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禽獸和衣冠禽獸
作家呂崢的《明朝一哥王陽明》前些年很暢銷。無論是機場還是高鐵站,大大小小的書店裡,都擺在最顯眼的位置。
三年前的某天,在同事家午休,見他也買了本,就翻開瞄了一眼。看到一段話,大意是,這個時代,如果男人還願意陪女人玩玩,就算愛你了,否則沒必要花功夫睡你,今天想解決性的需求太容易了。
心想挺搞笑的,難怪能火。
昨天,師弟轉了篇《七百天,我完成了關於王陽明的劇本》,正是呂作家寫的。文中,提到九年前的一件事。
九年前,呂作家剛剛初戀,他和女友在傳媒大學東門的咖啡廳盤桓,他躺在女友腿上睡覺。睡不著,悶悶不樂。為什麼悶悶不樂?「遇見一個播音系的妹子,相互喜歡,想在一起。但覺得剛向初戀表白沒幾天就對她說我愛的其實另有其人,這種行為很渣,這種話難以啟齒,於是忍痛疏遠了那個師妹。」
呂作家回顧當晚的心情:「那天夜裡在咖啡廳,我難過極了。當你知道一段感情走到了盡頭,卻不得不裝作若無其事,等待時機攤牌——那種看著對方蒙在鼓裡,一臉昔在今在永在的感覺,令人心塞。」
這事特別正常。
只是,呂作家用王陽明心學來複盤分析這件事的觀點,讓我驚詫:
「很多年後我才明白,良知會告訴你答案,它無關道德戒律,只關乎你內心深處最真實的價值判斷。王陽明相信人的本能和直覺,相信基於人性做出的選擇是普世的和向善的。」
江湖上,呂作家的標籤是「陽明心學傳人」。他的知名度比很多研究陽明學的學者高多了。他經常被企業邀請去講心學,最近住在曼哈頓寫劇本,要把王陽明拍成40集的連續劇介紹給大眾。
那麼,這種觀點,就不能不分析分析了。講自己的戀愛觀沒問題,但要把這頂帽子往王陽明頭上扣,就問題大了。
躺在一個姑娘的腿上,想另外一個姑娘,這種事,不稀罕。我也完全可能做得出來。但我萬萬不敢說,王陽明的心學是教人用本能和直覺來解決。
呂作家沒有明言,但他的態度已經很明顯:如果他當年就像現在這麼懂心學,他會毅然決然地把頭從初戀女友腿上抬起,鄭重地告訴她:雖然我們在一起才幾天,但良知告訴我,我更喜歡別的妹子,我們分手吧。
我留意到呂作家表達上的一個細節,提到「播音系的妹子」,他用的是「妹子」,而不是「姑娘」、「女生」。讀者有興趣的話,可以留意下周圍的男性,那些習慣把女友之外的女孩叫「妹子」、「妞」的人,和叫「姑娘」、「女生」的人是不同的。
稱呼什麼的,都是細枝末節。關鍵是,王陽明的「致良知之學」教人這個?教人上完床打完炮褲子一提說,再見,我不喜歡你了?
我不是說呂作家是這種人。我是說,提了褲子說分手,的的確確是人的本能之一。很多男性在並不想跟某個女人共同生活的情況下,也想跟她發生性行為。
上了床,興趣越來越淡,是人的本能。必須承認這一點。這一點在男性身上尤為明顯。這是深埋在基因里的特質。但,這不是良知。
那些一輩子只愛一個人,除了一個人誰都不想睡的,是有福報的人。無量劫的福報讓他今生得以長情。沒那麼有福報的人,會見異思遷、得隴望蜀,吃著碗里看著鍋里,一生在性慾與倫理的鬥爭中掙扎。
知道蚯蚓怎麼死的嗎?下完雨,蚯蚓爬到路上,行人走過,十之八九的蚯蚓被踩死。
人的性慾,尤其是男人睡完一個女人還想睡另一個女人的性慾,就和拼了命要往馬路上爬的蚯蚓一樣。離馬路遠,爬不上還好,爬上了,能不能倖免,就看造化了。
王陽明不是教人做飛蛾,看見火就往上撲,致良知不是教人被生殖器的衝動牽著走。
呂作家說得對,「良知關乎內心深處最真實的價值判斷」。只是,生殖器沒長在內心深處,生殖器長在身體表面,要是性衝動就是良知,還用得著「致」嗎?還用得著「事上磨鍊」嗎?「房事上磨鍊」就夠了。
全世界的公狗,只要沒閹割,見了母狗就會撲。這是直覺和本能,難道狗比人有良知,懂心學?
