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等院 | 末日凈土與鳳凰堂

1.

現世黑暗時，人類為自身的渺小而絕望，往往企盼解脫於「極樂世界」。生在世紀之交，各種末日預言沸沸揚揚，最近一次是2012年。那部經典的電影宣傳海報里，洪水已漫過世界之巔，而一位藏地僧人雍容的獨立風中，不為死亡所動。影片結尾，三艘巨船擺渡眾生，極樂世界是非洲。

公元794年，平安時代的日本也盛傳一個重大的預言：長達一萬年的末法時代已至，黑暗與混亂即將降臨。因為對這個漫長末日的恐懼，凈土信仰崛起，人們對極樂世界的嚮往壓倒了現世。

風靡彼時的《續本朝往生傳》中講到：「欲知極樂，當拜宇治御寺。」所謂宇治御寺，指的是重現極樂凈土的佛寺——平等院阿彌陀堂。

2.

宇治毗鄰京都，JR奈良線車程十七分鐘，是一座典型的日本小城。落車後沿路折行向東，穿越一大片安靜的住宅區，方到達平等院。進寺門處經一小段綠景略作過渡，平等院最為精華的景緻一池一堂便直白地沖入視線——這種流線的形成並不是出於造園技巧，而是因為曾經恢宏的寺址經戰亂毀棄，僅存此一隅。

初見時，殿堂如展翼鳳凰棲浮於池中島，倒影悠悠。鏡花水月般的建築與庭園交疊之景，在日本的寺院體驗中並不常見，令人不禁反覆注目。殿宇的典雅與華美消解了宗教建築威嚴，讓人憑生親近嚮往之心，或許這正是凈土阿彌陀信仰的初衷所在——欲知極樂？是為極樂。如幻境，如懷抱，如來世呈現，穿越時空仍舊能震懾人心。

理解一座庭園，要溯回它所在的時代。日本造園史，學界通常將平安時期的園林分為「寢殿造」與「凈土式」，兩者皆是在唐風庭園影響下的本土化實踐。因年代久遠而遺迹稀少，兩者的特徵並不像「枯山水」與近世茶庭那樣為後人所熟知。從「中軸式」、「中池式」和「中島式」一脈相承的美學意趣與造園格局上看，兩者間衍替的原因是宗教的介入。

3.

作為凈土式庭園的代表之作，平等院阿彌陀堂的身後，是「末法思想」投下的長長的陰影。

有關佛教正法、像法及末法三個時代的表述，自印度傳入中國，而後流入日本，分別對應佛法逐漸衰滅的三個時期。正、像、末法具體的來臨時間則說法不一。在中國，廣為接受的學說為正法五百年，像法一千年，而末法一萬年。自公元五世紀北齊慧思和尚起，中國大陸的修行者已開始了對於佛法滅盡的憂慮。北魏與北周兩度廢佛運動的現實痛感又印證了末法預言。認為守持戒律已經無效，主張往生西方極樂的凈土思想正發源於此。其因為踐行容易，得到底層民眾擁護，阿彌陀佛的造像也由此盛行。

而在日本佛教界，持信的說法卻是正法千年、像法千年而末法萬年。因此兩國在末法來臨的時間認識上相差了五百年。平安中後期，混亂的時局下各大寺院介入政治鬥爭，開始擴張寺領、蓄養僧兵，與朝廷幕府及地方大名對抗。動蕩與黑暗的現實景象如同南北朝的廢佛運動一般，被視為法滅將至的徵兆。信眾逐漸對傳統佛教失去信任，源自中國的凈土思想，在末日論籠罩下成為了最直擊人心的救世信仰——它的核心是祈願死後往生於不同這個世界的極樂凈土，並將西方凈土的樣貌描寫得栩栩如生。於是關於凈土思想的著書急速流行。與中國類似，通過凈土念佛往生的簡便修行之法，使日本佛教從貴族信仰轉為被全民所接受。

