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向大師學素描？

幾周前，上海人美的編輯要我在知乎上寫一篇文章推廣他們的新書。得知書名後，我決心免費為他們宣傳。這是因為能在公開場合評價此書，對我而言都是一次挑戰，也感謝人美編輯的信任。當我收起溢美之詞，要對這版《向大師學繪畫：素描基礎》提出些建議，那隻能說由於全書插圖仍是黑白版，因此還不足以讓讀者真正地欣賞、理解這些西方古代大師的素描名作，但就成書的品相、印刷的精美程度看，仍不失為一本好書。並且朱岩先生的譯文生動流暢，韻味十足，又娓娓道來，讓閱讀過程更填幾分愜意。總而言之，我推薦所有正在學習或將要學習素描的朋友們都應研習此書中提出的諸多方法。

與其他專註於教授國內應試素描技巧的書籍不同，這本書更重視素描學養的普及。作者羅伯特?貝弗利?黑爾用樸實無華的文字概括了自文藝復興以來的學院派素描教學的核心手法，又通過層層遞進的章節結構為我們鋪就了一條通往素描大師的坦途。為避免行文深澀難懂，黑爾的著作並未涉及這種素描教學系統的背景討論。因此，也能讓我施展拳腳，為大家闡明藏在這本素描教材背後的核心理論，但又誠惶誠恐。

素描教學的真正目的

當我們回到16世紀中葉的弗洛倫薩，那時科西莫一世?美第奇出資建設了世界第一座美術學院：藝術繪畫學院（Accademia del Disegno），而「Disegno」一詞正是今天我們所說的「素描」。這座學院的建成是文藝復興的又一座巔峰，標誌著中世紀以來通過媒介分野的藝術門類第一次以一種更高的觀念，即「素描」觀念統一了起來，也埋下了現代主義終將以「為藝術而藝術」的誓言為藝術學科自立門戶的理論種子。

藝術繪畫學院中年輕學者

Disegno（素描）是拉丁語De ＋ Signum合成的一個術語，意為「用符號表達」，也就同語言一般。語言與技法的區別在於，語言是一種內化了的能力，它同我們移動四肢、消化食物一樣無需經過理性或意識的助力，所以悄無聲息也渾然天成。同理，素描訓練的最終目的就是讓藝術家獲得這種能將想像中的畫面落實於紙上的能力，但若我們的藝術家要同時處理想像與繪畫技法層面的問題時，藝術作品就會顯得拘謹刻板，失掉了韻律和節奏。因此，每一個初學者都必須認識到，素描技法本身並不是學習的目的，描摹自然也不是素描的目的，繪畫與素描的真實目的只能是使用造型語言讓我們的思想得以成真。

萊昂?巴蒂斯塔?阿爾伯蒂（Leon Battista Alberti）在《論繪畫》（De Pictura）中將藝術家訓練過程分為三個階段：幼兒階段的技能準備（幾何學、透視法和投影畫法）；青年階段的系統訓練（更為精進的繪畫方法和作坊工作流程）和出師後的自我磨練（藝術家的品德和職業操守）。從中我們看出素描教學應是一種技能準備，而不是藝術家真正的技能。另一方面，達芬奇曾確認素描教學的目的在於將腦中的設想變為真實。他在手稿中證明，素描語言比文字敘述一個物體的造型更為可靠明確，並且通過素描語言能創造許多不曾存在的事物。

手稿筆記：「智慧的門徒，達芬奇用透視法繪製的形體／當我繪製這些形體時，我從未參考任何實物，這僅僅是用簡單的線條畫就的。」

當我們認識清楚素描學習的真實意圖後，我們也便尋到了素描教學的入口，同語言學習或運動訓練一樣，我們只有通過長期高頻的素描訓練，才能獲得素描語言的肌肉記憶。沒有捷徑可走。

