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闕師·古鯨
一.
在這片海域,每當夜色降臨的時候,你幾乎無法把握住時間。
之前,濃霧已經在這片海域盤桓了三個晝夜,直至方才才堪堪消散,可是潮生沒來得及看清楚什麼。太陽一旦消沉在海平面後,寒冷和黑暗就從大海的另一邊逡巡而至。天空差不多是一兩分鐘內就開始模糊不清,深藍色的海面泛起鐵灰,最後變成猙獰的黑色。
潮生捏著海圖,站在船頭。
也許是錯覺,雖然從未在海面上看到過任何東西,但潮生總覺得這裡的海水很陌生。眼中的海水似乎比東海之濱的更加黏稠和骯髒,每當有浪頭拍打在長船的船身上,他都能從中聽出一絲險惡的意味。是的,他覺得這片海域有自己的意志,對侵入的他們不懷好意。
鬚髮盡白的老人咳嗽著從船艙中走出來,略微驅散了潮生的不安。
「還在看海圖?」老人從懷中掏出他的寶貝煙桿,往煙嘴裡塞進了一小撮煙絲。老人的煙桿上套著一個蝦子青色的玉環,潮生總覺得那個玉環發出的光芒很奇怪,雖然他並沒有見過多少玉石。
「先生,您覺得,古鯨究竟是什麼樣子?」
「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古鯨是否真的存在。」老人搖了搖頭,「你們是在海邊長大的,對於大海,我並不比你們知道的更多。我只是猜,如果古鯨真的存在,大概會和我們想像的都不一樣吧。」
潮生此行,是為了尋找古鯨。
在東海之濱,古鯨的傳說由來已久。
相傳,大海深處有一隻名為古鯨的生物。它是大海里所有鯨魚的祖先,世間最早的鯨魚,就是由它所生的。時至今日,那第一代的巨鯨早已長成了可怕的巨獸,以至於出航遠海的漁夫常會把它們誤當成海中小島。可它們的體量無法和古鯨相比。傳說中,它的身軀比鯤鵬更廣大,它的年齡比群山更久遠。它沉睡在一片神秘海域的海底,人們稱之為「燎海」。它一年裡會睜開一次眼睛,每次睜眼,就會召來七海的鯨群為他歌唱。
雖然長眠深海,但它並非無知無覺,相反,它知道的自太古至今世間所發生的一切歷史。
千百個世紀以來,飛鳥和蟲豸將它們耳聞的秘密告訴河中的魚蝦,魚蝦又順流而下,把他們得到的情報轉述給海中鯨群。最終,或早或晚,鯨群會游向那片傳說中的海域。它們潛下海底,在最深沉的黑暗中對古鯨竊竊私語,而它便在沉睡中知曉了一切。
傳說中,你若有幸找到古鯨,它會答應你的任何一個願望。
在潮生長大的東海之濱,像古鯨那樣的傳說並不少見。在海邊瘋跑長大的少年們,嘴邊無不掛著飛頭獠、海和尚、千里蟹、轉心羅、鮫人、推潮鬼等一干古靈精怪。就算是在「能實現人們願望」的傳說里,古鯨也不顯得更特別。美麗又羞澀的螺姑,有求必應的燈神,以人的痛苦為食的蜃精,哪一個不比虛無縹緲、高高在上的古鯨更加鮮活跳脫?事實上,從有人聽過哪個有名有姓的人找到過古鯨,更罔論願望被古鯨實現了。
可是,就在幾年前,遇到古鯨的人出現了。
那個人就是潮生的父親。
二.
潮生任然記得自己九歲的那個傍晚。當漁村被夜幕籠罩的時候,與錫仔和阿玉伯一同起錨出海的父親,獨自回來了。
那年夏天,溫暖的洋流沒有出現,東海之濱的漁獲少得可憐。平日里在近海捕魚的漁民一網下去,有時連零星幾尾蝦蟹都撈不著。許多人家都山窮水盡,餓著肚皮,膽大的漁民開始駕長船駛入遠海,希望在那個深藍色的險惡世界裡賭賭運氣。
東海之濱的漁民不到萬不得已從不會進入遠海,因為真正的漁民對於大海總是懷有恐懼的。踏足過遠海又有幸活著回來的老人往往會說一句話:
「我們雖然活在海邊,卻對大海一無所知。」
是的,在東海之濱,只有孩子才會覺得大海是美麗和可愛的地方,但是隨著年歲見長,你總會有一個又一個的親人或朋友在大海上消失,全無蹤跡,就像錫子和阿玉伯。
錫子是個有一身古銅色肌膚的漢子,而阿玉伯是潮生家的鄰居,是看著潮生長大的。海邊的人兒,見慣了命運無常,本不難猜到發生了什麼,然而父親在昏迷前的一句話,讓所有人都陷入了驚駭之中:「我們,見到了古鯨。」
蘇醒後,父親開始講述他們出海的經歷。
這次出海,打一開始就怪異連連。在離開近海後的第三天,他們被一股方向奇異的洋流裹挾,駛入了一片從未到過的海域。那片海域安靜的如同墳墓,大海中常有的驚濤駭浪在這裡忽然偃旗息鼓。接連八天,這裡終日霧氣沉沉,就算是正午也看不到太陽。偶爾,海面會有幾尺見方的地方突然沸騰起來,然後接連冒出帶著刺鼻氣味的氣泡。遠處,不時有突出海面的礁石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緩緩冒出黑色的嶙峋石柱,又在一個浪頭的擊打下被拍得粉碎。
顯然,在這片海域,一切都不對勁。這裡沒有魚,沒有蝦米,甚至連水草都沒有。對於盼望著在遠海打撈到一點漁獲的三位漢子來說,這實在是相當糟糕,然而更糟糕的是,他們發現自己已經被困在了這裡。羅盤在進入這片海域的第一天就已失效,指針只會滴溜溜地亂轉。六分儀雖然沒壞,但太陽總是隱沒在昏沉的霧氣里,他們根本沒法根據太陽角度確定方向。
而第九天,海上響起了鯨歌。
在東海之濱,鯨魚不常出現,但幾乎沒有人不曾聽到過海中傳來的鯨魚歌唱:縹緲、遼遠而神秘。可海邊的零星鯨歌無法與他們在那片海域所聽到的相比。父親說,他們聽到的鯨歌里,彷彿有千萬頭鯨魚的聲音,其中的每一個聲音都輕柔的如同髮絲,但合起來就成為了撼動大海的宏偉合唱。
父親三人站在船頭,腳底的藍色世界傳來如同另一個星球上才有的聲音。那一刻,他們同時產生了一種奇妙的錯覺,海面不再是海面,而是一面鏡子,跨過鏡子的這一面,另一面的世界就向他們打開了大門。
「來吧,來看看吧···」三人都聽到有聲音在囁嚅,如同惡魔的耳語,「來吧,不用想太多,反正你最終會來的。」
三人落水。
父親後來的敘述語焉不詳,他聲稱自己的記憶在此之後變得破碎而混亂,唯一堅持的,就是他們見到了古鯨。很遺憾,父親無法形容出古鯨的形貌,也無法描述見到古鯨的過程和細節,更無法解釋為什麼在水下他們不會溺死。
和傳說中一樣,古鯨答應滿足他們的願望。衝動的父親立即說要得到一包金幣,然而幾乎是一瞬間,他的手中就多了一個塞滿金幣的小包。父親的收穫給了錫子勇氣,他向古鯨許願得到一麻袋的金幣。古鯨的許諾沒有落空,很快,一隻裝滿金幣的麻袋就綁在了錫子的腰帶上。
最後許願的是阿玉伯。阿玉伯家有兩個兒子,三個女兒,除了大兒子良雄可以幫忙打魚之外,其他的孩子都等著他餵飽。也許是來自生活的壓力,也許是夥伴的刺激,他向古鯨許願,要得到一艘長船,和能夠裝滿一艘長船的金幣。
古鯨沉默了,然後它答應了阿玉伯的願望——以一種殘忍的方式。
數不清的金幣在阿玉伯頭頂大概一尺的地方憑空出現,如暴雨般瞬間把他淹沒。隔著金幣的雨點,父親和錫仔聽到阿玉伯的聲音越來越遠——不停下落的金幣正把他砸向海底。很快,阿玉伯的聲音就消失在了大海深處。
一切靜謐,但是這一切並沒有結束。片刻之後,一艘黃金鑄就的長船從虛空中展露在他們眼前。它伴隨著訇然巨響朝海底直直墜落,在那時,父親腦海中莫名出現了那樣一副場景:在黑暗的海底,阿玉伯從金幣堆成的小山中艱難地探出一隻手,然後下一秒,巨大的黃金長船當頭落下。
無論古鯨的形象到底是如何的,總之在那一瞬間,錫仔和父親意識到,他們面對的,並不是真會為你實現願望的古靈精怪。那是一種無比猙獰而邪惡的東西,以人類的貪婪為食,並尤其喜愛玩弄人類的得失心。它用貪婪試探人類,可人類從來無法剋制貪婪。
鯨歌又響起來了。這次,歌聲開始走樣,雄渾的聲音變得喑啞,如同銹鐵摩擦枯木;完美的和聲失去了控制,漸漸錯漏百出,就像裝滿水的木桶,被鑽開一個又一個的孔洞。最終,鯨歌不再稱得上音律,那已經成為荒腔走板也難以形容的可怖聲音,此中還夾雜著來源不明的陰森笑聲。
恐慌中,父親和錫仔急忙踩水上浮想離開這個地方,可是片刻之後,父親回頭,發現錫仔並沒有跟上來。
他忘了,錫仔的腰帶上綁著一麻袋金幣。那袋要命的金幣,使他無法輕易地浮上海面。
父親遠遠看到一頭虎鯨自海底逡巡而來,彷彿古鯨召來的使者。錫仔拚命想解開腰帶上綁著的金幣,卻已然來不及。只是一個照面,血水就在大海里洇開。
父親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浮上海面,又是怎麼爬上船的。總之,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正是日出。
霧氣消失,好像從未存在過那樣。羅盤的指針穩定下來,指向南方。海面波濤平靜,沒有古鯨,沒有可怕的鯨歌,但是,也沒有一同出海的夥伴。
手中,一小袋金幣安靜地躺著。
父親最終把那一小袋金幣平分給了阿玉伯和錫仔的家人。潮生至今仍然記得阿玉伯的兒子良雄和錫仔的遺孀娟嫂接過父親手裡金幣時候的眼神,帶著痛苦和希望。
那年,三家人用那袋金幣度過了最困難的日子,但是父親,卻開始用整個餘生來償還那次莽撞的出海以及獨自歸來的內心折磨,那是古鯨的詛咒。父親此後再也無法好好睡覺了,他一次次從夢中驚醒,狂呼救命,如同身後有什麼朦憧的黑影在追逐。他的身軀消瘦,眼窩深陷,卻不肯閉上眼睛。他聲稱有聲音在他耳邊竊竊私語,威脅要殺害他,潮生相信這一切不是虛假的。潮生相信,只要和那可怕的生物打上一個照面,你們之間的聯接就牢不可破。古鯨在深海之下吐息,它說的每一句話,都透過海水,經由海風,自萬里之外的燎海傳入你的耳朵。潮生堅信父親真的聽到了一些什麼,因為,父親對自己的預言,終究成真了。
半年前的一次出海時,父親遭遇了意外。同船的良雄說他某一個晚上的後半夜突然精神崩潰,父親從船上一躍而下,然後再也沒有浮出水面。
三.
