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毒品的幾個故事

很早以前就看到吸毒上癮有多難戒？ - 毒品這個問題，只是有很多人已經回答過了，我也懶得再寫故事。正好前幾天，看到毒品的某個問題下又有人開撕，大概是有位實名答主說自己的父母都被毒品毀了，然後被人質疑故事的真實性（但我覺得開撕的那個回答其實是在侮辱那位答主），後來那答主就寫專欄文章發了自己去探視坐牢的母親的證件。

看到那個故事，想起這些年辦毒品案件中見過的人和事，突然很有感觸，順手記下來。

一、一對戀人

這個案件已經是五年年前，案件里的兩個被告人是一男一女，男的在押，女的取保候審。取保候審的原因不是認罪態度好情節輕微對社會的危害性不大，而是因為她懷孕了。

他們是男女朋友，在被抓的前一個月里，隔幾天就一起開一輛摩托車去街頭亂轉，發現巷子里別人的摩托車，男的就下車去偷，女的則把自己的摩托車開回去。

在監控視頻里，兩人分工明確、配合默契，明顯是做慣了的。然而從歸案到開庭，男的一口咬定女的不知情，女的剛被抓時倒是承認的，但取保候審之後也翻供了，說自己不知道男的去偷。

兩個人總共偷了六七次，每次都有監控，庭上也播放給他們看了，然而他們就是一口咬定女的不知情。

到被告人最後陳述時，男的說：這事情都是我騙她去做的，她懷孕了，我想弄點奶粉錢。請法官看在我們快出世的孩子份上，判她緩刑。

懷孕和哺乳的婦女是不能收監的，但可以選擇判緩刑或者監外執行。考慮女方懷孕、哺乳、照顧小孩的需要，緩刑更合適。然而緩刑基本條件就是要承認罪行。我對他們的感情有些感動，就在庭後找他們談話，看他們能否改變認罪態度，退贓賠錢認罪。

我先找這男的談話，他就是苦苦哀求我放他女朋友一馬，鐵了心要自己一個人背罪，也說自己偷車真的是為了給孩子弄點奶粉錢，自己家裡也沒有經濟能力退贓。

再找女的談話，她倒是比較聽得進去道理，沉默了很久以後，她還是承認了自己與男友共同盜竊。

第二次開庭，質證女方的認罪供述，我最後一次問男的對女方承認自己參與盜竊有何意見，他還是一口咬定女的沒參與。這真是我見過最堅定的被告人之一。

後來，男的判了兩年多（當時盜竊罪三年以上的標準是兩萬元，他們偷的車已經接近這個數了），女的判了緩刑。

我以為事情也就這樣了，慢慢就忘了這個案件。誰知道一年多後，我又在法庭上見到了成為另案被告人的這個女的。

這次的罪名是非法持有毒品。冰毒。白色晶體狀的。十幾克。

我在卷宗里翻到之前她的前科，一年之前的記憶慢慢又鮮活起來。

她生了孩子後，交了新的男朋友，然後被男朋友拉去一起吸毒。然後，她手裡那些毒品，按我的經驗，應該是幫販毒的男朋友保管。可她就是不說新男朋友的詳細資料，可能是真不知道，也可能是守口如瓶。

「那你之前那個孩子呢？」我問她。

她回答：「丟給孩子的爺爺奶奶了。」

「那你就不理了？」

她低著頭，沒回答。

我翻了下之前那份盜竊案的判決書，看到那個男的住處離我住的地方不遠。當天下班以後，我特意走到他家那邊，找門牌號。

那個地址是一棟很舊的二層樓房，土木結構，大概是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留到現在的那種。夏末秋初的傍晚六點多，一個老婆婆推著嬰兒車帶著一個小孩子坐在門口看著路人。輕輕搖著扇子。

