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伊丹十三的眉眉角角

02-09

這篇文章是因為寫了一個比較偏門的答案，乾脆拉到專欄里來以次充好。

對伊丹萬作、伊丹十三父子，大家有哪些有趣的看法？ - 伊丹十三的回答

之後有空會把這個話題寫下去，切實的談談這傢伙的文章和電影。

--------------------------------------------------------------------------------------------------------------------

談一談伊丹十三。

伊丹十三的作品，不論是電影還是文集，對於中文世界都是比較陌生的；而中國人對他的研究就更少。事實上，出於各種原因，現存關於伊丹十三的各類資料，哪怕日文的都少的可憐，更加經不起互相參照。

下面先給出一張我總結的伊丹十三年表。

1933年五月十五日出生於京都。本名池內岳彥。

十一歲時作為神童選入特別科學教育學級，被當做未來的科學家培養。同學中有湯川秀樹和貝塚茂樹的兒子。

1946年，也就是在十三歲的時候，導演父親伊丹萬作去世。一個人留在京都讀初中。

1949年下半年起，野上照代作為監護人，照顧伊丹十三了大約一年多。不過野上照代也在書里說，那時候的伊丹十三是怎麼找到吃的並活下來的，她也不完全清楚。據大江健三郎後來回憶，這時候的伊丹十三跟著野上照代參加文藝界的聚會，學會了喝酒。

1950年，十七歲的伊丹十三從京都退學後回到家鄉松山，和母親及妹妹寄住在當地的一間寺廟裡。當時的伊丹十三已經可以用法語讀原文的蘭波。在高中期間結識大江健三郎，成為朋友。幾年間大量閱讀西方哲學家和心理學家的作品，並和大江健三郎一起研究父親伊丹萬作關於美學的隨筆集。

野上照代曾經說過「岳彥雖然不好好讀書但是成績一直很好」，但實際情況並不如此。伊丹十三在第一所高中因故留級兩次，其中一次就是因為成績太差。在轉入第二所高中之後成績依舊不理想，直到二十歲才高中畢業。

後報考京都大學失敗，成為自由職業者，做過廣告策劃，字體設計，評論家以及插畫家。

1960年1月，26歲的伊丹十三從舞台藝術學院畢業，進入大映。

永田雅一給其取藝名伊丹一三。

同年五月，經野上照代介紹，認識川喜多長政的長女川喜多和子。交往兩個月後閃電結婚。之後開始參演電影。

1962年與和子合作，名義上執導了人生中第一部影片「橡膠槍」。

1966年，與川喜多和子協議離婚，並在1967年與宮本信子開始約會。同年改名為伊丹十三。

1969年與宮本信子結婚。

接下來的十年里，伊丹十三開始受到現代派的影響，並作為演員開始不斷獲獎。期間合作的導演有市川昆，井上芳夫，大島渚以及森田芳光。

1984年，執導處女座「葬禮」，拿了三十多個獎。

1992年，電影民暴之女公映後，受到黑社會襲擊，面部兩側被刀割傷，休養了三個月。

1997年12月20日，從東京麻布的公寓樓頂跳樓自殺，享年64歲。

以下寫的關於伊丹十三的一切，都以這張時間線作為基礎。

1. 伊丹十三之死

作為伊丹十三的粉絲，必然逃不開要談及伊丹十三的突然自殺。

官方的說法，伊丹十三是用死亡來證明自己的清白。在此之前，小報上報道了伊丹十三的婚外情以及他出現在SM Club的新聞以及照片，並在娛樂圈引起熱議。伊丹十三在跳樓前用打字機留下了幾份遺書，其中一份大致這麼說：「事到如今，只有用死亡來洗刷這件子虛烏有的事。」

這個官方說法被認為有幾個疑點。

一個是死亡時間的蹊蹺。前一部電影剛剛公映，幾天前也才公布了下一步電影的內容，對之後的工作也定了明確的計劃，似乎不像是準備自殺的樣子。當然，人要是突然想死也不是沒有可能。