一條小路在老人面前鋪開,延伸到朦朧的霧氣中。
道路邊盛開著原本不該長在這裡,也不該長在這時的花朵。鳶尾、玫瑰、月季、牡丹,一蓬蓬,一簇簇,美麗而又繁盛。
四周靜悄悄的,沒有蟲鳴、沒有鳥啼,只有老人自己的腳步聲清晰回蕩。老人覺得自己在做夢,但並非完全確定。這會是一個闕嗎?
道路兩邊聳起黑瓦白牆,土路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腳下濕漉漉的青石板。不知何時,老人已然走進了一條雨後江南的逼仄小巷,小巷盡頭,一扇圓形的拱門半開著。老人推開門,一方天井豁然出現。一個背對著老人的身影站在那裡,緩緩轉過身來。那是另一位老人,笑容陌生而又熟悉。
老人低頭凝視天井中積水的地面,倒影中的那個人身形瘦小,眼神倔強,儼然是自己兒時的模樣。
「陌一,發什麼呆呢?」另一位老人走近,伸手揩了揩年輕時老人的臉頰,「你看,都是墨汁,寫字的時候還用手擦臉!」
他終於記起,原來自己叫張陌一,而眼前的老人是自己的師父。
高牆上投進的日光刺的張陌一一陣暈眩。自己剛才好像做了個白日夢,夢見自己終於出師,成了一個真正的尋闕師。在夢中,他踏遍神州大地,記下了許許多多的闕,見到了許許多多的人。在夢中,他在俗世中沉浮了四十多年的時光,得失化為雲煙,青絲變成白頭,夢的結尾,他在機緣巧合下找到了一張用曲晷文記錄的海圖,要去神秘的燎海尋找名為古鯨的遠古生物。他把自己的白日夢告訴了師父,問道:「師父,你說,我夢中的那古鯨,是不是一個闕?
師父笑了:「陌一,你記住,這個世界上有三種存在但又不可能存在的地方,一種是夢,一種是闕,最後一種,就是看似虛幻的真實。所以,在親歷之前,任何一個尋闕師都沒法知道,那些古怪的傳言究竟是不是闕的產物。」
很難界定闕究竟是什麼,如果真要下一個定義,有的尋闕師會說,闕是存在,但又不應該也不可能存在的地方。有的尋闕師會說,闕是違背自然規則的禁忌之地。而更多的尋闕師拒絕回答這個問題,他們認為,闕是一種超越任何常理,也不能用邏輯去考量的事物,如果你以為自己了解它,那麼,你一定沒有真正了解它。
在跟隨師父遊歷的幾年裡,他也曾走進過一些闕。它們大部分安靜、沉默、與世無爭,讓人聯想起那個不只流傳在尋闕師中的著名的闕——桃花源。那些闕,是花園裡不存在的玫瑰小徑,是廢墟下變化的迷宮城堡,是百年前在戰亂中沉沒的廊橋,是寒冬的山林中綠樹盎然的峽谷。作為尋闕師,師父會走進闕,感受它,體驗它,帶走闕中的一樣東西,稱之為「闕眼」,然後用一種名為「曲晷文」的古老文字提筆記錄,這記錄就是「青撰」。
師父對闕的記錄巨細無靡,青撰中包含進入闕的時間、地點,以及他能想到的關於闕的一切信息。而每當寫完厚厚一沓青紙後,師父會把紙隨意地放在荒郊野外,並把「闕眼」壓蓋在青紙之上。
師父說,那些被遺棄在野外的青撰會被另一群人取走。就像普通人不知道尋闕師的存在,尋闕師也不知道那些人的存在,大部分尋闕師稱他們「闕守」,而師父喜歡管那些人叫「鬼東西」,戲謔中帶著一絲恐懼。
陌一曾經在師父放下青撰之後,躲進附近齊腰高的草從中,試圖一窺所謂「鬼東西」的真面目。結果是,在潛伏了一個多時辰後,陌一被懼怒交加的師父從草叢中拎出,挨了兩個貨真價實的嘴巴子。師父威脅,如果再試圖接觸那些人,他會親自挖掉陌一的眼睛。
「這是一個尋闕師絕對不能做的事情!」,師父說。
不能試圖與闕守接觸,這是陌一所知的有關這行兒不多的知識之一。其他的禁忌,包括不能和普通人透露闕與尋闕師的存在,不能嘗試破壞末那之石等等。所謂末那之石,是尋闕師作為一個行當,工作所得的酬報。沒有人知道給予酬報的是誰,酬報的標準又是怎樣,尋闕師們只知道,當他們正確地記錄一個闕之後,末那之石會自然而然的顯現。陌一經歷過得到末那之石的場景。彼時,他和師父正走在一個小鎮郊外的樹林中。眼尖的陌一發現,前方几十步遠的一棵松樹枝丫上,垂下了一根白色的布帛,布帛盡頭懸吊著一隻粗陋的木匣子。長拜三下之後,師父取下並打開了匣子,匣中躺著一塊不大不小的綠松石,正是他們記下青撰得到的酬報。
其實,末那之石,並不單單是綠松石,它可能是任何寶石,包括水晶、鑽石、紅寶石、藍寶石、祖母綠、翡翠、珊瑚、瑪瑙,甚至黃金和白銀都在其列。和普通的寶石不同,末那之石中有一種並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的獨特的光輝,而只有能夠分辨出這種光輝的人,才有成為尋闕師的資格。
和其他職業不同,尋闕師本身亦難以得到有關這個神秘職業的所有知識。大部分尋闕師不知道這個職業的由來、歷史和存在意義,亦難以找到同行、朋友和行會組織。尋闕師們往往獨來獨往,身邊只有徒弟或隨從,所知的一切,都來源於師徒傳承和自我探索。他們躲藏在陰影中,一面向世界隱藏自己,一面又在世界中探索著那些隱藏的虛幻角落。每個尋闕師都覺得,自己和闕,就像是巨大圖景中的一塊小小的拼圖,更多的真相隱藏在黑暗的帷幕之後。
「陌一,我們出發吧。」師父背上書匣,纏上綁腿,摸了摸陌一的頭,然後向著小巷外走去。陌一歡快地跟了上去,但在幾步之後又停了下來。
「師父,您的玉呢?」陌一問。
「玉,什麼玉?」師父的表情變得有些僵硬和不自然,「我從來沒有什麼玉。」
「您有的,是一枚沒怎麼雕琢的蝦子青玉環,您以前總是把它別在腰上。您還說,君子以玉比德,是必佩玉,君子無故,玉不去身。」
陌一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沒有看到師父佩玉會讓他那麼害怕。他總覺得有哪裡不對,但又說不出來。
師父無法回答陌一的問題,他的表情凝固在錯愕的一瞬間。一個矛盾被發現,這個虛幻的世界隨之毀壞。師父的身形漸漸模糊,如同鹽消融在水裡。陌一的視野盪起了漣漪,古道、青磚、黑瓦、白牆,同師父一起沉入黑暗。陌一終於記起師父的那枚玉在什麼地方。師父過世後,他把那枚蝦子青玉環,套在了自己親自斫制的楠竹煙桿上。
然後光照進了他的眼睛。
果然是夢啊···重新變為老人的張陌一艱難地直起身。
隨著年歲增長,他的身體愈發不聽使喚。但是身體的老損和精神的重壓相比,幾乎算不上什麼。幾年來,他的夢越來越讓人沉浸其中,現實卻往往讓人恍惚;在闕中之時,他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夢,在夢裡,他又常常懷疑自己是在闕中。分不清真實和虛幻,夢境和闕,這幾乎是任何一個尋闕師會遭遇的結局。
「先生,您···還好嗎?」
老人回過頭,叫潮生的年輕人滿懷關切地望著他。
「您一直在說夢話。」潮生說,「是不是做噩夢了?」
一路下來,老人差不多摸透了潮生的個性。這個年輕人的臉龐黝黑樸素的,但卻有著與外表截然不符的想像力和探索慾望。他的內心善良敏感,並且對包括老人職業在內的萬事萬物抱有極大的好奇心。老人喜歡潮生,他和自己的徒弟失散已經十年,是時候再找一個年輕人繼承衣缽了。
「潮生,無論能否找到古鯨,你是否願意離開東海之濱的小漁村,做我的徒弟?」
潮生的眼睛奕奕發亮:「如果做您的徒弟,您能教我讀書寫字嗎,您能帶我週遊世界嗎?鎮上有見識的人說,盛京的女王建起了一座300尺見方的塗金鐵鳳玉佛堂;還有,西域的沙漠上遊盪著可怕的沙之王,能夠製造迷人又致命的蜃景;還有,南疆的百萬大山裡長著一種大榕樹,能夠獨木成林···從小到大,我見到的只有灰濛濛的大海,先生能讓我看到不一樣的東西嗎?」
老人笑了:「當然可以,你會看到比你想看到的,還要多得多的東西。」
潮生驚喜地幾乎要大聲呼喊:「那我願意做你的徒弟!」他說。
三.