從形體到體塊，再到人體解剖

黑爾在本書第1、4、5章分步介紹了形體、體塊和人體解剖的學習重點。這三步學習過程反映在藝術史上，就是從中世紀末期到文藝復興盛期寫實主義繪畫理論發展的三個階段。

維拉德?翁涅柯，《畫譜》手稿之一

第一階段發生在13世紀，代表作品是維拉德?翁涅柯（Villard de Honnecourt）的《畫譜》（Le carnet）。中世紀末期的藝術家通常將世間萬物都概括成幾種簡單的幾何圖形，這一做法實際上確定了素描造型和幾何學切分歸納之間的關係。而這種歸納法就是現代素描教學系統的基石。到了15-16世紀，這種人體造型的歸納法還曾運用在醫學診斷上，作為面相學的一部分與當時流行的氣質論一起，成為了文藝復興時期病理學、屍檢實驗的核心理論。而在文藝創作中，達芬奇也通過這種形體歸納法總結出能夠表現各類性格氣質的人物繪畫手法，在其傑作《最後的晚餐》中可見一斑。

達芬奇，《最後的晚餐》局部

在這組人物中，左邊是叛徒猶大，中間是聖彼得，右邊是聖約翰。性格內斂溫潤、無比謙卑的聖約翰，臉部造型被塑造得圓潤精緻，像是女性；英雄氣質的聖彼得，曾言不配與耶穌受一樣的刑罰而自願倒釘十字架，則被達芬奇描繪成眉骨高聳、鼻樑挺拔的雄獅之相；反觀個性自負，貪財的猶大，則畫成了面部凹陷的樣子。聖彼得和猶大的側臉造型之間的強烈對比，也暗指兩人性格的不同。

阿爾伯蒂，人體比例學手稿

第二階段以萊昂?巴蒂斯塔?阿爾伯蒂倡導的人體測量學和人體比例學為開端：先將人體劃分為不同的體塊，再切分為更細小的部分，從而建立了人體比例系統。原來的形體現在能通過比例組合成和諧完美的圖像。對體塊比例和諧的要求，後來還運用在建築領域。佛朗切斯科?迪?喬爾喬?馬爾蒂尼（Francesco di Giorgio Martini）就重拾了維特魯威的理論，將建築構件與人體比例聯繫起來。但馬爾蒂尼沒有解決《維特魯威人》的謎題，這一任務最終由達芬奇完成。

馬爾蒂尼，建築與人體比例；《維特魯威人》

第三階段是達芬奇在藝術領域強力推廣藝用解剖學。並且這種解剖學不是死板的、完全符合現實人體的解剖學繪畫法。在處理《維特魯威人》問題時，達芬奇先畫下固定的、共用的體塊（頭部和軀幹），再依人體比例繪出兩個完美的幾何形，然後結合解剖學和體塊比例的知識，一步步塑造出剩餘的人體動態造型。

達芬奇，《維特魯威人》

在達芬奇作品中，形體、體塊和解剖學知識匯流在一起。形體被用於畫面象徵和人物性格的塑造；體塊與比例則幫助藝術家構建出和諧完滿的圖像；解剖學則使得藝術家有能力表現出足以讓人信服甚至使人迷惑的作品。藉助文藝復興歷代大師的不懈努力，最終解決了寫實主義繪畫在技術層面的所有問題。而從達芬奇解剖學插圖對後世藝術家的深刻影響來看，文藝復興末期的傑出藝術家還為我們定義了素描教學中的一種核心方法。

作為語言範式的素描作品

黑爾的這本《向大師學繪畫》所介紹的核心方法是通過觀察、研究歷代繪畫大師的作品、手稿進行素描訓練。這種訓練方法事實上有別於傳統意義上的「臨摹」，而是一種繼承自文藝復興中期的教學模式。如黑爾在序言中所說，這種方法能「讓你有機會學到大師們對於這些技術難題令人叫絕的解決方案」。與師法自然的寫生訓練不同，這裡的臨摹與研習歷代大師作品的訓練方法其實是叫素描學習者學習對具體技術問題的解決方案，同時大師作品在一定意義上等同於一種語言範式。

