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我是一名醫生;晚上我是一名癌症家屬

從來沒有想過,災難會落在自己身上。

從小到大,我順風順水地過著平靜的小日子。細想起來,生活的確沒有給予我任何煩惱,無論物質還是精神上。飽暖之餘,偶爾會想倘若遇到困境該如何是好。某種程度上,我真應該慶幸自己有這樣一種習慣——莫名其妙的不安全感,逼著我學會在穩定時為自己做最壞的打算。但是,我很快轉念:也許,不幸只是小概率事件,在這樣一個龐大的樣本量里,我被抽中的機會應該是微乎其微的吧。

當問題真的來臨......

到現在還不能釋懷。其實,早在事發一個月前,母親便在電話里向我描述了自己的癥狀。我堅持讓她去做婦科檢查,可是她一再反對。作為一個三從四德的書香門第出來的女子,母親的身上總是束縛著很多封建的禮教,這也是她十餘年來總是拒絕婦科檢查的原因。作為子女,我也不好意思在這個尷尬的問題上多和母親探討。所以,她也向我隱瞞了自己身體出現的問題,這一次若不是問題嚴重到難以忍受,她絕不會向我表示自己的痛苦。我在遠方求學,她總是報喜不報憂,唯恐影響了我的學業。

做為一個醫生,我聽了母親的癥狀之後,腦海中已經有了一些不安的想法。但是,還是那種"小概率事件"心理在作祟。我想問題應該不至於那麼嚴重,囑咐母親一定要去做個細胞學檢查。

後來,母親還是聽我的意見,到當地醫院做了婦科檢查,結果很糟糕。婦科醫生僅僅是用肉眼,就能看到那個巨大的癌腫。醫生很直接的告訴母親:「宮頸癌,最多還有三到五年。」

我無法想像,母親是用什麼樣絕望的心情給我發這條簡訊的:"孩子,能否幫我聯繫一張床位,媽媽已經是中晚期了"。收到簡訊的我,正在病房裡查房,看了一眼手機屏幕,我知道心中某種預感被證實了。然後,我繼續面對我的病人,一切照舊。

災難就是這樣。怕的不是困難,怕的是面對困難卻毫無準備。那一刻,我便有了承擔家庭責任的想法。

腦中反覆的一句話:我該怎麼一步一步處理。

母親的想法是對的。她選擇背井離鄉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裡進行生死的抗爭,完全是因為在這裡,有她的精神支柱——我。我理解,得癌症不是最可怕的,最難以面對的是,你該如何去應付接下來來自四面八方各種社會關係上的"慰問"。母親平日為人清高,性格敏感,加之父親平日做事稜角分明,於是常常得罪小人。我知道,母親的疾病,一定會是滿城風雨。我閉著眼睛都能想到那是怎樣的場景:有真心,有可憐,有趁快,有幸災樂禍,有落井下石,有唯恐天下不亂,有牆倒眾人推。我也願意母親從那樣一個紛繁複雜的地方里走出來,她一定受不了。至少,在這裡,只有我。

母親來了。我記得那一天是母親節,我請了假去車站接她。父親、還有她最好的朋友陪著她來的。下車的時候,所有人的臉都是鐵青。阿姨情緒一度失控,向我大聲的哭喊:「孩子,我對不住你,你原諒阿姨。你媽媽早就跟我說過一些癥狀,我沒有逼她去看醫院。阿姨的錯,你要挺住。」我知道自己的臉沒有表情,我知道自己的心,似乎也沒有感覺,只是機械性地告訴阿姨不要自責。因為我知道,母親的病情絕對不是那麼短短的幾個月引起的。母親面色很差,人也比上次我見她瘦了許多。她走的匆忙,竟還不忘帶了許多我喜歡的吃食,一路上還不停對我說:「不好意思,走的匆忙,很多好吃的都來不及給你帶。」病到此刻,居然還念念不忘那些孩子喜歡的食物。