潮生小的時候,時常跟著阿玉伯的兒子良雄玩耍。
良雄大潮生七歲,是個高瘦蒼白的少年。潮生小時候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在落潮的時候跟著良雄去海邊釣石首魚。他用一種自己發明「汲釣法」,釣起石首魚來比老漁民還要快上許多。可父親獨自出海歸來之後,跟著良雄一起玩耍的日子就一去不返了。一種莫名的芥蒂悄悄產生,良雄變得陰鬱和神經質,不願意和他人交流,每次潮生去找他,他都刻意躲避。
父親意外喪生後,潮生終於知道了良雄的變化是因為什麼。原來古鯨的詛咒,並不會隨著當事人的死亡而告終,它將在他們的家人與後代的血脈中延伸,不死不休。
跟隨著父親葬禮而來的,是他臨死前描述的耳邊低語。在夢境中,潮生常常聽到有聲音在呼喚自己。那個聲音有時候是男人,如同腐朽的木頭和飄動的灰燼。有時候那個聲音又是甜美的女人,呼喚他到海里去,而她將在海里等待。
每當潮生屏息靜氣地等待聲音出現,回應他的就只有呼嘯的海風。可當他忘記這些的時候,惡毒的耳語卻又會冷不丁地炸響。
母親也是。父親死後,母親開始時不時的胡言亂語,說一些讓潮生害怕的話。她詛咒大海、村莊、鄰里,死去的錫仔和阿玉伯,以及死去的父親。沒錯,任何正在經受這種折磨的人都會難以避免地變得陰鬱和神經質,就像父親、良雄,以及他自己這樣。
然而,他們並不是最後遭受古鯨詛咒人。
阿吉是錫仔的女兒。在錫仔同潮生父親一同出海的那年,她才三歲。潮生父親歸來後,阿吉生了一場大病,病癒後,原本聰明伶俐的她意外地變成了啞巴,至今仍然只能發出含義不明的咿呀聲。村子許多迷信的人都認為,正是古鯨的詛咒剝奪了她說話的能力。
在嚴酷的東海,沒有男人,拖兒帶口的女人是活不下去的。一年後,阿吉的母親娟嫂改嫁給了鄰村的張麻子,並馬上懷了身孕。新的丈夫不喜歡這個啞巴繼女,從來不施管教,母親生了個大胖小子,也是無暇他顧。硬氣阿吉就此離開家門,日日在海邊撿貝殼,挖小蟹,到了夜半也常不回家。她漸漸變得枯瘦黝黑,潮濕骯髒,臭氣逼人,只有眼神還保留著原本的伶俐。沒有人知道她靠什麼過活,但是,這個小女孩找到了活下去的辦法。
毫不意外,因為骯髒、失言,以及似有若無的古鯨詛咒,阿吉成了東海之濱最惹人討厭的孩子,無論是大人還是孩子,講起她的時候,無不帶著厭棄。
「你看,那個就是帶著古鯨詛咒的小孩!」
「瞎說什麼,哪有什麼古鯨!這孩子就是父母不要了!」
「說的也是,換了我也不要,男人死了,姑娘又是個啞巴,誰願意帶上她這個拖油瓶過日子!」
在整個漁村裡,阿吉只有一個朋友,那就是潮生。而也只有潮生,會覺得自己和這個髒兮兮的女孩有一點奇怪的聯結。他們的父親都因為古鯨而死,而他們自身則或多或少都繼承了一部分古鯨的詛咒。
雖然阿吉不能說話,但潮生無端覺得她也能聽到古鯨的聲音。阿吉的眼神中常流露出恐懼,恐懼的時候,她會向著大海相反的方向瘋跑,直到看不到一片海面,聽不到一絲海浪。她會咿咿呀呀地怪叫,試圖講出有意義的詞句,但是最終還是讓人一頭霧水。但是她還是會回來的,也許是那塊岩石,也許是那片潮間地,也許是那片峽灣,潮生最終會在海邊的什麼地方找到她。彼時,她的眼神會平靜如水,帶著一絲他讀不出的狡黠。
儘管是個小姑娘,但阿吉有很多秘密,許多連潮生也未必知道。其中之一,就是她收集鑰匙的癖好。在東海之濱這種地方,鑰匙並不多見,因為窮,很多人家夜裡也不鎖門閉戶,自然也就沒有鑰匙這一說了。但是阿吉有很多鑰匙,銅的、鐵的、錫的、長的、短的、雕花的,刻字的,形形色色。阿吉把所有她能找到的鑰匙都用細繩串起來,平時放藏在髒兮兮的兜里,高興的時候,就選一根掛在脖子上,如同閨閣里的大小姐佩戴首飾般神氣自得。
潮生心想,東海之濱的人以為阿吉得病後變傻了,其實她一點也不傻。她比誰都機靈,否則,她也不可能在海邊的洞穴中,找到那捲海圖。
是的,海圖是阿吉找到的。
那天,阿吉突然在潮生面前冒了出來。她全身上下被刮開了好幾道傷口,衣服也破爛不堪,但是手裡卻多了一張長長的皮卷。潮生將其攤開,發現這皮卷材質古舊,做工考究,顯然不是東海之濱的鄉野工匠能夠做出來的。潮生費儘力氣,才在阿吉咿咿呀呀囈語里得知,這張海圖是她在海邊的石洞里找到的。在漫長的海岸線中,平坦的海灘和沙洲原本就是少數,更多的是曲折陡峭的岩石和岬灣,其中,就有數不清的被海水和海風掏空的洞穴。也許,在調皮的阿吉找到它之前,這張海圖已經在那個陰暗的洞穴角落裡沉睡百年了。
潮生並沒有讀過書,可就算是漁村裡讀過書的先生,也看不懂海圖上蝌蚪一般的文字。為了弄明白海圖究竟寫了些什麼,潮生想到了一個人。
在潮生的記憶里,這位老人每年都在東海之濱的集市裡出現,背著書匣,手裡拽著那支嵌玉的寶貝煙桿。沒人知道老人的本業是什麼,有時他會教漁家的孩子認字念書,有時他會幫流落異鄉的漢子撰寫家信,正因此,大家都習慣尊稱老人一聲先生。老人喜歡走街串巷,搜刮山野海邊的秘辛傳說,若尋得什麼真實有趣的傳聞,他從不介意親自前行考察一番。如果要說見多識廣,潮生想不到還有誰能超過老人。
當潮生和阿吉在東嶴鎮的集市上找到老人的時候,他正窩在旅店裡寫信。潮生把海圖在老人面前展開,然後老人的表情瞬間就變了。他把正在謄寫的信件掃到一邊,聲音壓的不能再低:
「這是曲晷文!你們在哪裡發現它的!」。
阿吉的喉嚨深處發出激動的嗚嗚聲,如同在炫耀自己的功績。
之後的事情出乎潮生的意料,讀過海圖的老人主動出錢租下一條長船,帶著潮生和阿吉,駛入了尋找古鯨的海路。而此刻,航線已經接近終點。船艙里燈光如豆,海圖安靜地攤在桌面上,在跳動的燈火下明明滅滅。
這已經不是他們第一次在燈下凝視海圖,但每一次,他們依然可以看到新的東西。海圖幅面很大,展開比潮生的小臂還要長上半截。它由不明野獸的皮革製成,硝制之後呈現出深沉的棕紅色。顯然,這卷海圖已經里沉睡了很長很長的歲月。東海的海風運來鹽分,凝結在被古人鑿刻下的筆畫之中,而筆畫構成了一個個晦澀難解的蝌蚪狀文字,在獸皮上蜿蜒扭曲。
「燎海多硫磺,濃霧終年,白日不見五指,多怪異,常聞鯨歌。古鯨居於此,循年召七海之鯨作歌·····如果海圖上的記載沒錯,我們應當已經駛入古鯨所居住的燎海。畢竟,海中起霧並不多見,連續三天大霧就更加少見了。」船艙里的老人摩挲著蝌蚪狀的文字,吐出一口煙圈。
「海圖上還說,事實上,燎海並不是一塊固定的海域,它時而在東海,時而在北海,有時會在一天跨越萬里。然而,鯨魚卻與生俱來與燎海存在深刻的關聯,它們總是知道燎海在哪裡,就像鳥兒知道自己的巢穴那樣。每當一頭鯨魚衰老,它就會孤身離開鯨群。瀕死的老鯨將用盡最後的力量游向燎海深沉的海底,而燎海也將向它展開懷抱,那裡,它們真正的母親正在等待它們。」
海圖上標繪了進入燎海的航向,空白處的文字則記載了進入燎海的完整方法。不得不說,這整個過程都顯得格外荒謬詭異:海圖上的路徑,並不是一條直線。
