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答 | 我為理想所傷

02-09

信 I

陳老師：您好！

關注您很久了，一直一直想給您寫信，可又不知道怎樣描述出內心的困惑，又想著即使寫了也很可能得不到您的回復。可我的問題堆積的太久了，我想逼著自己寫下這封信，把一直以來給您寫信的想法變為行動，也借著每一個字，理一理自己亂糟糟的思緒。

我的問題是，我對自己的工作很迷茫，我不喜歡現在的工作，又不知道新的工作在哪裡，對現在工作的厭惡、儘快離職的想法，對找尋新工作的焦慮、逃避，對自己的極度不自信和討厭，讓我喘不過氣。

我是一個26歲的女生，名校畢業快四年了。畢業時，順利進入一家世界著名企業，1年後因為自己接受不了工作佔據生活太多時間（離職的原因或許是這個吧，自己也理不太清楚了），選擇離職。之後，嘗試考研，可並沒有完全投入，快兩年的時間，沒有收入、社交停滯、家庭變故、前路迷茫、對自己選擇和能力的懷疑，讓我情緒幾度失控，覺得生不如死。我重新找工作，我想第二份工作，我一定要好好的幹下去。工作找得並不順利，可好歹最後是找到了。

對於現在的工作，我討厭它，我希望趕快從這份工作中脫離。我知道，這份工作所需要的資源，我壓根沒法提供，加上一些違背原則的事情實在讓我太抵觸，自己的性格也不適合這份工作，我在這裡，是沒有長久發展的可能和意願的。在這份工作上堅持了一年，工資從無到有，從沒有合同到有了合同。我堅持的原因更多是怕太折騰簡歷不好看，對自己職業生涯影響不好，另外，我也並沒有找到新的工作。

對於下一份工作，我是迷茫的，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或者想做什麼，我明明很希望換一份新工作，可是我卻在無止境的拖延。我發現畢業四年，自己根本沒有擅長的領域與技能，我覺得自己什麼也不會。我更沒有一些人所擁有的興趣所在（我特別喜歡、羨慕那些知道自己喜歡什麼，然後去投入的人）。打開各種求職網站，我就頭痛，因為我不知道自己的目標，我連把簡歷投向什麼樣的工作崗位都不清楚。一想到找工作，我就心煩、頭痛、焦慮，情緒上的壓力讓我難受，我靠著其他事情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不去想找工作的事情，一拖再拖。

畢業四年，快奔三的年齡，兩份工作，近兩年的空白。我發現自己已極度的自卑，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我覺得自己毫無資本和能力去立足於社會，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歡什麼，即使有那麼一些喜歡的東西，卻都在「你連自己都養不活了，你有什麼資本去喜歡，你有什麼時間去投入」，「你毫無經驗，你得從頭開始，你大學所學還有什麼意義，你是要拋棄、否定那幾年的投入嗎」的想法中避而遠之。

我最希望的是，找到自己興趣所在，全身心的投入進去。可我，現在似乎更需要找到一份工作，養活自己啊。而現實的我，不知道自己想怎麼樣、能怎麼樣，我為自己不能改變現狀而煩躁不安，我更為自己活了二十幾年還這樣渾渾噩噩、一無是處而懊惱、懼怕。

對於未來，我焦慮，我害怕，我不知所措。對於現在，我痛苦，我拖延，我逃避。對於自己，我常常責罵自己，自我厭惡，我懷疑自己的決定，我總在想別人會怎麼做，他們一定比我處理得好。我想改變，我卻一直在拖延，我想行動，我卻不知道怎麼行動。我討厭這樣子的自己。我想救救自己。

就寫到這裡吧，總覺得腦子裡有東西在阻止自己去思考工作、事業這一類的問題，老是想著想著就一片空白了。我儘力理順自己的思緒，把自己的情況在信中描述出來。

謝謝您的文字與分享，它們讓我學著去認識自己。謝謝您抽出寶貴的時間讀完這封信。很期待收到您的回復。

^_^

——雨雨雨

信Ⅱ

陳老師您好：

我現在做著一份不喜歡的工作，沒有其他任何需要承擔的責任，生活在一個單純只有這份工作的環境。每天我忍受拖延和焦慮，工作壓力只讓我想逃避。從工作中我完全得不到信心和成就感，有的只是拖了又拖之後好不容易終於又完成一點的短暫放鬆。我做著不知道為何要做的事情，然後動不動就被要求打回重做，一點點困難就被我的消極情緒放大、讓我不知所措。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總是感覺自己什麼都做不到。