公元1052年，北宋范仲淹逝世，在日本，這年則被認為是進入末法的第一年。八月，長谷寺焚毀，如同為末法時代的到來而準備的獻祭。

是年，攝政貴族藤原賴通將別墅「宇治殿」改建為平等院，將《往生要集》中極樂世界的景觀如實的復現於庭院：東有「朝日山」，代表過去；中有「阿字池」，比喻現世；西方設立金堂供奉阿彌陀佛，象徵未來。次年，改造工程即落成。做為遭遇末世變故的絕筆，一揮而就，旋即落筆封存。就像《2012》的那一副海報，凝固住了洪水襲來的時刻。

11世紀後半葉至12世紀間，皇室貴族於各地大規模修建阿彌佛堂，但留存至今的卻極少。風靡一時的末法思想難以持續，及至鎌倉時期禪宗的興起而影響日益淡薄，逐漸消弭。江戶時代，由於平等院金堂的平面狀如飛翼，加之屋頂兩端立有優美的鳳凰像，人們將阿彌陀堂改名為「鳳凰堂」。末日烙印漸漸平復，思想已重生。

（上圖：日幣一萬圓背後的鳳凰像飾樣）

4.

登上池中島參觀鳳凰堂需要專門的嚮導，穿過拱橋、翼廊，踏上中堂得見其中的國寶造像阿彌陀如來。這座阿彌陀坐像由平安時代佛像製作大師定朝親手雕刻而成，工藝嫻熟，美輪美奐。背後原有的52尊木雕雲中供養菩薩群像，如今只保留26尊於鳳凰堂，其餘26尊遷往寺內鳳翔館中以做更清晰詳盡的展示。菩薩像各具神韻，身姿與祥雲浮擺的細膩令人驚嘆。在那場速度極快的建寺造園運動中，這批佛像無疑是末日年代藝術家懸命雕琢的成果。

中堂不能攝影，又聽不懂更為詳細的日語介紹，只能退到人群之後，用雙眼拚命記錄殿中繁複而動人的情景。

這一刻，轉身將視線投向中堂殿門，門外是東方的沙洲與池水，以及一盞靜靜佇立的石燈。末世黑暗，還有石燈照亮極樂之途。這種意境，在佛寺里也是極為陌生的體驗。

而這份陌生感，並不帶有擺脫一個又一個黑暗年代而四顧欣然的喜悅，說是內心的誠惶誠恐或許更為準確。這座在日本建築史上地位無價的鳳凰堂，更像是一個異類的傑作：貴族極盡奢華的投入、工匠凝聚心血的雕刻、末世中茫茫信眾雙眼模糊的祈願......缺一而難促成它今日的樣貌。作為旅人能夠後世觀之，我們何其有幸。

延伸：

1. 平等院以外，日本著名的凈土式庭園還有——

岩手縣的毛越寺、觀自在王院、無量光院；

福島縣的白水阿彌陀堂；

奈良縣的円成寺；

京都府木津川市的凈瑠璃寺。

2.凈土思想的傳入遠早於凈土宗的建立，更有別於其後建立的凈土真宗。

關於「日本凈土信仰」更多內容請戳：https://zh.wikipedia.org/wiki/%E6%97%A5%E6%9C%AC%E5%87%80%E5%9C%9F%E4%BF%A1%E4%BB%B0

3.鳳凰堂於平成24年大修時刷漆恢復了在平安時期的色彩，正文最末一圖是在刷漆之前的樣貌。此次大修落成後點燈視頻：https://www.youtube.com/watch?v=Xizji7SdcuU

4.寺內的鳳翔館是一座設計低調而展陳細緻的博物館，極力推薦多留時間參觀。關於鳳翔館的視頻：https://www.youtube.com/watch?v=lglZPcGe6_4

文章配圖來源於網路：世界遺產 平等院 ， 豆瓣電影，以及作者s12264，zetsubou，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