一開始,線條從東海之濱的小漁村出發,朝著東方延伸,然而,延伸百餘海里後,卻發狂一般連續偏折扭轉,航線之間甚至相互交錯壓蓋。儘管每一次航線的轉向,海圖裡都明確載明了偏轉的角度和航行距離,但混亂的航線依然讓人覺得這是一隻沒頭蒼蠅胡亂飛行後留下的軌跡。
而更古怪的地方體現在航線的後半段。原本的航線雖然混亂魯莽,但起碼是連續的,可後半段的航線竟然出現了斷裂,一根線條走到了終點,又在千里之遙的另一端重新出發,斷裂點的前後用相同的符號標註,暗示這兩點在邏輯上是相連的,言下之意彷彿是在說,沿著這條航路行進的航船,可以在大海上跳躍移動。
一個月以來,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上,潮生一行遵照海圖的指示,沿著扭曲蜿蜒的航線前進。因為需要頻繁調整航向,船員們對這樣的航線頗有微詞,船老大更是對此哂笑不已。可是,隨著航線進行到後半段,讓人驚駭不已的事情堵住了他們的嘴巴。
彼時,長船已經接近航線中出現的第一個斷點。對此,船員們不以為然,潮生一行三人卻將信將疑。然而,隨著長船的行駛,船上的每個人都感覺到了異樣。某一個瞬間之後,高懸中天的太陽突然以肉眼可以分辨的速度朝大陸的方向滑下,溫暖的空氣被刺骨的寒冷悄然取代。這種寒冷是雪都沒見過幾次的船員們從未體會過的,寒冷到在接觸的瞬間,你根本無法分辨那究竟是冰凍還是灼燒。大概只是片刻,甲板上就已人聲鼎沸了,船員們既驚駭於突變的天色,又在冷風裡禁不住地瑟瑟發抖。
老人指著海圖的上端道:「大家看,剛才那條斷裂的航線,連接的下一個端點,是在極北之地原點向東又七十餘度。正因為是極北之地,所以苦寒如此。而《算經》中載,置地為三百六十五尺四分尺之一,以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審定分之,無令有纖微。東行二十又九度其時晚一,西行二十又九度其時早一。我們約略東行了七十度有餘,所以太陽西偏,天色轉晚。也就是說,我們現在,確確實實就在極北之地的海上。」
海員中一陣嘩然。雖說大海上怪異之事極多,不過讓長船瞬間跨越千里,這種奇事,在場無論是誰都從未經歷過。可是事實真真切發生在眼前,老人的解釋又頗有道理,海員們不得不相信,唯有船老大還對此將信將疑,以為是老人在暗中施了什麼法術。
「老頭,老實說,你是不是耍了什麼把戲!這是不可能的!」船老大臉漲得通紅。之前他對詭異的航線極盡嘲諷挖苦之能事,如今奇事成真,他不免覺得在船員面前丟了面子。
「這當然是真的!」潮生想說的話卡在喉嚨里沒有喊出來,因為他看到老人的表情突然變得凝重了,在凌厲的寒風中,有如一尊雕塑。
老人開口:「我見過太多不可能發生之事,不可能存在之物,但它就是真實地發生過,存在著。我也曾經目睹有些人以為的真實,其實一直以來都只是虛幻的泡沫。有時候我想,我活了這麼久,也許正是得益於,從很早很早以前,我就不再執泥於所見之事的真實與否。畢竟,干我這一行的,原本就難以分辨真實和虛幻。」
船老大在老人的眼神下噤若寒蟬,而潮生卻在想,老人所說的「這一行」,究竟是什麼呢?
四.
隨著航程的積累,所有船員對這條詭異航線的懷疑都漸漸煙消雲散。
在航程的後半段,之前那樣的「航線跳躍」又發生了好幾次。當長船上一分鐘還時而駛在碧藍如鏡的南海群島,下一分鐘又與巨大的冰山擦肩而過的時候,就算是最為固執的船老大,也不得不相信這一切了。
事後,老人主動向船老大以及船員們公開了他們此行的目的。這是自然的,發生了超乎常理之事後,如果還不知道這三位僱主的底細,恐怕謠言就該大肆蔓延了。謠言帶來恐慌,恐慌引出瘋狂。屆時,保不準驚恐的船員會嘩變起來,把他們拋進大海餵魚。為了防止混亂,老人沒有透露絲毫古鯨的邪惡和恐怖。在他的敘述中,古鯨是一個沉默、安詳,對人類充滿善意的古老神祗,它會真心聆聽有幸得見它的所有人的願望,並將其一一實現。
不出意料,船員們對此大為振奮。老人的睿智和博學本就使目不識丁的水手們折服,奇蹟又真真切切一再出現,所以,就算是再冷靜的人,此刻也不免沉浸在淘金般的幻想之中。潮生聽聞,船員們夜談最多的話題,已經不再是哪個碼頭的酒吧最熱鬧,哪個場子的女人最豐滿,轉而變成了「見到古鯨後,我該向它提出什麼願望」。
這種不切實際的期待在長船到達燎海之後達到了頂峰。一旦出現任何風吹草動,無論是海上噴發的硫磺還是遠處若有若無的鯨歌,神經緊繃的船員們都將其視為古鯨馬上就將降臨的徵兆。船員們一個個眼窩深陷,瞳孔中卻透出令人不安的狂熱。
潮生聽聞,當到達燎海之後,一個傳聞開始在甲板上流傳:古鯨不會滿足不同人的同一個願望。簡單的例子是,如果它許諾一個人以國王之位,那麼第二個人就無法再成為國王,畢竟,一個國家不可能有兩位國王。潮生不知道謠言是從什麼地方開始的,他莫名覺得,那也許是古鯨親自在船員們耳邊囁嚅的竊竊私語。
古鯨的目的顯然達成了。雖然心照不宣,但船上的猜疑和不安正在與日俱增。潮生聽到不止一個船員在收帆後自言自語,朝著空氣詛咒謾罵,神態猙獰。歡樂的勞動號子被沉默取代,好哥們兒之間嫌隙叢生,每個人腹中都醞釀著秘密,卻又試圖咀嚼他人說的尋常話語下的弦外之音。
再後來,潮生聽說,船員們已經夜不能寐了。不信任一旦形成,任何交流都開始顯得蒼白可疑。無人可以依靠,無人可以相信,所有人都開始提防來自四面八方的威脅,在這茫茫大海上,他人就是地獄。
緊繃的弦最終在到達燎海後的第五天,啪的一聲,斷裂了。
那天,海上的硫磺劇烈噴發,整片海域被一股濃重的刺鼻氣味覆蓋。霧氣重新聚攏,一層又一層,疊成巨大的蒼白色帷幕。帷幕之後,船員們驚恐地看到有朦朧的影子在穿行飛舞,有一個影子甚至攀上了桅杆,但又閃電般遁去。沒有人能夠從模糊的一瞥中判斷出那是什麼,那彷彿是各種古怪生物一鱗半爪的生硬拼湊,只在最瘋狂的夢境中才能出現。
鯨歌響起。
成百上千個聲部同時擠進人們的耳廓,有的雄渾、有的尖銳、有的久久不絕、有的頻繁短促。他們互相爭搶、撕扯、挑鬥、不甘心被壓蓋。更多的聲音加入了合唱,此起彼伏,漸漸交織成一個狂亂、扭曲,又氣勢磅礴的樂章。就在這狂亂扭曲的音浪中,惡魔念下了它的咒語。
「你們···太多了···太多。人···一個···太多了,只有··只有一個。來,來一個,你們太多···一個,只要一個。」
沒有人知道這聲音是如何出現的,他們好像是聽到了,又彷彿是來自於直接灌輸的意念。但是,總而言之,船員們聽懂了那個聲音的意思——只有一個人能夠見到古鯨。
古鯨的低語和內心深處的貪婪扭曲在一起,成為了船員們無法抗拒的旨令。
有人舉起刀。然後所有人都舉起了刀。
甲板變成殺人場。
慌亂中,老人從船艙中伸出手,潮生拉起阿吉,跳進了船艙。
船艙外,含混而惡毒的聲音再度回蕩:「不夠,還不夠···殺,殺···不夠,還不夠···繼續···只能留下一個人,一個人···哈哈哈哈。」
一攤血跡灑上了船艙的舷窗。
五.