但很久以前不是這樣的。那時我單純自信，感覺自己什麼都能做到（這是幻想），而現在我整日感覺無能為力。那時我文筆不錯，作文經常被當做範文，能帶給讀者一些共鳴，而現在經過幾年工科培訓的我已經連日記都寫不通順了。我一直很愛讀書，對政治、哲學、法律、外國文化都很感興趣，但現在我一年不能讀完10本書。我對有些問題有點自己的看法，比如專註、拖延、意志等，我感覺自己可以寫點什麼小文章，或許能讓幾個讀者當做雞湯喝下去，但到頭來都沒有精力或者下筆不成文。我曾經精力充沛，每天學習十幾個小時停不下來，但現在我一天中有精力做事的時間不超過幾小時。我曾經勇敢果斷，什麼事都努力嘗試，但現在每當我有什麼想法想要實踐，立刻就會想到有這樣那樣的困難，而每一件看起來都那麼難以克服。世界好像不知不覺中對我變得這麼艱難和危機四伏了，儘管理論上不應該是這樣的，因為從前的我並不是生活在月球上呀！

每天我在不斷自我反省和掙扎，有時我對自己說這是因為我做的不是我喜歡的工作，只要再堅持下就能擺脫；但夢裡我夢見前男友（！！）對我大喊你根本沒有努力，你不能找借口擺脫對自己狀態的責任。是的，我現在很難長時間專註在應該做的事，我的專註力、自信、意志和忍受無聊的能力都大大下降了，我沒有辦法努力，但我無法通過現在的生活改變自己狀態。

突然我意識到是我把自己變成這樣的，意志力是為了做到什麼而準備的，是為了承擔責任和應對挑戰，而在這個過程中意志力又鍛煉增長，就像肌肉一樣。長期不使用意志力，感覺自己什麼都不想做，只會讓意志退化，漸漸變成真的什麼都做不到，我就是這樣退化了。

意識到此之後，我感到無法遏制的痛悔和傷心，但更多的感覺是，如果未來的若干天我還要這樣度過，那真是太可怕了。當一個人迫於現實，做一件不喜歡、沒有成就感的工作，最可怕的不是做不好工作，而是它可能會完全改變這個人。而我的問題在於，一開始當我被改變時我沒有意識到、立即行動起來，所以現在我已退化得許多了。現在的我缺乏意志，自信和精力都很有限，要想做到什麼很難，但我已找到答案。

我的問題本來是，我的這種感覺是否只是一種幻想，就像幻想換一件我感興趣的工作我就會完全轉換狀態打起精神來一樣。但問題說道這裡我自己已有了答案，相信您也遇到過傾訴多於提問、或者答案就在問題之中的情況。我不能停止在現在這樣的生活，我必須去尋找、嘗試和改變；儘管還有些害怕，但我必須開始做點工作之外、不很困難的事，一點點恢復自信和意志力，無論結果是什麼。我不會立即放棄現在的工作，但我會試著找實習、兼職甚至去參加考試之類的，我會給自己一個期限來決定。就像現在我不再擔心被質疑和否定，終於給您寫信說出我的問題。

祝好！

Momoc

雨雨雨、Momoc：

你們好。我驚訝地發現，我的郵箱收到了兩封如複製粘貼一般相似的信。也許你們在不同的城市做不同的工作，卻幾乎同時給我發信，向我訴說了幾乎相同的煩惱。我考慮了很久究竟選哪一封回，因為我擔心讀者沒有耐心讀同樣的兩封信。但我最終還是決定把這兩封信同時貼出來，因為我覺得，既然緣分這麼神奇，你們就應該把這種巧合呈現出來，讓你們看到彼此，並知道這個世界上有此煩惱的並不是你一個人，也不只是你們兩個人。也許你們會為此感到欣慰。

前一段時間，我遇到一個人，快四十了吧，以前一直在經商，現在是音樂人。他從大學就開始組樂隊，一直想以音樂為生。父母都是大學教授，那個時代的人，思想都正統，總覺得玩音樂是「不務正業」，並以死相逼，讓他放棄。他只好開起了公司，成為了商人。公司開得還算成功，最多的時候也有兩三百人，日子過得順風順水。可他內心深處，始終有一些東西，讓他隱隱地覺得不痛快。

在他三十五歲那年，他一個哥們患了尿毒症，原來好好的人，忽然就不行了。走之前這哥們把他叫到身邊，跟他說，人生苦短，你還是應該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等那哥們去世，他立馬解散公司，找了音樂製作人，開始組樂隊，做專輯。

如今他算在音樂人的道路上起步了，出了兩張專輯，偶爾還能在不同的音樂節上看到他的身影。當他坐在我面前跟我聊這些的時候，清澈通透。

我問他，當商人和當音樂人有什麼區別。他說：

「以前我當商人的時候，跟人介紹自己，說我是某某公司的老總，心是很虛的。出入商務場合，總要再三給自己壯膽，才能勸服自己就屬於這裡。但我當音樂人以後，就再也沒有這種感覺。跟別人介紹自己說我是做音樂的，心裡一點都不彆扭，坦蕩極了。」