我打了的士,帶著母親直奔醫院。婦科的門診非常忙碌,約好的檢查,都要排上長隊才能做的到。母親一路上不停地問我:「你是醫生,你告訴我,我真的只有三到五年的壽命了?」我同樣面無表情地告訴她:"等檢查出來才知道。現在這個情況,不能下結論"。因為此刻,面無表情,是我能做的最好的表情了。

抽血,化驗,等報告,一切都很緩慢。我只是不斷地思考最壞的打算。

婦科門診的老師很好,她願意為我母親做一個詳細的婦科檢查。常規要取白帶,老師對我說「你在實習操作的很好,這個常規檢查你會做的,要不你自己來做你媽媽的檢查。」我說:「老師,我做不到,我下不了手。」

母親上檢查台的時候,還是萬分不願意,這令我非常生氣。所有的一切的問題,都因為母親忽視了必要的婦科檢查,才會有今天這樣嚴重的後果,此刻都是半條命的光景了,還是如此死要面子。老師將癌腫暴露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知道,這一切應該不存在僥倖的可能了。憑我的經驗,我也能從肉眼看出,那個腫塊絕對不是良性。

癌腫血供很豐富,稍微一碰就要大量出血。我親眼看著母親的血液湧出。那一刻,我的腿差點軟下去。我看過無數的血,肝硬化嘔血的病人,在我眼前用臉盆一盆一盆的吐出鮮紅色的血液。甲狀腺腫大的病人,手術里流了半床的血,連墊子都吸飽。外傷的流血,讓人理解什麼叫「血泊」。所有的一切一切,從來沒有影響過我理性的判斷。也正因為如此,我從容的解決問題,一次又一次。可是現在,我做不到。因為,那個躺在檢查台上備受苦難流血不止的人,是我最愛的母親。

母親下來,第一句話便是問我「怎麼樣?問題嚴重嗎?」我強忍內心的悲傷,面無表情的告訴她:「取個組織,做病理,一切才有能確定。」其實,我早知道結果。宮頸塗片結果提示高度異形細胞,並沒有癌細胞。母親反覆揣摩報告里的每個字眼,沒有找到那個令她恐懼的「癌症」。她顯得很高興。我告訴她:「高度異形說明只是臨界,接近癌的水平。」母親聽完我的話,雙手合十,向她最崇敬的佛祖表示感謝。我心裡卻是另一翻滋味。塗片準確性不高。這個高度異形細胞只是因為取樣沒有取到癌細胞的緣故。而實際情況如何,我不需要病理結果,光是憑藉肉眼看到的,我已經有了答案。

剩下的只能是手術……我還不能確定母親有沒有手術機會。如果這個腫塊實在大到侵犯了其他臟器,或者說已經有了轉移。那麼其實手術也失去意義。我知道無論自己如何期盼,情況永遠是既定的。我的願望對於事實沒有任何作用。既然如此,不如,乾脆放棄所有的想法。好壞都只有接受。而且母親的治療,一定是一個長期的過程。我應該考慮,如何找一個地方,讓我的家,最短時間內在杭州安定下來。

這時候,已經臨近下班了。這意味著,我還是沒有得到確定的診斷。癌症是毋庸置疑的,下一步,更重要的是,知道它有多嚴重。我讓母親休息,自己跑回醫生辦公室。疲勞和無助最終擊垮了我。一天若無其事舉重若輕的偽裝,此刻實在是忍不住,哭了。

哭完了,還要繼續偽裝輕鬆的心態,以維護母親的喜悅。那時候,我覺得自己的心在被活生生的撕裂。

下樓的那一刻,遇到了門診那位為我母親做檢查的老師。她向我頭來同情的一眼。我向她點頭示意:我會挺下去。

我知道,無論結果會怎麼樣。母親接下來的治療一定是長期而艱巨的。那個時候,心裡有個信念:我要給她一個安定沒有煩惱的家。她可以安心的修養。哪怕是在那裡等待死亡的來臨,也不受任何干擾。我迫切需要那樣一個地方。