老人枯瘦的手青筋畢露,彷彿全身的力氣皆灌注於此,卻仍然很難拿穩那支細細的毛筆。隨著老人手腕扭擺,一個個的文字在白紙上顯現,那些文字蜿蜒如蝌蚪,陌生神秘,正是老人口中的「曲晷文」。
一紙寫畢,老人面如金箔,汗水浸透,但動作並不停歇。他抽出那根寶貝煙桿,用盡全力朝青紙砸去。
「叮」的一聲,煙桿和青紙的碰撞發出令人費解的清脆聲響。就在兩者接觸的一瞬間,潮生隱約間看到,有青藍色的光芒從煙桿上的蝦子青玉環上游移出來,附著到了白紙上。
「快,把紙貼在門上!」,老人的聲音虛弱疲憊,但語氣闕不容反駁。
潮生慌不迭地把青紙按在門上,瞬間,門外甲板上的殺伐之聲聽不見了,連海浪聲都徹底消失,四周除了三人的心跳聲,就只有一片死寂。潮生回過頭,發現原本熟悉的陳設完全變了:原本寬闊的空間變得狹小,粗糙的木床木椅被精緻考究的烏木傢具所替代,小案上立著一隻高腳凈瓶,裡面插了一捧還掛著露水的淡紫色鳶尾花,決然不是船艙應該有的樣子。果然,潮生朝窗外看去,只見青磚、白牆、黑瓦,儼然是江南小鎮的樣子,哪裡還是在海上!
阿吉仍然在甲板上屠殺的驚恐中沒有緩過來,渾身抖如篩糠。
「這是,怎麼回事···」,潮生回過頭,疑惑不解,「我們,是在什麼地方?!」
老人倒在椅子上,彷彿方才書寫那小小一張白紙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這是我創造的』闕』」,老人原本精神矍鑠的臉龐此刻疲憊不堪,「作為一個尋闕師,我本不應當向旁人透露闕的秘密,但阿吉不會說話,而潮生馬上要成為我的徒弟,所以告訴你們也無妨。所謂 『闕』,簡單說來,就是不可能存在之地,獨立於現實之外的虛幻之地。通過一些手段,人類可以主動創造闕,但是十分艱難兇險,並且要消耗巨大的精神力量。剛才我創造了這個闕,將我們三人和外界隔絕開來,發瘋的船員就無法找到我們。」」
「尋闕師,那是什麼?」
「那是我的職業,也是你的未來。尋闕師,顧名思義,就是尋找闕的人。作為尋闕師,我曾踏遍萬里河山,收集奇聞怪談,也曾親自尋幽索隱,探訪古剎深淵。那些奇聞怪談,十有八九隻是市井之間流傳的虛妄之語,不足為信,但也有時候,尋闕師能夠找到真正的闕。」
「真正的闕,那是什麼樣的?像我們現在所處的房間一樣嗎?」
「不,這世間所有的闕都是不一樣的,絕難類比。有的闕彷彿無邊無涯,有的闕卻只有立錐之地;有的闕,如閻羅府和天宮殿,闕中一日,世間一年;有的闕,如莊周夢蝶,闕中數十載,世間卻只是一瞬。」
「闕這麼神奇,那闕是怎麼來的?這世上好端端的,為何莫名其妙會出現闕這種東西?」
老人眉頭舒展,朗然笑道:「潮生,你問的這個問題,我比你這個年紀還小的時候就在思索。作為尋闕師,我的精神力非常人所能比擬,但我耗盡精神,卻依然只能創造出這寥寥斗室見方的闕。那麼,那些巨大、精巧、鬼斧神工到令人啞然的闕,究竟是從何而來呢?我不知道。哪怕是在各式各樣的闕中浸淫了五十餘年,我仍然覺得自己離答案很遠很遠。闕的由來,也有好多解釋,但沒有一種真正讓人信服。如果真的要解釋,我只能將其歸為神明的創造。」
「那麼,先生···」潮生扭捏不安道,「您這麼熱心,主動帶我們來燎海尋找古鯨,是不是因為,您覺得,古鯨也是···也是一個闕,是一個不存在的東西?」
「原本我的確是這麼想的,但事到如今,我已很難再這麼認為。從起航到現在,發生的一切都已經出乎我的意料,不再是闕能夠解釋的了。」
「為什麼?」
「有兩個原因。其一,我經歷過的所有的闕,都有其固定的規則和邏輯。這種規則和邏輯是死的,一旦闕產生了,就無法改變,既不會從這種規則變為那種規則,也不會一會兒出現一會兒消失。舉個例子,方才在甲板上,當古鯨的聲音第一次響起的時候,它聲稱船員的數量太多,只有一個人才能夠見到它;然而,隨著船員們自相殘殺,它卻能夠知道還存活的船員的數量似的,說出』繼續,還不夠』這種話。如果古鯨真的是闕的一部分,那麼它不可能做到這些。闕就像一個被定了型的幻影,很少會理會闕中人,就算會,也只是遵循一種單一的模式,絕不會隨著闕中人的變化而變化。
此外,潮生你說過,你的父親一行是三人同時見到了古鯨。如果所謂的古鯨真是一個闕,那麼,它不可能彼時允許三人同時見到它,此時又要求船員們自相殘殺到只剩一個倖存者,這不符合闕的性質。
其二,我們能夠找到燎海,全是依靠阿吉發現的那捲海圖。如果古鯨真的是一個闕,那麼這卷海圖一定是古代的尋闕師寫下「青撰」。可矛盾的是,所有的青撰,在撰寫完後,少則幾個時辰,多則三日,最終都會被稱之為「闕守」的人取走,絕無例外。我做尋闕師的這些年,嘗試過把青撰藏在任何地方。隨身的書匣、旅店的抽屜、牆壁之間的夾層,甚至是錢莊里的金庫,無論這個地方多麼隱秘,多麼防備森嚴,青撰最後都會不翼而飛。如果這卷海圖真的是青撰,它不可能被擱置在海邊的岩洞中無人問津,更不可能被我們找到。所以我認為,這卷海圖並不出自尋闕師的手筆,而是古代探險家寫下的見聞錄。古鯨不是闕,它一定是某種真實存在的東西。我的老師曾說過一句話:並不只有闕是神奇的,這個世界上存在著某些真實,比最癲狂的闕更加難以置信。」
潮生的眼睛重新煥發了光彩:「我就知道,古鯨一定是真實存在的!母親還說什麼古鯨都是騙人的,他們根本不知道···」
潮生激動的話語戛然而止,因為他發現他們所處的這方小室正在崩潰。四壁向遠方退去,地面如波紋蕩漾,他們重新回到了船艙,而艙外的喊殺聲已經聽不到了。「我創造的闕,只能維持這麼久。」老人說道。
三人小心翼翼地踏出船艙。
外面依然是大霧瀰漫,三人只能看清楚眼前幾步的地方。沒有任何僥倖,甲板上橫七豎八地躺著船員們的屍體。屍體有些還維持著死前爭鬥時的樣子,眼球暴突,神色猙獰可怖。
「不對···」潮生髮現了什麼,「長船的吃水比平時深,船是···在進水!」
「一定是傷重絕望的船員鑿穿了底艙,想和全船同歸於盡!我們快下艙,一定要堵上破口,否則在這茫茫大海上,只能死路一條!」
三人匆忙跑下底艙,但顯然已經為時太晚。整個底艙都已被冒著硫磺的海水灌滿,長船明顯偏向一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下沉。潮生站在船沿,腳下的燎海熱氣蒸騰。
熟悉的囁嚅聲在耳邊響起,他聽到了,那個聲音正在召喚他。那不是什麼闕,那是真實存在的事物,是來自古老的神祗,是無比邪惡的意志,是奪走父親生命的罪魁禍首。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如此迫切的想要見到它,如果古鯨真的是邪惡的東西,那麼見到它非但不能助自己實現願望,反倒會陷入更癲狂的詛咒,但是所有可能到來的災厄都抵不過想見到古鯨的渴望,他急切地想要證明些什麼。它一定是存在的。
潮生一躍而下。
六.
