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愛的時光與氛圍

自從秋天跟男朋友分手後，米卡不能聞到肉桂味兒。

也不能聞到sangria的水果酒味道，不能聞到蛋撻味道，不能聞到青椒味道。

嗅覺和聽覺是很討厭的：你可以不去看自己不想看的東西，但沒法不去聞，不去聽。然後，不去想起那些事。

米卡的分手，我們沒有親歷，只看了一個前奏曲。

海明威說：如果你想要跟人私奔的話，龍達是最合適的地方。

春天，這對伴侶便是這樣想的。

我們四人和米卡從巴黎啟程，她男朋友從倫敦出發，兩組人在馬德里相會，大家一道遊覽，然後便是去塞維利亞，下一站是龍達。

我們另外兩對，常年在巴黎住一起，並不像米卡和她男朋友，將此旅行當做小別勝新婚。他們在國內相好，然後分別到了英國和法國，彼此有一年沒見了，自然希望在旅途中重溫感情。

感情擱在那裡，並不會變質，只是冷卻之後，味道多少會變化。

西班牙熱情似火，建築色彩、飲食風味、人們的笑臉，甚至口音，都是如此。米卡後來說，走在馬德里街上，覺得自己彷彿是MV女主角。

人入了情境，便會希望有些戲劇性的反饋。

分隔兩地一年多，女孩子，自然希望從旅途一開始便情熱如燃，否則怎麼對得起短暫的假期？

但男朋友則不這麼表現。似乎他覺得，感情該求自然誠樸，不該張牙舞爪才是。

結果便是：米卡總是追著男朋友要依偎、想起膩，男朋友則勉為其難。

去到塞維利亞那天，同游的大家確認了：因為時間安排不恰，我們去不了龍達。大家彼此安慰，說塞維利亞也很妙：四月節，內有哥倫布墓的主座教堂，周末鬥牛場的鬥牛季開年儀式，松子仁與芝麻油腌小牛腰肉鬆配sangria，夠了。

還有撒了肉桂粉的蛋撻，青椒炒的墨魚、加泰羅尼亞風的火腿與番茄醬麵包呢。春天的西班牙是個味道濃郁的國度，你隨時聞得見肉桂、酒、香料炒過之類的味道，就像在法國，總有種咖啡和漂白粉的味道。

米卡有點不高興。自然也可以理解。龍達嘛，傳說中的私奔之處啊。女孩子都喜歡具有紀念意義的地方，覺得天涯海角的偉大地點，都該來見證自己的愛情。在浪漫之地經過，彷彿愛情就多一個紀念章。