晚上的時候,我躺在母親的身邊。一切彷彿又回到了童年,我也是如此依偎著她。母親很樂觀,她告訴我:「人的生老病死,都有定數。我不害怕。我聽從佛祖的安排。該怎麼樣就怎麼樣。」

我告訴自己:也許結果會很糟糕。弄不好會出現「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悲劇。也許,我們只有這最後的三到五年。但是,即使這樣,我也會做到最好,讓母親過的最好。

開始聯絡各處的租房信息。房子不需要很大,但是一定要離我很近。我能理解此刻母親的心情,在我身邊,她才會有安全的感覺。

白天已經很累了。晚上還要在各大網站上尋找信息,打電話,和房東協商,和中介斡旋。耗盡了所有的力氣,也沒有結果。情緒很低沉,甚至有些焦躁。想到後續還有那麼多看房選房的工作,加上母親的疾病未明,我腦中簡直一團亂麻。

次日,我帶著母親又去了醫院。一路上,她很安靜。反而是阿姨同我不停的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我知道那是因為阿姨想要緩解緊張的心情。我的心也有些波瀾。隨著車子一步一步接近婦保。這條道路通向的,對我和母親來說,不僅僅是醫院,也是一個生死的宣判台。而今日,我們就會有一個結論。

腦海里偶然會有希望的火花:也許,分期並不會很糟糕,只要手術就能解決。但是我馬上把這個念頭打消。害怕心存僥倖,這種心理總是讓人飛翔在期待的高空,然後被殘酷的現實狠狠摔在地上。

運氣很好的排到了號子,去看了名醫門診。老師人非常好,她有豐富的臨床經驗。通過婦科檢查,就能初步估計出疾病的分期。母親再次上了檢查台,我看見她的嘴唇有些顫抖,她一定是很緊張。老師和氣地同母親交談,減輕了她的心理壓力,老師動作很輕柔,這一次的出血量也很少。

檢查結束以後,我等待老師寫診斷。看著老師一筆一划寫出IIA的時候,我的心一陣說不出的驚喜,陡然輕鬆起來。這幾個簡單的字,對我來說,實在太重要了。我知道,我不會失去母親了。

這不意味著疾病不嚴重,只是好於我的預想。

說起母親的情況,基本所有的老師都嚇了一跳,因為腫塊實在太大。對我來說,只要有手術機會,便已經是最大的幸運。曾經把困難想的天大,甚至做好了去承擔最大的痛苦。天崩地裂的時候,生活卻給了我一條窺見光的縫隙,無法形容出的感動。

真好。太好了。

下午順利的做了活檢。雖然我在門診小手術外面等了快兩個小時,我還是很開心。周圍的患者,都好奇的看著我:為什麼一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會坐在家屬等待的席位上,如此這般的焦急而又歡樂著。

母親果然是敏感的。後來她告訴我:「我知道自己會沒事,因為做完檢查後,你終於敢正視我了。你走路的步伐輕快了。我看到你的手指在電梯扶手上彈躍著。我知道,那種歡樂是你偽裝不出來的。」

家的問題,也奇蹟般的解決了。一次絕望的刷新,屏幕上躍出一則剛剛掛出的消息。我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最合適的地點,合適的價格。而且兩天內就能入住。在朋友的幫助下,一天內,我有了家。

活檢的結果出來了。毫無疑問的是「鱗癌」。化療+手術,剩下的就是按部就班。

但是,事情遠遠沒有結束……

母親在手術前打了2個療程的化療。排了周三的手術,全家人都歡天喜地等著手術。手術前一天,父親突然跑到醫院找到了值班的我。

「醫生說,你媽的毛病有變化,你快趕去看看。」

「不是明天就手術嗎,怎麼了?」

「我也說不清,醫生讓你馬上去看看!」

當我走進母親病房的時候,她的臉如死灰一般。婦保的老師拉我到辦公室里,把情況解釋給我聽。原來因為明日要手術,術前正好老主任查房,主任再次查體,一摸發現壞事了。兩次化療並沒有讓癌腫變小,反而短期內迅速擴大並且轉移了。