和預料的不一樣,硫磺蒸騰的燎海海面之下,竟然是意外的寒冷。寒冷,而且黑暗,黑暗到伸手不見五指,彷彿一入水,就已是在幾百米深的水下。更令人意外的是,潮生並沒有覺得窒息。海依然是海,水依然是水,但潮生就是沒有任何呼吸困難的感覺,彷彿海水中的空氣可以穿透他的皮膚似的。潮生勉強還能分辨上下,他假想自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不管不顧地朝海底的方向扎去。很久以後,一刻?四刻?,他漸漸感到水溫回暖,黑暗稍稍退去。
四周有了光,熹微而模糊,勉強能夠照亮眼前海水中漂流的白堊色粉末。潮生知道光源在哪裡,在海底的方向,零零散散排布著數十道狹長的缺口,缺口中迸出亮金色的光芒,並且隨著海水洇散開去,照亮了整片海。潮生不知道那些缺口是什麼,也無法判斷自己離那些缺口有多遠,在海底,因為缺乏參照,一切距離的概念都失效了。
潮生又向下遊了很久,四周的光變得愈發明亮,視野也愈發開闊。可發光缺口的大小並沒有出現明顯的變化,彷彿那些東西離他有千里之遙,無論前進幾步,千里之遙仍然是千里之遙。
有什麼東西觸碰了潮生的肩膀,潮生嚇的渾身一個激靈。「嚶」的一聲,一條魚擺著尾鰭,從潮生身邊游過,原來是一隻海豚。但這並非是零星的一隻,越來越多的海豚從潮生背後匯聚而來,不,不只是潮生的背後,而是從四面八方。金槍魚、線鰻、豹紋鯊、銀眼鯛、大海龜、鯡魚、海蜥、背棘魚、鏈鮋···數不清的海洋生物如蒙召喚,朝這個海域聚攏。在那些生物之中,有些是潮生從未見過的。猩紅色的大王烏賊擺動著猙獰的觸手;巨型燈籠魚開合著深淵般的大口;醜陋的皇帶魚的身體長的彷彿無窮無盡,在魚群中蜿蜒遊動。
最後來的是鯨群。露脊鯨、灰鯨、獨角鯨、抹香鯨、逆戟鯨···形形色色的鯨魚混雜在一起,如同狂歡節的遊行隊伍,發出此起彼伏的巨大鳴響。而在隊伍末尾的是藍鯨,雖然這些巨獸龐大而且安靜,但他們的體型本身已經足夠給潮生帶來巨大的威壓。
可是這種威壓很快就被更大的震駭所取代了。一個巨大的黑影略過魚群的下方,遮蔽了來自海底的光線,以至於四周一下子又陷入黑暗。那是一個巨大到讓人無法相信的生物,寬度已經超過了五十隻藍鯨的總和。潮生在它面前,實在和一隻螻蟻沒有差別。
那就是···古鯨么?潮生心想。
可怖的生物挺起身軀,緩緩上浮了百米,帶起的水流沖的魚群七零八落,潮生緊緊抓住一隻海豚,才不至於被水壓沖走。隨著這生物的上浮,潮生有一種錯覺,彷彿這它並沒有移動;是自己身在半空,正朝著它巨大的背脊緩緩墜落。
隨著巨物的逼近,潮生得以看清楚它的背脊。它的背脊粗糙不堪,覆蓋著嶙峋的巨石和甲殼,上面還長著茂密的樹木。潮生忽然想起,在古鯨的傳說中,它最早的子嗣已然長成龐然巨物,常常被出海的漁民誤以為是海中小島。
那麼,這僅僅是巨鯨嗎?
很快,潮生就見到了更多的巨鯨,兩頭、四頭、七頭、十二頭···總共十二頭巨鯨出現在潮生的視野里。它們中的大多數懸浮在離潮生極遠的地方,成為了一團朦朧的黑影。而它們身邊的鯨群,更是小的如同飛蚊。
這片海域的光照似乎更加明亮了,有一瞬間,潮生甚至覺得自己身在淺海。可是一抬頭,頭頂仍是朦朦憧憧的黑暗,這裡的光亮,似乎全然來自海底的方向。
隨著魚群的聚集,海底那些狹長的缺口漸漸迸開,更加炫目熾烈的光芒從中直射而上,無數移動的光柱交織成壯觀的景象。
潮生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在光束的映照下,他的視野變得無比廣闊和清晰,彷彿海水中的一切雜質都被濾去了。他離那些巨鯨有多遠?半海里,一海里,甚至五海里?他不知道,但他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它們。此刻,大海不在他腳下,大海在他周圍;他不在大海里,而在大海的心臟。潮生在半夢半醒中也曾有過這種體驗,但從未這麼真切過——在某個巨大空間里懸浮著,感知向所有方向急劇延伸,彷彿錯覺能知曉大海中的一切。
所有的海洋生物都如同被下達了指令,開始朝著逆時針方向緩緩遊動。鯨群唱起了縹緲的歌,螃蟹和螳螂蝦敲打自己的甲殼,鯡魚群攪弄海水,奏出嘩啦啦的伴奏。潮生聽出,在哪交響樂之下,好像隱藏著其他的聲音,他仔細聽,那赫然是在呼喚他的名字。
「潮生···潮生···」
古奧莊嚴的低語被覆蓋在鯨群的歌聲之下,如同龍首敲打在夔鼓上的嗡嗡迴響。是了,潮生突然明白,是古鯨在控制著這些生物,古鯨是它們的指揮,無論是最龐大的巨鯨還是最渺小的蝦米,他們發出的聲音都在古鯨巨細無靡的掌控之下。
「你在哪裡!」潮生張嘴大吼,但只能冒出一連串的氣泡,含混的聲音一經發出,就淹沒在海洋生物們奏出的狂亂樂曲之中。可是古鯨能聽到潮生的怒吼,它回應的聲音彷彿來自虛空。
「我在,你的,腳下!」
潮生如遭雷擊,低頭望去。
所有那些狹長的缺口都漸次撐開,變為梭型,繼而張成一個正圓。缺口中,熔金色的光芒像液體一般緩緩流動,將海底映照的亮若白晝。由於高溫,潮生的視野在那些缺口的周圍變得彎折扭曲,無數的蒸汽和硫磺從其中的縫隙中噴涌而出。而此時此刻,更多的缺口在海底的岩石上出現,小的如星星點點,大的則分毫畢現。
其實,潮生並不知道那些缺口究竟有多大,畢竟他也不知道自己離海底尚有多遠,在這裡,由於距離的概念失效了,所以大小的概念也失效了。
那些發光的缺口,究竟是什麼呢,古鯨,又在哪裡呢···潮生不解。
彷彿聽到了潮生內心的疑惑,海底無數發光的缺口漸次開合,然後移動起來。那些缺口一個個從窄窄的縫隙張成飽滿的圓形,繼而接觸、扭曲、融合,擴張,就像小孩在擺弄一碗湯上的油星子,想讓所有的油星子合併。那些張開的缺口最終融合成了一張巨大的金色圓盤。在那無與倫比的金色光芒中,有黑色的東西一點一點的沉澱,聚集在圓盤的中心,如同···眼球中的瞳仁!
好像是故意要讓潮生明白它的體量,一頭巨鯨緩緩下潛,懸浮到那眼球之上。「不···不···」潮生獃獃的望著,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頭海中小島般的巨鯨,在這隻眼球之上,成為了熔金色背景中,一個黯淡的小小黑點。
那個眼球···究竟該是多大的東西?!
眼球開始狂亂而神經質的轉動了,濃黑的瞳仁放大又縮小,如同在聚焦,最終固定在了一個點。如果說,巨鯨給了潮生從未有過的震駭,那麼,這枚巨大眼球的凝視,則真真正正讓潮生體會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懼。那是絕對的力量,是神祗的威壓,凡人在他面前,連維持精神不崩潰,都要用盡全身的意志。在它的操縱下,水的浮力漸漸消失,一種力量控制著水流,把他往海底拖去。潮生拚命踩水上浮,但是完全無法抗衡那股巨大的拉力。
隨著潮生離海底愈發接近,他才發現,其實海底並非是由石頭、沙子、骨殖或是沉積物構成。相反,海底被一層厚厚的菌毯所覆蓋。這些菌毯柔軟但卻堅韌,隨著固定的節律輕微起伏,同時無數或黯淡或熾亮的眼睛一開一合,彷彿也正隨著節律呼吸。
也許只是半刻的時間,潮生已然下沉數百米,整個暴露在了巨大瞳仁的凝視之下。刺目的熔金色在腳下碰撞扭轉,蒸騰的水汽發出滋滋的爆響,而海水已經被瞳仁散出的熱量加熱到了極高的熱度,捲起的熱浪一陣一陣拍打在潮生臉上。
恍惚間,他錯覺自己正在墜入太陽。
在那猙獰而壯麗的背景下,更多人類聞所未聞的生物在潮生面前露出了面目。它們成千上萬地從菌毯的孔洞中爬出,骨刺嶙峋,渾身布滿骯髒的黑灰色棘皮。潮生無法描述它們,這些生物只能來自最深沉的夢魘和最險惡的想像,世界上並不存在任何東西可以與它們類比。
魚群們遭遇了一場屠殺。這些生物如猙獰的黑雲一般殺入,而魚群如同被催眠,毫無反抗。海龜的背甲被硬生生掀開,露出猩紅的脊椎;皇帶魚被切成一截一截,每一截仍在抽搐抖動;章魚的觸手被握住朝數個方向撕扯,化作一攤血霧;而那些生物最中意的獵物乃是藍鯨,它們成為了移動的血站,鮮血、碎屑和肉塊被屠殺者們瘋狂地撕離它們的身體。水中,無比濃腥的味道彌散開來。
海底終於成為了森羅地獄。
原來所謂的古鯨,並不是真的鯨類,相反,它和鯨類毫無共同之處。那是一種噩夢中的生物,和整片海域的海底融為一體,它是海底的山脈、平原和珊瑚礁,用菌毯蔓延生息,並以燃燒著熾烈光芒的巨眼洞察一切。它的子女絕非鯨魚,而是那些古怪又可怕的生物。它召喚魚群前來,用可怖的精神和威壓控制它們,再縱容自己的子女們覓食和屠殺。
「潮生···」聲音再度響起,如同地獄的喪鐘。
無數隻眼睛張開又合上,彎成一枚枚大大小小的月牙,不停地震顫抖動。潮生耳邊響起尖細而惡毒的笑聲,嘻嘻嘻,嘻嘻嘻,然後漸漸變得粗重莊嚴,最終化成了震撼大海怒吼。
海底中央,巨大到難以估量的眼球迸發出無比熾烈的金色光芒,光芒如火焰,瞬間把潮生的眼睛焚毀了。潮生的視野一片漆黑,只有一片猙獰的暗紅色雲霧在滾動著,如同爆炸後的餘燼。但他依然能感受到熱度,一浪之後是下一浪,炙熱、滾燙、燒灼,最後是烈火焚燒般的劇烈痛楚。
「我要死了吧···」潮生心想。
在意識消失前的一剎那,潮生耳邊響起了母親的話:「傻孩子,你父親是騙你的。哪裡有什麼古鯨,那包金幣···那包金幣是他打劫搶來的!」
「不,古鯨是存在的。父親沒有說謊。」
他昏死過去。
七.