這大概就是「本該如此」的意思。我知道，我知道這故事很雞湯，但它就真實地發生在我們身邊，提醒著我們，成為更好的自己是可能的。

你們的信其實都在說一個重要的話題：「我們有沒有資格奢談理想？」

沒錯，在這個現實的社會，好的資源總是有限的。社會分工總會把一部分人摁到讓人喜歡不起來的工作中。雖然我們也會反覆勸誡自己要努力踏實，干一行愛一行。但白天碌碌無為的拖延和焦灼，半夜醒來後不知身在何處的空虛，都會準確無誤地提醒我們自己正在虛度光陰、浪費生命。

而一份糟糕的工作，最糟糕的地方，是它會讓我們懷疑自己的能力，讓我們覺得自己只配得上這麼點。

你們都有名校的背景，見識過好的，所以更難忍受不好的。名校背景拿到就業市場說事，恐怕會被老闆和HR恥笑。他們笑得不是沒有道理。因為學校不是什麼金字招牌，更不是通往光輝前途的通行證。我們總需要到另一個更大的世界去歷練、去證明自己。它什麼也沒給你們保證，卻只在你們內心裡種下了驕傲的種子。這種驕傲，無論怎麼樣的生活挫折，都無法磨滅。

該怎麼評價這種驕傲呢？如果不是這些不甘平庸的理想，你們也不會有這麼多的迷茫、挫折和自我懷疑。可是如果沒有這種驕傲，你們也不會這麼固執地想要成為更好的自己。

我自己並不是一個踏實的人，換過好幾次工作，每次換工作都經歷過很多痛苦和迷茫，也失去了很多。我也曾問我自己，為什麼不能停下來老老實實做個好人。是因為我太貪心，還是太不懂人情世故？

後來我想到了，我總覺得，在我生命盡頭的那一天，上帝會來找我談話（我沒信教啊，就這麼隨便一說）。他當然不會問我，陳海賢，你掙了多少錢，住多大的房子，畢竟上帝不是家長里短的鄰居大爺。他大概會問我：

「你有沒有辜負我給你的生命？你有沒有盡你所有的努力，來發揮你的才能，實現你的潛力和可能性？」

我大概會答：

「是的，我曾錯過很多，也曾猶豫退縮，但我已經傾盡全力，從未放棄。」

上帝會說：「那麼，證明給我看。」

那時候，我大概拿不出什麼讓人驕傲的成績。我知道即使有，在上帝面前，那也是微不足道。但是，我會展示我的傷疤，那些焦灼的、猶豫的、悔恨的、拖延的、掙扎的、沸騰的、犯傻的，讓人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的夜，隨著時光又慢慢平息的痛。我會把這些展示給他看，驕傲得如同展示一枚勳章。

我會說：「我已傾盡全力，這就是證明。我為理想所傷。」

現在，你們也正為理想所傷。無論普通人有沒有資格奢談理想，我們都已經談了。而理想，也早已在我們身上刻下烙印。

談完了理想，再讓我們來談談怎麼實現理想。

我非常確定你們早晚會從這份讓你不喜歡的工作中脫離出來。無論是一年、兩年還是三年，無論一波三折還是一帆風順。你們的驕傲不會允許你們做一輩子這樣的工作。既然結果是確定的，那我們就能夠從容地研究下該如何度過這段過渡時期。無論這段過渡時期有多長，對於一個確定的結果而言，它都是暫時的。

你們喜歡讀小說嗎？大部分小說中的主角在練就絕世武功、成為蓋世英雄之前，都得有一段去一個憋屈的環境中受氣的經歷，去「體驗生活的艱辛」。比如《神鵰俠侶》里，楊過遇見小龍女之前，就在非常不待見他的全真教受氣，更別提他沒爹沒娘的童年了。外國的小說也一樣，哈利波特也要先在姨媽家度過一段孤獨的、受盡欺凌的生活，才能開開心心地去魔法學校找他的小夥伴。

為什麼作者要安排這樣的情節？

因為如果這些故事裡的人，不懂生活的艱辛，他們就不會有渴望。如果他們沒有追求和渴望，他們的成功也就沒有意義。現在，你的人生正處於這樣的故事情節中。在未來的路在你眼前展現之前，你至少得先想想，這段艱苦的生活想要教給你什麼。

而艱辛的生活，最難部分，正是迷茫、自我懷疑和急不可耐，這些並不是艱苦生活的副產品，而正是艱苦生活本身。為了搞清楚上天想要教你們的東西，在這段過渡期，你們可以問自己兩個問題：

1.假如我在將來找到了一份理想的工作，我能從現在這份工作中學到什麼？

大部分能力都會遷移，既然我們已經打入了敵人內部，總得偷師學藝點什麼，才會不虧。

2. 假若我將來找到了一份理想的工作，我今天所能邁出的最小的一步是什麼？

所有的轉變都需要一段很長時間的醞釀。采銅老師從華為辭職寫書之前，也是猶豫了足足一年。邁出最小的一步並不容易。哪怕是很小的一步，也需要我們突破自己的心理舒適區。這一小步無關成功，只關行動。而你現在的工作還給你發著工資，正好讓你大膽地去嘗試，而不用管是否會失敗。祝早日成為理想的自己。

陳海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