那一刻,我想我的臉如死灰一般,我突然腦子裡就一片空白了。我開始怨天尤人起來,為什麼要和我開這種玩笑。這種把你舉得高高,再從九天上狠摔下來的感覺充滿了嘲諷的意味。

這意味著母親失去了手術的機會。

婦保的老師真的非常好,幫我聯繫了省腫瘤的主任過來會診。老師們對我說:「你媽年紀不算大,看了疾病的情況,可以轉省腫瘤去搏一搏,做做放療。」

我腦子一團亂,所有的冷靜和理智判斷都沒有了,我只是機械地點頭。

母親再次情緒崩潰。她比我更不能接受這個現實。滿是希望地等待手術,結果是再次被病魔推到生死邊緣。從婦保到省腫瘤的那段路是我這輩子走過的最艱難的一段路了,每一個腳步都沉重地不堪回憶。

母親在省腫瘤門口對我大喊大叫:「我不要治病了,讓我死,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那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情緒,對母親吼叫起來:「媽,你覺得我容易嗎?!」

母親從沒見過這樣歇斯底里的我,她顯然驚呆了。她呆看著我,然後撲過來緊緊抱著我,淚如雨下。我抱著她,哭喊著說:「媽,你要為了我活下來,我不能沒有媽啊」

母親聽話的住院了。這一次,她決定為了我,一定要活下來。

感謝省腫瘤醫生高超的技術,事實證明了醫生們判斷。經過治療,母親好起來了。做了患者和家屬,你才會體會到醫生話語的那份重量。也許一個字,也許一個語氣,在病患心裡都是如山一般的重要。我媽回憶起做介入治療的場面,手術醫生在術中對我媽說了句:「阿姨,你放心,你腫塊跑出來的兩個小壞東西,我們已經給槍斃了」。這句話不知道給了她多大的

安慰,當晚見了我,說了很多遍,至今她回憶起來,她的心裡都是暖洋洋的。

感謝上天!母親好起來,僅這一點,我內心中對命運的感激就已經超越怨恨。

那段時間我很忙碌,因為又要實習,又要照顧母親。正如我在給朋友的信里寫的那樣:「白天,我是一個醫生,晚上,我是一個家屬。」

最累的一次,我值了一夜班沒有閉眼,第二日發現父親痛風急性發作,腳踝腫痛沒有辦法行走,那天又是母親打化療的日子,需要絕對卧床,一定要有人照顧。阿姨因為糖尿病住院,床位也剛好排在那一日。好容易熬過了那天。同學打電話來通知我今天必須要去實驗室,又被派了活兒。所有事情都集中在一起,那次我大概兩天兩夜沒有睡覺。等所有的事情忙過了,我坐在寢室的床鋪上,突然覺得自己真是個倒霉蛋。

朋友安慰我:「別鬱悶,人,誰沒個被雷劈的時候。劈完了,都會好起來的!」

不管怎麼樣,母親在醫生的幫助下好起來了,我心裡已經是滿滿的感激。

後來我當醫生的時候,這段苦難的經歷,讓我特別能理解家屬的不易。即使加班,也要把手上的事做好。每個病人的化驗單都必須親自看過,每個病程都仔細寫完,這樣才能放心回家。病患有不清楚的,都仔細的用最簡單形象的話給解釋清楚。因為我深深知道患者和家屬的感受。

痛苦是一種很奇妙的體會。你牽筋扯肉地去經歷它,然後開始培養出強大的免疫力。每次挫折後,都覺得困境有時候不過爾爾。

最後,感謝一切苦難。

轉自:劉二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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