯繫中發生意義。

我是這樣理解的,那時的農民往往考慮事情都以自我、以自家利益為中心出發,脫離不了小圈子、小村子的範圍,他們的道德從自己推出去,像波紋一樣越推越遠越薄弱。比較宏大、長遠、抽象的事情他們不太關心,少了些公共的責任感。當然,不是說城裡人就好到哪去了,城裡人就心懷天下憂國憂民,或者說城裡人天生就比起鄉下人來要不那麼私,而是他們適應了城市生活,知道在非熟人社會中生活,更需要公德,對公共事務的參與度也更高些,在計較個人得失與公家的利益時,較為理性。哪怕最後成了違背潮流的少數派,在咬牙切齒地忍痛割愛之餘,倒也能以理智上和道德上的滿足感來自慰,較少出現拿著菜刀追殺公務人員的刁民。而在農村這個熟人社會裡,姑姑面對的或是她曾接生的後生,或是與她沾親帶故者,她面對著「你咋這麼不講情面」、「你良心被狗吃了嗎」的責難,她必須一視同仁。把張三給結紮了,就不能放李四一馬,不然在領導教訓她之前張三就砍死她了。這種情況不是無法想像的:她剛剛給人家的大女兒接生完,懷抱著可愛的孩子,在一家人的感恩戴德中起了名,吃完老母親端來的麵條,抹了嘴把臉色一變,大喝一聲都給我閃開,便拖著懷孕的二女兒去醫院做引產手術。

在我看來,姑姑,至少從主觀上來說,她是無罪的,即使有,她也是功大於罪。甚至說她是亦是受害者,犧牲品。她為了國家富強,把自己的青春和一生奉獻給了計劃生育政策,吃過苦流過血,背負著罵名,到老了還受著良心的拷問。我並非僅僅只重動機而忽視結果,否則那橫掃牛鬼蛇神的紅衛兵也能說自己滿懷著崇高理想只不過被迷了心竅。計劃生育實行幾十年來,的確減緩了人口增長的速度,對國家的發展作出了貢獻。

如果姑姑沒罪,那誰有罪?那些農民?不,不能這麼說。他們違反國家的政策,並非出於什麼貪心邪念,只是單純地想生孩子而已。如王仁美,她就很想再要個兒子,是她的本能的母性驅使著她同冷酷的國家機關鬥爭;還有那些幾代單傳的男人,為了不想絕後而讓妻子一次次懷孕只盼生個男孩。你可以說他們的動機質樸、落後、愚昧,你可以說他們沒有深明大義,但你忍心說他們有罪嗎?當渺小的個體被龐大的國家機器的陰影吞沒,自我的小小訴求被最高意志碾壓成粉碎,當一葉扁舟逆著歷史的洪流行進,被沖得七零八落,有誰忍心指著那殘餘渣滓,說:瞧,一個不識時務的傻子。只怕當風水一轉,國家的刀斧降臨在你頭上時,你會更加聲嘶力竭地作著困獸之鬥。

誰都沒罪,或者說,誰都有罪。每個人的小錯誤和小私心糾纏在一起,就滋生出時代的大悲劇。沒有哪段波瀾壯闊的歷史是不含血淚的,世人只知驚嘆萬里長城和金字塔的壯觀宏偉,卻遺忘了埋葬在它們腳下的森森白骨。也許,歷史本來就是這番面貌。世人痛苦,世人歡笑,世人痴狂,世人皆住其中,不能抽離,少有人能站在風口浪尖,緊握住日月旋轉。歷史的長河不因一條污水的注入而渾濁,歷史的沙灘不因幾塊貝殼的點綴而浪漫。我們需要做的,是正視歷史的光輝與血腥,反省歷史之痛,呈現對生命的敬畏和悲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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