這不是良知,這是性慾。這不是人性,這是獸性。
人身上都有獸性。而人之所以為人,就是在有獸性的同時,兼有與獸性對抗的東西,那才是人性。
陽明心學從孟子來。孟子講,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人和狗,就差那麼一點點,照管不好那一點,就和狗沒差別。
九年前的晚上,呂作家躺在初戀女友腿上,良知的確起作用了。只是良知最明顯的體現,不是要跟女友分手的衝動,也不是要跟妹子開始的衝動——而是,「那天夜裡在咖啡廳,我難過極了」。
為什麼難受?因為良知未泯。如果是動物,面臨這種局面,一點也不會苦惱,想跟誰處就跟誰處。但人會陷入矛盾和痛苦,這就是人不同於動物的地方,是良知存在的證明。
動物沒有性混亂的說法,也不介意隨時隨地移情別戀。人會比較介意。因為人知道自己在滿足慾望的同時必須付出代價,代價就是傷害到同類。
人知道眼前這個人跟自己是有聯繫的。人不像蚯蚓,一隻蚯蚓斬斷了,兩頭都能活,人斬成兩截,就不能活了。但人又像蚯蚓,一個人和周圍人之間,雖然沒有物理上的聯繫,但他們之間的關係,約定的承諾,讓不同的人像蚯蚓的頭和尾一樣連在一起。不是不能斬斷,但斬斷會痛苦。
動物的世界裡沒有背信棄義,人的世界裡有。人類社會之所以運轉,之所以有文明,就是建立在信義和契約的基礎上。每個成年人都知道,給商店六塊錢,可以買一塊麵包,不會擔心錢掏出去,麵包不給你。動物世界裡沒有這個。
你跟一個人建立了家庭,又愛上另一個人,不是沒有辦法。去法院辦理離婚手續,分割好財產,確定好子女的撫養權,就可以和另一個人成為合法夫妻。
良知不會阻擋你和喜歡的人在一起,也不會鼓勵你和喜歡的人在一起。良知是基於「萬物一體」的世界觀,出於對「萬物皆備於我」的理解,從而不肯傷害同類。而現實的複雜、利慾的糾葛,讓我們在很多時候沒有辦法做到不傷害任何一個同類,那就想辦法把傷害降到最小。
呂作家良知的體現,就在於他明白自己無論怎麼選擇,都會對別人和自己造成傷害。他不願意傷害任何一個人,所以他痛苦。雖然有女朋友的美腿可躺,依然難過極了。
呂作家難過的根源,並不在這一個夜晚,而在幾天之前,他出於慾望,和一個自己並非深愛的人確定了關係。不是良知讓人難過,是慾望的後果讓人難過。被慾望牽著鼻子走,一個慾望會壓倒另一個慾望,明天的慾望會壓倒今天的慾望,然後產生痛苦。但良知不會,沒有第二個良知,只有一個良知。慾望讓人相愛相殺,良知讓人相愛,但不相殺。
出於良知,你不會輕易地和不愛的人確立關係。萬一確立關係,也不會草率地去否定這段關係,而是要努力去轉化它,去一點點消解先前的不慎所造下的業,或者繼續做戀人,或者做朋友,或者不再聯繫,這取決於努力的方向和結果,但總之,是在朝著彼此都克服問題變得更好的方向努力,並在努力中儘可能地避免痛苦和傷害。
致良知之學,是教人如何與同類相處的學問。不是說人才是同類,在儒家看來,萬物都是同類,只是有親疏遠近之別,「民吾同胞,物吾與也」。因為一切都是我的同類,同類之間相愛相殺,我如何籌措應對,讓彼此的傷害更小,才是「致良知」需要解決的課題。這種工夫,也叫「格物」。
四句教講:「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良知不是慾望,不是想怎樣就怎樣,想操翻地球就操翻地球。良知是要把自己內心深處的私意雜念剝出來,血淋淋地給自己看,如貓捕鼠,毫不手軟。陽明教人做工夫說,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不是精蟲上腦那麼簡單。
不要拿普通人的境界去理解聖賢。要相信世界上存在比我們偉大的人。我們脫了褲子都是禽獸,但只要肯相信世界上有偉大的人,就至少願意做個衣冠禽獸。
聖賢的學問,可以商量。四句教到底是不是陽明本意,有沒有毛病,都可以探討。但道德上,要相信孔子、孟子、朱熹、王陽明這樣的人,比我們篤實光輝得多。他們之間有論諍,那些論諍,不影響他們的偉大。
這並非偶像崇拜,而是凈化自身的需要。如果你把孔子看成孔老二,那你終其一生,最多成為張老二劉老二。為什麼兩千多年來中國的讀書人都景仰孔子?孔子並不需要後人景仰,毀譽於孔子何加焉。景仰孔子,是後人自己的選擇。
要做君子,才景仰孔子。要相信前賢的偉大,相信人可以通過為學凈化自身,相信存在一條雖然艱難但能夠致力的道路,存在駕馭慾望而不被慾望扭著鼻子走的可能性,才能在各自任重道遠的人生中更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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