老人旁觀了潮生經歷的一切。
靡集的魚群、駭人的巨鯨、海底千千萬萬的瞳仁、嗜血的神秘生物,以及它們慘烈的屠殺。最終,隨著瞳仁中的赤金色光芒的大肆迸發,巨大的光柱從海底直射而上,如同要貫穿天日。潮生被裹挾在那條光柱之中,應當是絕無生機了。
那光芒太過熾烈,有一刻,老人以為連自己也要被燒成灰燼。
可是並沒有。
下一秒,光柱倏然消失。如同狂風止息,潮水退去,某種東西隨之從老人腦海中抽離。
四周靜悄悄的,沒有魚群,沒有巨鯨,沒有猙獰可怖的神秘生物,也沒有古鯨。
天光灑下,水下岸坡上波紋粼粼。零星幾尾小魚是此間唯一在動的東西,機警地在稀疏的海草間穿梭遊動。
恍然間,一切似乎都消失了,剛才他們經歷的一切,彷彿只是一個波瀾詭譎的夢境。不遠處,潮生蜷縮在水中,安靜地猶如子宮內的胎兒。老人游過去抱起潮生,將他帶出水面。
水面上,濃霧早已消散,之前劇烈爆發的硫磺氣也絲毫聞不到。只有長船依然維持著之前的姿勢,嚴重偏向一邊,咕嚕嚕地,一邊冒著泡,一邊緩緩下沉。很奇怪,從海面到海底,又回到海面,經歷過了這一切,時間卻好像連一分一秒都沒有過去。
一個時辰,至少是老人以為的一個時辰之前,面對長船即將傾覆,潮生又突然墜海的局面,老人和阿吉不得不抓了一塊舢板跳下了船。老人原本想讓阿吉抓住舢板,自己潛下水去尋找潮生,但卻意外發現,在這燎海的水中,人不呼吸也不會窒息。於是他浮上水面,拉著阿吉一同下潛,然後就看到了一切。
此刻,天光明澈,海鳥盤旋。水不算深,遠處的地面也清晰可見。這樣看來,他們竟然是在近海處。老人抓著潮生泅回了岸。跨過一條漫長的潮間帶,熟悉的房屋映入眼帘,不是別的,這裡正是他們起航的小漁村,潮生和阿吉的家鄉。難不成,他們在大海上航行了三個月,其實全然是在東海之濱的近海上兜圈子?
「張陌一,張陌一。」一個陌生的聲音突然在老人背後響起。
老人不使用自己的真名已經有很多年了,在這個不曾來過幾次的小漁村,究竟是誰認出了自己,叫出了自己的真名?
老人轉過身。
並沒有別人,只有阿吉笑盈盈地望著老人。
「阿吉?是你嗎?是你在叫我?」老人震駭莫名,「你能···說話?」
「我?」阿吉快活地蹦蹦跳跳,一腳踢飛了沙灘上的一隻花蟹,「你認錯人啦,我才不是阿吉,我只是在之前的幾年裡借用一下她的身體罷了。在你還沒出生時,我就說了幾千年的話了,有這麼幾次不想說話,你還奇怪上了。」
一種古怪而恐懼的感覺從老人心中升起,從一開始,這趟航程就顯得詭異而不自然。此刻,當一切結束之後,這股不自然感反倒攀上了頂峰。這一切都不對勁。
「你,到底是誰?」
「你啊你,到底是鄉下地方的尋闕師,連我是誰都不知道。」聲稱自己並非阿吉的小姑娘努了努嘴,稚嫩的小臉上露出了調皮而不懷好意的神情。「你既然知道』闕守』,就唯獨不知道 『闕匠』嗎?」
「闕匠?」
老人的記憶瞬間復甦。他曾聽師父說過,在闕的由來里,有一種傳說——有一種生靈名為「闕匠」,又名「築闕師」,他們創造闕,就像木匠打制黃花梨的椅子,鐵匠鍛造龍鋼的名劍。沒人見過他們,也沒人知道他們在哪兒,只有在一些尋闕師的口耳相傳中,才能稍稍摸到他們的蛛絲馬跡。
不過,看著小女孩背著手在沙灘上踢踢踏踏的樣子,就算闕匠真的存在,她也不像。
「哎呀,老頭,我知道你看我是個小姑娘的樣子,以為我是胡說八道,但你得知道,咱們闕匠,和你們尋闕師可不同。你們只是凡人,死生有命,怎麼說都只是下九流的東西,如何能與我們相比?告訴你老頭,我可比你厲害多啦,你看我造了這麼大的一個闕,你還不是一點都沒有察覺?」
「不可能,古鯨不可能是闕!闕是死的,可我一路所見看來,古鯨乃是活物。當時在船艙中我與潮生所說的,你也應當聽到了,你當如何反駁我?」
「哈哈哈,老頭,你呀,白白當了這麼多年尋闕師,對闕還是一無所知。造完的闕,每塊磚每塊瓦都填上了,自然是死的;而在造的闕,這塊磚砌這兒,那塊瓦疊那兒,還不是有無數種可能?」
「那麼,你要造闕,只管自己去造便是,為何還要拉上我和潮生,還要連累這滿滿一船船員送命?」
小女孩哈哈大笑:「老頭,我是很厲害,但你也太看得起我啦。這世上的闕是怎麼來的?要說是我們闕匠築造的,這也沒錯,但沒有人,我們也無計可施。就像木匠得有木頭才能打桌子椅子,我們也得靠人們的想像來當材料才行。人的想像,力量是那麼的強大,強大到能在虛空中創造一方獨立的小天地,但又是那麼的脆弱,脆弱到能被輕易地引導、暗示和修改。」
「人的想像···能創造闕?」
「嗨,說你是鄉下的尋闕師吧。我來給你上上課!這世間的人呀,大概一千個當中有一個,具有一種叫做「末那識」的精神力,那些「傢伙們」給你們尋闕師的寶石,就是用這種神識命名的。有這種神識的人,天生具有將想像變為闕的能力,只是在空間上不可能很大,時間上也不可能很久。老頭你呢,就是這些人中的一個。
而另一種人呢,大概是一千個具有「末那識」的人當中有一個吧,天生具有一種更特別的精神力,叫做阿賴耶識。有這種神識的人,被築闕師稱之為「須彌讖人」,他們的想像,是築闕師最寶貴的材料。他們想像江河大海,闕中就有大海奔流,他們想像古鯨低鳴,海底就傳來古玄的聲音。築闕師尋找須彌讖人,就像木匠尋良木,鐵匠尋精鐵。你懷抱的潮生,正是一個擁有阿賴耶識的須彌讖人。
只不過,除了末那識與阿賴耶識之外,要想形成闕,還有一個條件。人必須相信自己的想像是真實的,否則,闕即使形成了,也是殘缺,就像老頭你在船艙中造的那個闕一樣,維持不了多久,精神一旦撐不住,闕就自行消散。我們築闕師要築的闕,是美麗、壯觀的藝術,所以我們就要不斷地引導、暗示和修正須彌讖人的想像,讓他堅信他想像的一切真真正正存在,不只是 『願意相信』的程度而已。」
「這麼說來,你從一開始,就在引導、暗示和修改我們的想像!」
「這是當然,比你們以為的更早。早在潮生的父親編出那個古鯨的故事時,我就意識到這是一顆極好的』種子』。我佔據了這個叫阿吉的小女孩的身體,憋著好幾年都沒有說話。這樣,就沒有人會懷疑你們睡夢中時我在你們耳邊的竊竊私語。我委託『鬼玉匠』製成玄奧的海圖,又在行船時開啟我收集的闕,讓你們進入,造成此刻在熱帶小島,彼時就到了極北冰海的錯覺。其實世間哪有什麼能讓航船一躍千里的秘術,不過是闕罷了。這是最簡單的騙術,只是和海圖一一映照,你們就全然相信,甚至連你這個尋闕師都察覺不出來。
說實話,要是早上幾十年,你一定會懷疑的吧。但所有尋闕師,精神力都不免在尋闕途中勞損,年邁之後,心力操勞,神志恍惚,常常分不清真實、夢境和闕,也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敢下手利用你。要不是你向潮生保證古鯨絕不是闕,潮生也許還不能最終克服對古鯨真實與否的懷疑,轉而全心全意地相信古鯨的存在。」
「這麼說,海員之間的謠言,也都是你傳播的?」
「那是自然。我想要築造的古鯨,是一個邪惡猙獰的神祗,所以我必須要讓作為須彌讖人的潮生也堅定地這麼想。而既然古鯨是邪惡的神祗,自然要幹些壞事才行,所以我就在船員里傳播謠言,說只有一個人才能見到古鯨。這些船員原本就十分貪婪,稍一煽動,就開始自相殘殺,我呢,只要讓你們相信這是古鯨所為就行啦。」
「你這惡魔!」老人再也按捺不住怒氣,欺身朝阿吉撲去。他反手抽出別在腰間的嵌玉煙桿,朝阿吉當頭打下。
「啪」的一聲,老人虎口劇震,煙桿上的蝦子青玉當空迸裂。
半空中,一支制式簡單的檀木鑰匙懸浮著,幽幽轉動。阿吉原來就有收集鑰匙的癖好,沒想到此時竟然亮了出來。
「老頭,你也不想想,你這末那之石鑄的玉,怎麼能打得動我阿賴耶之石鑄的鑰匙呢?尋闕師,究竟只是下九流啊。」
阿吉最終留給老人的,是一個輕蔑的微笑。她轉過身,小手一轉,虛空中便出現了一扇古舊的木門。半空中那支檀木鑰匙緩緩滑落到阿吉手中,插進了鎖孔。海灘上,一扇立在虛空中的門緩緩打開。
門那邊是一個古老庭院的雨夜,被浸潤的石獅子威嚴地凝視著對方,蔥鬱的灌木和芭蕉被雨點打出淅淅瀝瀝的聲音。阿吉小小的身影踏進那扇門,再也沒有回頭。
「再見了,尋闕師張陌一。」
門倏然關上,然後在海風中化作了砂礫。
八.
