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助的代價：從兩個孩子爸爸講講受助者和公眾的倫理問題

看上去兩間房子，其中一個是危房，另一個則是孩子叔叔丟在山上老家不要的房子，借給他們一家住，條件就不多說了……後面的故事我也不說這個孩子，只想說說他的父親。

孩子家庭貧困主要原因是這個父親，本來去江蘇打工，但卻不小心受了傷，從此就回家養病，好久沒有勞動能力。對於這個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這是個不小的打擊，從此以後家庭陷入窘迫，只能靠政府的救濟度日。去他家走訪，看著汽油桶里裝著滿滿的玉米，家門口土地里種著的零散的豌豆苗，隨處可見這個家庭的困頓。

但對於我——一個負責調查的志願者，我必須向機構說明這個家庭的情況，如實記錄並反饋給資助人，所以我不僅需要將看到的記錄下來，還要對這個父親做詳細的訪談——這是我，一個資深志願者要盡到的責任。

不要小看老志願者的調研能力，我們可以從一個農戶家裡養的牲畜，種的莊稼，推算這個家庭的經濟收入，當然我們也可以挖出家長們可能會隱瞞的幫人蓋房子或者打零工的收入，甚至識別出家長故意將我們帶去老屋，而隱藏新房的伎倆。所以我的問題字字句句雖不直取要害，但卻極盡詳細。

問著問著，這個父親哭了，就像一個委屈的孩子在抽泣，他說如果自己有能力繼續工作，或許就不用這樣讓自己的孩子受苦，也不需要讓外人為他們「操心」，但是又為了這個孩子，他不得不這樣，讓他更好的完成學業。

我從來沒有意識到，我就這樣將一個男人的尊嚴剝落得乾乾淨淨，我以為自己在做善良之事，然而我只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以慈善之名，做一件「正確」至極的事情。

此後我永遠厭惡「慈善」二字，我既不慈、也不善，何德何能擔起二字？我所謂或許只為了成全自己的正確和公益理念而已。然而，這位父親軟弱的尊嚴，也時時刻刻烙在我的頭腦中，本應該成為家庭保護傘和支柱的父親，在失去了重要的勞動能力以後，又是如何保護自己的家庭，又是如何維護自己尊嚴的呢？我不知道，我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這兩天，網路上引爆了另一個事件，一個患白血病的孩子，有一個作家父親，長期記錄著自己和孩子與病魔的鬥爭。但有一天，這個作家父親的與幾個朋友突發奇想，由這個父親操刀，寫下了一篇感人至深的文章，裡面講了自己孩子再次病危，講了重症病室費用高昂，講了自己與妻子的絕望，也講了自己與社會為孩子付出的努力。

或許大家被父親的真情打動，紛紛在朋友圈轉發，隨之轉發的還有一些內容，大意是說父親寫這個文章目的並非為了籌款，而是因為一個叫做小銅人的公司答應他，若是他的文章能被50萬人看到，便可捐出最高50萬的捐款。

在文字尚未引爆朋友圈的時候，由於我曾經在公益行業混過，早早看到了這篇文章和那個推送文字，對於如此「有骨氣」的父親，我還是有幾分敬佩的，畢竟不為眾人捐款，只是希望做一篇文字，幫助一個企業傳播，可以換來50萬的捐贈，看上去似乎是個不錯的手段。當然，是否能夠達成目標，這大約要看他們的本事了。

沒想到時間行至第二日，事件出現了極大反轉，不少媒體公號直指這篇文章是一篇軟文，用了巧妙的手段包裝，雖正文沒有露出廣告，但是轉發語卻在幫商業機構做宣傳。所以，這次「不太正常」的可以推廣，也引起了公眾的巨大反應。不少人紛紛表態，我這麼同情你，你卻要做廣告！

社會需要真相，於是真相也紛至沓來，首先是這個父親有三套房子，一輛車子，還沒到絕境，卻要向社會公眾伸手。然後，這個父親似乎誇大了孩子的治療開銷，一方面醫院並沒有收如此高昂的費用，一方面醫保也已經報銷了大部分的消費。最後，公眾發現他們的情緒，竟是被一個精心設計的策劃調動起來的，揪出幕後元兇，居然同孩子父親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一時間社交網路、朋友圈被刷爆，一日之間，網上再無其他熱點。

但從我角度看來，公益營銷，從來都是存在的，並非罪無可恕的大事，比如健康跑捐步數，幫人點擊給孩子捐贈午餐，刪郵件為伺服器省電然後捐助農村，這些活動的背後，都有著商業公司的」套路「，捐出來的錢是哪裡來的呢？要麼是市場部門的公關預算，要麼是節約成本省出來的資金。若不提造假，作家」羅爾「無非做了一件差不多的事情。

但似乎哪裡又不對，這讓我想起在知乎上，不停的有人拉我去回答」輕鬆籌如何消耗國人的同情心「這類問題。此類負面也早以曝出過，比如大學生買耐克鞋拿不到助學金，或者留學生在線募捐但是家裡尚有餘力等等。羅爾的求助並非走投無路之舉，在公眾的角度，不認可羅爾的行為也是正常。

如果羅爾所述不實，要面對的可能是法律的制裁，但如果所述真實，從我角度是覺得情有可原的，比如雖然此前的治病費用開銷不小，但進入重症病室，費用或許會大幅提高，抑或需要一筆錢去嘗試治癒孩子白血病的方案。又或者本這次營銷，就是一次賺錢的機會，父親就是出賣了自己的信用和尊嚴，換取足以幫助孩子治病的資金，買賣雙方你情我願，即便輿論炸開了天，那也是合法合理的。

可捐贈的公眾不買賬，因為你開出了捐贈渠道，我們也打賞了文章，因為同情，大家誤以為作家羅爾走投無路，結果發現並非困難的如想像的那樣。

尋求社會的幫助有沒有成本？

如果你希望自己強大，但如果你這樣做了，你不得不讓全世界知道你是個弱者，無力解決自己的問題。同時還要面臨打算給你救助人們的審查，他們善於將一些本來可以描述出來的事實，變成數字用以比較。這樣想來，在過去，我們也經常拿著上百份孩子資料，在一旁品頭論足，這個人家裡不夠窮，那個孩子窮得叮噹響……

但這就是接收捐助要付出代價。

如果羅爾觸犯法律，他要面臨的是另外一個大問題，但即使羅爾所述並無問題，他也將變成經典案例，成為人們口中的一個」里程碑「。

最後插入一個道聽途說來的事情，在一些籌款平台上線後，醫院裡突然多了一些人，他們四處物色病人，如果在資金上有困難，他們便會勸說病人或者家屬，看，這種籌錢的渠道不用付出任何代價。於是，人們紛紛上傳資料，並轉發到朋友圈裡……

晚上，從《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的影廳走出，我掏出手機，發現朋友圈和輿論平台上依然喧囂，我在擁擠的字裡行間突然發現一行標題，是當事人羅爾說，沒有人關心我的女兒。

沒錯，人間苦難和英雄事迹一樣，只是存在人們頭腦的想像之中，而受助者，也只是要為選擇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