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神共奮讀紅樓：聰明「婆婆」與笨「婆婆」的差別

第一個李嬤嬤屬於退而不休、自告奮勇發揮餘熱的典型

第二個趙嬤嬤是個聰明「婆婆」，更能擺正自己的位置。

過去勞苦功高，就算不能辦事了，公司給個名義養著，那是中國的獨特人情文化。

今天要聊一聊《紅樓夢》里的三個退休奶媽。

《紅樓夢》里奶媽退了休就叫嬤嬤，沒錯，就是所有80後小時候的惡夢——容嬤嬤的那個「嬤嬤」。

奶媽算是個什麼職位？從本質上講，還是個下人，但又比一般的傭人體面。她們擠的是「奶」，所以得到的個「媽」的名義。

不過，少爺小姐們長大不用吃奶了，奶媽成了嬤嬤，算是公司元老級功臣，怎麼搞好接待工作，卻個問題。

今天我們要講的這三個嬤嬤，就天差地別。

第一個李嬤嬤，是寶玉以前的奶媽，《紅樓夢》故事開場時，她就已光榮退休了。

不過這個李嬤嬤屬於退而不休、自告奮勇發揮餘熱的典型，隔三岔五，她就要到寶玉房裡來視察一番，指導一下丫環們的工作，而且問得還很細，什麼「寶玉如今一頓吃多少飯」，「什麼時辰睡覺」，很有大領導下基層的樣子。

看別人工作，總是很容易挑出毛病，要證明自己的重要性，也必須挑別人的毛病。所以她總是說：「從我出去了，不大進來，你們越發沒個樣兒了」。

既然是老員工，還要擺擺老資格，「那寶玉是個丈八的燈台——照見人家，照不見自家的」，意思是說，我連寶玉都能管教，還對待不了你們這幫小丫頭片子？

如果你所在的部門有這麼一位「活寶」，你會怕嗎？

當然不會。賈府的丫頭們一個比一個鬼機靈，根本不吃她這一套，有些人還算尊重老領導，「胡亂答應」幾句，有些新來的就不客氣了——「好一個討厭的老貨！」

但「活寶」之所以是「活寶」，因為她手上有大殺器。

這第一個殺器，就是親情，「我的血變的奶，吃的長這麼大」，說這句話的時候，要把奶子抬得高高的，彷彿這是一個你們永遠攻不下來的山頭。

第二個殺器，就是她和現任領導的關係，「那是我手裡調理出來的毛丫頭」。

李嬤嬤最不服氣就是「新任部門主管」襲人在寶玉心中，取代了她的地位，「難道待襲人比我還重？」所以她有一回把最最惡毒的話，全部傾泄在這個溫柔可人的小姑娘身上，什麼裝狐媚子、臭毛丫頭、拉出去配小子，等等。

第三個的殺器，其實是她的兒子李貴。李貴是寶玉男僕的頭，這才是李嬤嬤現在權力的保障——光賣老資格是沒有用的。

李嬤嬤權力源自寶玉，所以她對於能否獨佔有寶玉這一稀缺資源，非常在意。

應該說，奶媽的這種心態是普遍的。《還珠格格》里，容嬤嬤的扮演者為了演好這個角色，特意做了個「容嬤嬤人物小傳」，貼出來給大家體會一下：

所以李嬤嬤不傻，她所有的飛揚跋扈，都是沖著下人們來的。如果遇上了主子，比如很可能是未來的「兒媳婦」的黛玉酸了她幾句，她連個屁都不敢放。

第二個是賈璉的奶媽，趙嬤嬤。

賈璉在賈府的地位比不上寶玉，李嬤嬤的兒子李貴已經坐穩了位置，而趙嬤嬤還得求王熙鳳給兒子安排工作。

從這一點上看，同樣是奶媽，奶的人不同，地位也不同。就像現在，同時大學畢業，一個進了集團總部，一個進分公司，起點不同，日後的發展就大大不同。

但趙嬤嬤還是幸運的，榮國府現在是賈鏈的夫人王熙鳳當權，她要好好把握這僅存的「老關係」。

主子的地位不同，趙嬤嬤的脾氣和李嬤嬤自然也大不相同。李嬤嬤到了「兒子」寶玉房間，直接就喝了寶玉的茶，以表示自己不是外人。而趙嬤嬤來的時候，賈鏈鳳姐正吃飯，客氣地請她上炕，趙嬤嬤「執意不肯」。

不過，她也不會像一般下人那樣垂手站著，而是另搬了一張小矮桌坐下，以示自己的身份的特殊。

這就是分寸。

所以，老同志和一般人有個最大的不同，就是講面子，要老臉，就算是要求組織照顧，也會對待「接待規格」特別敏感——

寶玉越是對李嬤嬤不當回事，李嬤嬤就越是要用一些激烈的舉動，比如罵新領導、吃拿卡要，來證明自己仍然「有面子」。

而王熙鳳呢，別看她平時她不講情面，不過對待這些老同志，卻很有人情味。

下面你就會看到「兒子」和「兒媳」的不同。賈璉只是客氣地挑了兩盤菜給趙嬤嬤。王熙鳳卻很體貼，認為這兩個菜「媽媽嚼不動」，重新上了一份很爛的火腿燉肘子，而且連酒也備上了：

