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下雨說起

我小時候最討厭下雨,因為一下雨,我便沒辦法安睡。我家的屋是土坯壘起來的,屋脊上的草毯和青瓦年歲久了,總有罅漏。所以一到下雨,鍋碗瓢盆就要全用上,接住從上面漏下來的雨珠,以免讓地面成為沼澤。歸有光寫《項脊軒志》,我就很有感觸,他說百年老屋,塵泥滲漉,這個描寫太到位了,沒牆的落雨,有牆就要滲泥了。

搪瓷的鐵盆很快接滿,我便蹲起身把盆里的水潑到外面去。修葺不濟事,除非住進紅磚壘的新屋,但那又是小孩子對富裕的一場幻想。

我家曾買過一些磚,自然不夠蓋新屋的,只是為了補一下雞窩。但那些磚忽然被我的爺爺帶人拉走,推著獨輪車一車一車運,說是要去修豬圈。我娘聲嘶力竭地阻撓,他卻扭我哥哥的耳朵出氣,用力撕扭一圈,撕得外紅里黃,就差把整個人提起來了。我爹在鄰鄉上班,未能躬逢勝餞。

他年輕時混賬,一直熱衷於「孝順」這個詞,便無論發生什麼事,都無理由地偏向父母一方。直到我過了十三四歲,他才開始有所好轉。因為他發現他那麼孝順,為爹娘養老送終,結果兄弟姐妹八個人,就他被罵不是人。

我小時最常問的問題是,咱家什麼時候蓋屋啊?

我爹就說,明天。等明天再問,他還說明天。一開始我當真,後來知道這是自認幽默的說法。不管你怎麼問,答案是不變的,你明天問我還是這個回答。所以多年以後,我也就不指望我家能蓋上新屋了。

我的伯父對我爹和我爺爺沒有好氣,是因為當年我爺爺在鄰鄉的工作,讓我爹接班,而不讓他。這個工作就是去供銷社門市部賣東西,很早以前,我爹回憶,別人到供銷社買東西都得求著,連大隊書記想買點兒茶葉也得央求半天。我村難得有人這樣風光,所以我伯父非常生氣,感覺前途都黯淡了。

他年輕的時候也曾是個風雲人物,曾率領全班同學剝了回民的狼狗。也曾響應號召,去天安門見毛主席。

你若問他,你真見過毛主席嗎?

他便不敢很理直氣壯,只說,我看見城樓上,毛主席朝我招手。

後來我弄懂了,情況是這樣的:

剝回民家的狗這事兒能體現出他顧家的個性。他剝了狗以後,將課桌砸爛,支起大鍋,一鍋燉了。作為班長,他將一半狗肉留給了同學們。另外一半,星夜扛回了家。眾人在從天而降的幸福感里一飽口福,並嚴厲警告他以後不許這麼胡鬧。果然馬回回到學校找人了,他站在教室門口問:「誰是***?」

我大爺說:「我!你有事么?」

馬回回見他人多勢眾,便悻悻地走了。

我大爺年輕時很有戰天鬥地的英雄氣概,等文革後期就不行了。因為學生時代盡可胡鬧,娶媳婦以後就得過日子了。過日子首先要吃飽飯,想要吃飽飯,就得種糧食。你當年見過誰都沒用,見毛主席也沒用。

但文革里鬧得最凶的青年,似乎都不怎麼願意踏踏實實做事情。大集體的時候,他最慵懶,人們都知道他油滑,成了個笑話。分田到戶後,是種自己的地,可還是那麼懶,他就連飯也吃不上了。

當年分家的時候,因為我爹接班,所以分了個破土屋。我伯父沒接班,所以分到了一間上好的磚房。接班也未必前途光明,尤其是供銷社,到九十年代已經不行了。但那也是吃國庫糧的,那年代,「吃國庫糧」會給人一種不明覺厲的感覺。對於無法享受這個待遇,我大爺痛心疾首二十年,直到供銷社倒閉。

而我早已察覺這裡面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首先是即便如此我也交不起學費,其次是如果它的確是個好工作,我家不會蓋不起屋。

反倒是我爹下崗以後,我家的經濟立即有了起色,根據我媽的言論,起先窮得叮噹響,是人家別的供銷社員工都中飽私囊,而我爹廉潔奉公。中飽私囊的真的發家了,廉潔奉公的,我家就是榜樣。我爹下崗以後,家裡賣冰糕雪糕麻醬雪糕、賣衣服、干大棚、養雞、養蠶、外出打工,雖然大學是國家助學貸款上下來的,但中間的寬鬆是前所未有的。

所以我認為不接班是好的。不接班過得不好,可以怨別人。接了班還過得不好,就沒辦法怨別人了。

我大爺到老,人窮志氣短。

我們家族有位祖父是響馬,當土匪的。他的老婆是搶來的,我覺得她慈眉善目,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很漂亮的姑娘。她被那位祖父直接背回家當了媳婦,日子闊綽。他們的兒子,我的一位伯伯,礦上的,也很闊綽。他曾與我大爺現場撕逼,眾目睽睽之下,一邊打我大爺,還一邊罵娘,但其實是在罵我爺爺。

結果我大爺就只剩下抱頭挨揍了,居然不敢還手。那位既不會武功,又不懂打法,他爹也早死了,你怎麼就不敢還手呢?我大爺講,人家有錢哦!氣得我爹去給我大爺復仇,又將那人給揍了。

看到這裡,又有誰還能記起,那個四十年前,意氣風發,發誓要砸爛舊社會,建設新天地的革命青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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