大概就是他的母親和兒子吧。

二、一對情人

那是個販賣、運輸毒品的案件，數量非常大，繳到了三塊「磚」，每塊的價格是30萬。

看到被告人是女的，我就有了猜測，仔細翻翻卷宗，果然是個好運地走上不歸路的女人。

她是個毒販頭目的情婦，時間長了深得信任，毒販就在不同的地方藏了一些毒品，交代她萬一自己出了事，可以到ABCD處去拿出來賣錢。

立flag以後會發生什麼事情大家都知道的，沒幾天毒販就被抓了，判了死刑還是死緩。這情婦見出了事，等事情平息手頭緊張了，就真的跑去ABCD處，把毒品全找出來了。全是純度67%的海洛因。

然後她就聯繫了毒販以前的小弟，想把毒品出手。托國產警匪片的福，她完全不知道如何有效地逃避偵查，出手途中就被抓了。

法庭上，她嚎啕大哭，說自己真不知道毒品會判那麼重，說自己從來沒碰過毒販的生意，說毒販對自己如何如何好想不到是害了自己。

庭後我和審判長從這個案件延伸到討論「禍不及家人」的問題，他說了一段話我覺得很值得思考：「犯罪分子的家人，平時吃的用的都是犯罪所得，他們對此也心安理得覺得理所當然。他們分享了犯罪者的收益，甚至有些官員家屬還借著官員的名義橫行霸道做威做福，而且即使犯罪者被追究刑事責任了，他們還仍然能夠繼續享用犯罪者事先藏好的財物。等事到臨頭了就說禍不及家人，把自己撇乾淨。我們在法律上是不能追究，但是在道德上，禍不及家人真的合適嗎？」

三、一對姐弟

這是一宗十幾年前的交通肇事案，一個司機的卡車在凌晨出了故障停在路上，也沒設置警告標誌，自己就離開去找維修工具。死者開著摩托車搭著人，就一頭撞上去了。摩托車當場起火，燒死了摩托車司機，燒傷了摩托車后座的乘客。

過路的人報警後，卡車司機接到交警電話就立馬關機逃跑。一死一傷兩個人在現場被送到醫院，傷者的左手被燒廢。

傷者父母雙亡家庭困難，只有一個姐姐。出了這事以後，他的姐姐幫他寫信向報社求助，報社就為他寫了一篇稿登報募捐，籌了幾萬元手術費，很快就治癒出院。

到這裡，還只是每個交通事故案件里都可能因為沒錢而發生的劇情。這個弟弟出院回家後，不知道他聽哪個人說吸毒可以止痛，就這樣沾上了。

那個卡車司機在全國清網行動中投案自首過一次，但一聽要賠錢，就又逃跑了。十多年來，這個弟弟就靠姐姐養著，隔三差五帶朋友回家吸毒。最後姐姐實在受不了了，把他舉報了，罪名很明確，是容留他人吸毒罪。

這個案件是其他人辦的，我手上的案件，是那個交通肇事案。卡車司機在十年後終於被抓獲，他在法庭上說：「當初逃跑是因為沒錢賠，現在有錢了，我也積極對受害者作了賠償。」

公訴人就很驚訝：「這個傷了的受害人不是關在看守所裡面嗎？你是怎麼給他錢的？」

我才知道上面這個弟弟的事。我去找了他那個案件的卷宗，裡面他姐姐的筆錄有句話：「這麼多年，我試了很多方法想讓他戒毒，可他還是戒不了。我已經走投無路了，只能請求政府想辦法送他去強制戒毒。」是的，她以為舉報以後，是送去強制戒毒，沒想到她弟弟的行為已經構成犯罪。

而我這個交通肇事案開庭前幾天，這個弟弟已經刑滿釋放，卡車司機的家屬才能找到他賠錢。我不知道他回家以後和姐姐還能不能繼續相處下去，我只知道那個卡車司機只賠給他五萬元。只夠十幾年前的醫療費用。

有很多犯罪都能改變一個人的一生，有些改變會隨著時間慢慢變淡，受影響的人的生活會慢慢恢復但毒品帶來的改變，只是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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