波拉伊奧羅，《裸體大戰》（版畫複製品）

將人體素描造型固定為語言範式的做法，最晚也能追溯到文藝復興中期。義大利金匠波拉伊奧羅（Pollaiolo）曾繪製過大量造型各異的裸體人像線稿，後來還完成了巨幅素描《裸體大戰》（Battaglia dei dieci Uomini Nudi）。而這幅素描的創作初衷就是教人如何繪製戰鬥過程中的人物姿態：分別為迎戰、對峙、扭打、刺殺四個場景。畫面中心的兩人對峙其實是同一人體動態造型從正面、背面兩個視角的看過去的樣子。在米開朗基羅為《卡西納之戰》（Battaglia di Cascina）繪製的素描草圖中，我們也能發現《裸體大戰》中央人物的造型模式，這就是通過「臨摹」大師作品研習素描技巧的例證。更明顯的例子是彭多勒莫（Pontormo）對達芬奇《聖傑羅姆》（San Gerolamo）的臨摹，就連畫面尺寸都一摸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後者似乎「剝去了」聖人的皮膚，從而凸顯肌肉的轉折效果。

米開朗基羅，《卡西納之戰》素描練習

達芬奇與彭多勒莫的《聖傑羅姆》，對比圖

根據瓦薩里在《藝苑名人傳》（Le Vite）中的記載，諸如馬薩喬（Massaccio）的壁畫作品就曾受到大量傑出藝術家的臨摹與學習，同時也影響了這些藝術家的創作。而在達芬奇、米開朗基羅時代，這種通過臨摹大師學習繪畫或雕塑的方法尤盛。雕塑家本韋努托?切利尼（Benvenuto Cellini）在他的自傳中稱，16世紀的佛羅倫薩凈是米開朗基羅和達芬奇式的雕塑，他諷刺那些雕塑是用裝滿長南瓜的麻袋堆砌出來的。其實就米開朗基羅自己的雕塑而言，這種誇張的裸體表現手法並不明顯，主要出自他的繪畫作品，而同時代的雕塑家又或許從這些繪畫中汲取養分，塑造了那些雕塑。比如巴蒂內里（Bandinelli）的雕塑《赫拉克勒斯（大力神）與卡庫斯》，這件雕塑在人物臉部造型上又形似達芬奇《最後的晚餐》中的聖彼得和猶大。

巴蒂內里，《赫拉克勒斯（大力神）與卡庫斯》

總而言之，通過研習大師素描的學習方法是歷代藝術家的基本功課之一。這種研習並非只是單純的臨摹素描圖像，而是帶著切實具體的問題，從古代大師作品中尋找解決方案的一個過程。對於今天的中國素描教學而言，我們或許正缺乏這種訓練手法。另外，如黑爾所言，藝術史學習同樣也應貫徹始終。任何一部教材都無法收盡歷史上所有的藝術傑作，只有通過今天的藝術家孜孜不倦地發掘、研究，才得以讓古代藝術儘可能地施惠於今。藝術史是由單個藝術作品組成的歷史，因此也極易使人遺忘，但不管怎樣，我們都應回顧、繼承、發揚並重建創新出新的藝術瑰寶。

素描學習的核心方法

素描學習過程中最盡職的教師不是某個具體的人，而是自然和傑作。也就是說，我們要在自然中觀察、磨練自己的技藝。但我們總會在寫生訓練中發現難以跨越的問題，因此我們還需向古代大師學習，帶著疑問去研讀他們的作品。也只有兩者並重，我們才能真正地學會素描，並將素描技術變成藝術家通用的語言，順其自然地將我們腦中所想化為現實。

最後再次引用黑爾的話：「必須清楚認識到的是素描繪畫並無捷徑可走，只有練習，只有堅持不懈的實踐才是唯一途徑」。

-------推薦的分割線-------

• 購買渠道

• 這本書已經在Amazon和噹噹開售了
• 未來還會推出本套書的第2、3卷

• 《向大師學繪畫：素描基礎》書頁與封面：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