她男朋友卻樂得清靜，覺得可以少去一個地方，也很好。

「我們又不是私奔，就不用去私奔的地方了吧？」

米卡開始覺得不快，男朋友該體察到她的不快，並給出更多安慰才是。

同行的我們看出來了，儘力打圓場，然而情勢並未和緩。米卡後來說，她當時覺得：

連朋友們都看出來了他倆的不洽，男朋友反而看不出來，著實過分！

在塞維利亞主座教堂邊的一頓午飯，她做了最後一次努力，想撒一次嬌，盼著他能在其他諸位面前，按下大男子漢的面子，給出一個好態度；他則回以嚴肅的神情和責備的口吻：

「不要無理取鬧好不好？」

我們目睹這一切，有些尷尬，也明白自己在場，可能反而讓他倆不和，便千方百計，找些借口躲開，讓他倆單獨在一起，好好談談。

可是他倆都氣極了，不願給對方這個下台階的機會，於是整段旅途，終究也沒有時間，彼此好好聊一下。

旅途到巴塞羅那時，他們已經不再吵了，相敬如賓，我們都覺出中間有一些變化了，也勸，然而他們彼此都好強，不斷強調「沒問題！沒什麼好說的！」

事後米卡說，她們有時既不希望朋友在場——讓彼此不好拉下臉來求懇——卻又感激有朋友在，不至於當場撕破臉皮。

他們都沒有去龍達。再也沒有去。他們也並沒有私奔，並沒有分手。她回巴黎，他回倫敦，日子繼續。

據米卡說，分手是在半年之後了。沒有見面，幾封郵件就解決了。據說男朋友並沒有驚訝，至少沒有表現出驚訝來。沒有火焰，沒有爭吵，就像冷掉的酒水。

秋天，米卡很喜歡拉若出去聊天。每次總是談到前男友，就生氣，看著肉桂粉都生氣。

米卡覺得很委屈。她覺得自己不過是想要跟男朋友要更多的牽手，更主動的擁抱，在無人認識的城市，用接吻當日常甜品。男朋友是沒意會到，還是說他假裝沒意會到？

米卡說，愛情是要有氛圍的。她一直想營造這種氛圍，但是，他總是很理智的樣子！

若跟米卡說：男人都理智說事，希望以理服人；許多時候都不知道，女孩子不是不講道理，只是許多時候，需要的是態度。態度軟一點點，就足以讓她們心軟。

說到底，女孩子還是不能太指望男生體察自己的所有小心思，得自己能過下去才好。

「這點張佳瑋以前都不懂，我教了他很久呢！」

（張佳瑋想：( ⊙ o ⊙ )啊？）

若問米卡：你究竟喜歡什麼樣的氛圍呢？

米卡想了半天，說，她喜歡他倆剛在一起的氛圍，在國內剛在一起熱戀的氛圍。那時他就已經挺英國范兒了，穿長風衣，戴圍巾，看上去特別端正又上進；因為他用的洗髮水和米卡家的波斯貓是一個款，於是冬天擁在一起坐車時，他聞上去像只貓；他們一起匆忙地趕車去見家長，路上發現忘了帶錢，彼此大笑一場；她去到諾曼底海岸，與英國隔海相望的望遠鏡，邊看著對面，邊想著是不是真能隔著大海看見她；她某個聖誕節去倫敦，頂著大風去買菜，為他做飯吃……

現在呢？嗯，現在他還是很一本正經，又端正又上進，但總有點什麼已經變了。

他並不像她那麼喜歡談論過去的、甜蜜的一切了。

而她，還一直想要找回過去的氛圍，可以一起膩著的氛圍。

若對她說：可是時間過去，你們都已經變了呀。

冬天打折季，米卡拉著若出門一起去購物。衣服、發卡、鞋子、洗髮水、清潔劑、空氣清新劑，全都換了一遍。她換了髮型和妝容，換了裝飾風格，換了香水，出門時的步態都有些變了。

據說米卡和若喝茶時，一改先前小姑娘風範。至少，沒有再絮叨前男友的事了。

「就像你們寫字的人沒事換個桌面、換個輸入法皮膚一樣。女孩子也要換個心情才能獨立起來的。」若對我如是說。

（張佳瑋想：但是我們換桌面沒那麼大花費啊(>_<)）

或者，感情就是如此。

許多人會沉溺在某段感情的某段時光里，因為那段感情，會記錄下至少一段你擁有過的，最好的心情（閑適、歡樂、甜蜜，諸如此類），而這種心情，會投諸聲色味道之中。反過來，你經歷過的苦痛，也會記錄在當時的氛圍里，讓你思之難過。

每個人的愛情，後來都不復為所愛的人本身，而是一串漫長的、苦甜交加的細節體驗。所以戀愛的時光是玫瑰色的，只是氛圍使然。愛情的奇蹟就在於此：許多人自承無趣的故事，追溯到最後，總關乎夢或者愛或者一些純粹時光的美好事物，是愛情使之點石成金。

但是偶爾想想，時間會流逝。許多人因為某一段關係的美好，總試圖維繫某一段感覺，但時間不管這一切。如是，你無法將自身的感受完全綁在一個人身上。

這是個一切都比往昔流逝得更快的時代，你只好繼續主動地、獨立地向前，不要被任何一段時光纏住，繼續前進，嘗試著做出更好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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