良雄終於殺死了那個女人。
在潮間帶,借著夜色的掩護,他掐死了她,就像掐死他的丈夫那樣。他辦的很漂亮,女人的喉嚨被他鐵箍一樣的手緊緊扼住,沒能發出一點點聲音。他原本並不想殺她的,但在丈夫死於「古鯨的詛咒」後,這個女人像是意識到了什麼,瘋狂地向鄰里說那些「胡話」。雖然鄰里並未相信她,但她還是太危險了。她必須死。
現在,他們都死了,他們的兒子潮生在出海歸來之後也莫名其妙地瘋了,再也沒有人知道他的秘密。是的,那個秘密。
良雄還記得父親「出海」前的那天,父親把他叫到自己的房間,向他說的那番話。
「良雄,你是我的大兒子,有些話,我不能和別人說,只能告訴你。你知道。今年暖流不來,海上根本捕不到漁貨。昨天,鄰居王老七偷偷來找我和錫仔,讓我們和他一起去鎮上 『干一票事兒』,博一條活路。我老李家從來本本分分,世代打魚為生,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但是,再這樣下去,你的弟弟妹妹們就要餓死了,我沒法不答應。
我只是想,鄰居王老七向來心狠手辣,這種關乎生死之事,我信不過他。如果老爹我真的回不來了,兒子啊,你千萬要給我報仇,不能讓我白白死了!」
父親的話果真一語成讖。幾周後,鄰居王老七獨自帶著一包金幣回來,同去「干一票」的父親和錫仔卻不見蹤影。為了掩蓋事實,王老七編造了一個荒謬絕倫的「古鯨」故事,將父親和錫仔的死歸因於他們的貪婪,哈哈,真是可笑。然而,苦於父親也參與其中,良雄偏偏沒法當場拆穿這個謊言。
事後,良雄去了漁村附近的好幾個城鎮,終於在離漁村三十餘里的西嶴鎮上打聽到了一點兒風聲。一戶大戶出行時被三個蒙面的歹人放倒了隨行的家奴,搶走了的三袋金幣。大戶後來召來數十個家奴追出去好幾里路,最終還是給這三個歹徒逃跑。
事情已經再清楚不過了。父親、錫仔和王老七三人原本已經搶回了三袋金幣,事後,王老七卻為分贓起了殺心。他害死了父親和錫仔,將其餘兩袋金幣據為己有,到頭來卻編了個古鯨的故事掩人耳目。錫仔家裡只有一個弱女子,他卻是一個漢子,絕沒有讓這黑心的王老七玩弄在手心的道理。但是,因為父親畢竟也參與了打劫,所以這事兒絕不能周知官府。他,得自己來報這個仇。
也許是因為察覺到了良雄的計劃,王老七似乎開始躲避良雄。有人說這些年來,他變得有些神經兮兮瘋瘋癲癲。不明白的人說那是古鯨的詛咒,而良雄知道,那是對於良雄報仇的恐懼和良心愧疚的折磨。
最終,良雄還是逮到了機會。九個月之前,他的好哥們趙半臂告訴他,王老七要上趙半臂的船出海。良雄大喜過望,他出了一筆錢,頂替了其中一個海員的名額,並讓趙半臂偷偷改了船員名單。直到船駛到了海上,李老七才絕望的發現良雄也在這艘船上。但顯然,這回他已經沒法耍小聰明了。某一個晚上的後半夜,良雄和趙半臂一起麻翻了王老七,然後把他掀下了船。事後,良雄也編造了一個故事,說王老七是因為「古鯨的詛咒」而自己跳入大海。這一招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除了王老七的老婆,無人懷疑,簡直天衣無縫。
良雄每次想到這事兒,還是得意洋洋,忍不住發笑。就像此刻,他劃著小船,載著王老七愛嚼舌頭的女人的屍體,打算划到遠海後拋掉。有那麼一瞬間,良雄也有點兒納悶,他曾經也是個老實的年輕人,還喜歡帶著王老七那個叫潮生的小兒子去海邊釣石首魚。此刻,他卻把潮生的父母二人都殺了,不僅殺了,還殺得很快活。說起來,自己究竟是怎麼了呢?
不過這個念頭很快就被他甩開了。說起來,王老七是自己的殺父仇人,自己報仇,天理昭然,哪裡要去想那麼多呢。
划了一個時辰,良雄估摸著差不多夠遠了,便站起身,打算把女人的屍體拋進海里。
「王老七,你不是說有古鯨嗎,就讓你和你的老婆一起,去向古鯨報道吧。」
良雄抱起女人的屍體。
然後放下了。
海面···有點不自然,是的,非常不自然。不知何時,一片大霧聚攏而來,空氣中蔓延著刺鼻的硫磺氣味。月光黯淡,更罔論星光,但是海面本身,卻亮的讓人不安。那是一種讓人聯想到鐵水的熔金色的光,從良雄的腳下,一直蔓延到目力不可及的地方。海水變得有點熱,不,是熱的過分,有些地方甚至開始冒出汩汩的氣泡。大海彷彿變成了一鍋粥,正被那熔金色的光芒炙烤著,讓人懷疑它下一秒就要沸騰。
不對,不對···完全不對···難道···難道真的···
海底傳來了古奧莊嚴的呼嘯聲,而良雄內心生出從未有過的恐懼。
大海爆發出訇然巨響,赤金色的光柱射出海面,直衝天幕。震駭之中,良雄落水,巨大的吸力瞬間把他扯下深海。良雄驚魂未定,在海下奮力睜開眼睛。
無數枚明明滅滅的金色瞳孔,在凝視著他。
尾聲.
那年,東海之濱的小漁村裡,發生了許多讓人害怕的怪異之事。
首先是十月,一艘沉船在淺海的海底被發現,甲板上都是死去船員的屍體。官府派來的仵作驗了屍,據說,他們都是自相殘殺而死。
第二,娟嫂和死去的錫仔的女兒,小漁村裡最讓人討厭的啞巴阿吉,突然開始牙牙學語,並在她八歲那年學會了說話。她如同一個新生的人,對曾經的記憶付之闕如。
第三,王老七的兒子潮生出現在海邊的沙灘上,精神失常。他的眼睛清澈如鏡,卻聲稱自己眼睛被燒毀了。此後,他常年在海邊的潮間帶遊盪,張口閉口就是古鯨古鯨,惹人生厭。
第四,一個月後,在海邊的沙灘上,王老七遺孀,也就是潮生母親的屍體,被發現了。她的脖頸青紫,舌頭突出,很明顯是被鉗住脖子窒息而死。兇手是阿玉伯的兒子良雄,屍體在不遠處的淺海處被發現。良雄竟然是溺斃的,其屍體眼球暴突,死狀極其猙獰可怖。
第五,那年以後,出海的漁民經常能在海面上看到怪異的赤金色光柱,此外還伴有神秘的濃霧和硫磺氣。幾年來,有不少人因此而神秘失蹤。
最後,也許沒人注意到,每年都來東嶴鎮的那個收集奇聞怪見的老人黯然離去,並且再也沒有回來。有人在他離去之前看到了他。他披頭散髮,自言自語,神情恍惚,從不離身的寶貝煙桿上,原本那枚奪目的青玉不見蹤影。
時光飛逝,轉眼又是五年。在一個早春的午後,一個白衣勝雪的年輕人來到了東嶴鎮,說要找他的師父。
他說他的師父叫張陌一,喜歡穿粗布長衫,喜歡走街串巷,收集民間奇聞,喜歡在手裡握一支楠竹的嵌玉煙桿。鎮上尚有人記得老人,他們告訴年輕人,老人早已在五年前離開,再未回來。年輕人聽罷,神情愴然地對著老人離去的方向磕了幾個頭,然後就頭也不回地去了東海之濱的小漁村。年輕人離去的時候,幾乎半個鎮子的人都來圍觀。他們一生中都沒有見過如此美麗的人,讓人以為是下凡的謫仙。
在東海之濱的小漁村裡,年輕人獨自要了一艘小船。不顧村民苦口婆心的勸說,孤身駛入深海,數周之後,從海中歸來,手中攥著一塊看不清是來自什麼生物的灰黑色棘皮,和一枚尖利的骨刺。
有人看見,在一個黃昏,年輕人在海邊寫了滿滿十幾頁紙。他把棘皮和骨刺夾在紙張中,然後用石頭把這些東西壓在了沙灘上。夜裡,有漁家懷春的少女想去撿走年輕人留下的東西,卻發現他的手稿、棘皮和骨刺都不見了蹤影。年輕人本人,也不知去向了何方。
從此之後,海邊的漁民越來越少遭遇到濃霧、硫磺氣和赤金色光柱,幾十年後,已經再沒人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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