「媽媽，你嘗一嘗你兒子帶來的惠泉酒。」

聽聽這話說的，「你兒子」，多麼暖心。王熙鳳後面的話，還處處拿賈鏈和她自己的親生兒子比，真是給足了面子。

待遇不同，心態就大大不同。趙嬤嬤是怎麼求王熙鳳辦事的呢？其實方法和李嬤嬤一樣，老革命的資歷同樣要賣：「幸虧我從小兒（指賈璉）奶了你這麼大」，但是不同於李嬤嬤的怨氣衝天，她選擇的角度卻是滿滿的正能量：

「我也老了，那兩個兒子（指自己的兒子），你就另眼照看他們些，別人也不敢呲牙兒」，這不是要對方知恩圖報，而是說對方「能力越高，責任越大」。

趙嬤嬤還有一招更厲害的，就是「半怨半誇，明怨實誇」，而且是借埋怨「兒子」奉承「兒媳」：「奶奶（指王熙鳳）好歹記在心裡，疼我些。我們這爺（指賈璉），只是嘴裡說的好，到了跟前就忘了我們。」

你看，寶玉的奶媽李嬤嬤就像電視劇里的笨婆婆，把坦護兒子的心情擺在臉上，給兒媳臉色看，這關係能好嗎？趙嬤嬤才是個聰明「婆婆」，知道兒子可以怨，但對兒媳，一定得挑好話說。

同樣是老革命，差別啥那麼大呢？

我想原因在於趙嬤嬤更能擺正自己的位置，退下來就是退下來，退下來再求人，「革命情義」只是個面子，還是要按權力的遊戲規則辦事。

所以趙嬤嬤不求「兒子」賈璉，反而要求王熙鳳，名義上求的是「情」，本質上求的是「權」。老資格要擺，但這不是交易的資本，只是「情感潤滑劑」。

果然，王熙鳳當場拍板，給了趙嬤嬤一個定心丸。

4

《紅樓夢》里的第三位嬤嬤，迎春的奶媽，就是老同志的第三種典型。

迎春是個忠厚懦弱的人，在賈府沒有地位，她的奶媽自然更沒有權勢。但這個嬤嬤心有不甘，對付不了別人，就去坑自己的主子，偷了迎春的首飾聚眾賭博，事情暴露，被攆出賈府後，她的兒媳婦居然有臉要迎春去向賈母求情。

有些老同志，在位時一本正經，退下來之後，發現虧了，就想著變本加厲地撈回來。

這就不是擺不正位置的問題了，而是心態徹底崩壞。

要說賈府的「公司文化」，還是非常不錯滴：「尊重老同志，就是尊重賈家的優良傳統。」

這個「公司文化」，平時也做得很好，李嬤嬤那麼囂張，寶玉也沒能把她怎麼著。

但關鍵時候，有多少公司的「大道理」，就有多少個人的「小道理」。

看看寶玉是怎麼埋怨李嬤嬤的：「不過是仗著我小時候吃過他幾日奶罷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還大了，如今我又吃不著奶了，白白的養著祖宗作什麼！攆了出去，大家乾淨！」

寶玉這話還是仗著喝高了才敢說，但賈母就不同了。賈母可以對一個外人劉姥姥好，可以心疼馬路上撞了王熙鳳的小道士，但當大家為迎春的奶媽求情時，她卻一點都不給面子：「你們別管，我自有道理」。

賈母的「小道理」是：「這些奶子們，一個個仗著奶過哥兒姐兒，原比別人有些體面，他們就生事，比別人更可惡，專管調唆主子護短偏向……」

很多大公司的高管中總有些莫名其妙的頭銜，比如：副主席、業務拓展主席、聯席某某官等。

這些頭銜都是給對老同志、老革命、老領導的某種待遇。過去勞苦功高，就算不能辦事了，公司給個名義養著，那是中國的獨特人情文化。但如果看不清自己的位置，處處討大家的厭，那就是孔子說的「老而不死，是為賊」了。

會不會有一天，我們也成為只會賣老關係，老面子的「老同志」呢？

這就很值得那些熱衷於「人脈關係」的職場中人反思了。我們平時積累的那些同事關係、商務人脈，歸根到底都是權力的附屬品。一旦你離開這個位置，那些熱絡的「人脈關係」都會變得冷淡起來。

只有那些平時相處時積累下來的、非功利的交情，只要不過度發掘，才是真正靠得住的「人脈關係」。

（本文為「人神共奮讀紅樓」第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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