二是遺書。伊丹十三是有名的手寫黨，為自己的一手好字而自豪。山本嘉次郎當時說，伊丹十三的宋體字不但是日本第一，還是天下第一。他平時喜歡用紙來寫字記事工作，幾乎不碰打字機。伊丹十三身邊的熟人都認為他不可能用打字機來寫遺書。坊間不少人都認為是黑幫因為十三的電影內容將其殺死了。據說有記者從地下世界得到消息，後藤組派了五個人綁了伊丹十三，然後把他從樓上推下去。

黑幫仇殺這種推論，在2010年的時候曾經重新佔據過報紙。有兩個電視台就伊丹十三之死做了專題報道，幕後黑手隱隱指向創價學會。於是創價學會就果斷的跳起來把這兩個電視台告了。最後因為證據不足，電視台敗訴，賠了80萬日元。

那個被認為直接殺害伊丹十三的後藤組組長，退休後在10年寫了一本書，揭露了創價學會的不少違法行為，政府藉此抓了六十多個人進去。

第三點，說起來好笑。因為伊丹十三這個人，僅僅在女人方面，是完全不值得為他洗地的。

為什麼呢？

因為「日常生活的冒險」這本小說的主人公齋木犀吉，就是用伊丹十三做的原型。

是的，就是那個風流成性，嗜酒如命，眼高於頂的齋木犀吉。

當然，大江健三郎筆下的伊丹十三，有很多地方是不能信的。一方面是因為大江自己的寫作風格，總是有著過度的浪漫主義；另一方面是大江對伊丹的感情，除了愛慕、愧疚之外，還有一點嫉妒。所以，大江健三郎是完全不介意故意在書里一些地方來黑一黑伊丹十三。但通過對比所有大江健三郎對伊丹十三的描寫，有一些深埋著的東西是反覆不斷出現的，值得引起注意。

那麼，大江健三郎眼中的伊丹十三，在兩性方面又是怎麼樣的呢？

主要講三件事。

第一，是在「被偷換的孩子」里提到，伊丹十三總是「結交不三不四的女人。」

事實上，「被偷換的孩子」這本書，本質上講了一個「人人都想睡伊丹十三」的故事，對於伊丹十三本人進行了許多虛化和神話。包括在大江健三郎的很多書里，都把伊丹十三寫成了一個花花公子。參照伊丹十三本人的散文作品以及電影語言，這些書中關於伊丹十三的藝術風格以及一些價值觀還是進行了準確的描述。大江健三郎和伊丹十三在兩性意識上都屬於絕對的先鋒派，作品中都有著滿滿的色氣。雖然沒有足夠資料證明伊丹十三是否真的私生活弭亂，但伊丹十三本人絕不會是在兩性方面束縛自己的衛道士，要那麼在乎外遇不外遇的事情。

第二，是大江健三郎的故事裡，泄露了伊丹十三至少一次的外遇。

「被偷換的孩子」裡面提到，伊丹十三在演完「北京五十五日」之後，跟著劇組去美國進行宣傳，在此期間認識了一個來自加利福尼亞的五十歲女影評人。伊丹十三在連續許多天受到採訪後，在道別前和女影評人睡了一次，還和大江健三郎說起這個女人在床上多麼難搞定。兩三個月後他們在西班牙又見了一面，二十四小時里幹了四次。

這個故事在我看來，真實性應該是很高的。憑著伊丹十三的性格，沒必要在大江健三郎面前編故事。就算不完全真，也不至於完全假。

但重點在於時間。北京五十五日是1963年拍的，那時候的伊丹十三正處於第一段婚姻關係中。這一次的交往，不管出於什麼目的，應該歸類於婚外情。

大江健三郎對伊丹十三的兩段婚姻的態度也十分有趣。

「日常生活的冒險」里，齋木犀吉為了在演藝界獲得資源，咬著牙娶了一個長相如河馬，性慾和控制欲都極強的有錢老女人。這個人物的一部分原型，就是來源於伊丹十三的第一任妻子川喜多和子，也就是電影大師川喜多長政的長女。但這個人物不僅不醜，還比伊丹十三要年輕七歲。兩人結婚後，也確實周遊列國，研究外國的先進舞台表演經驗，並且合作拍電影神馬的。

要知道，大江健三郎寫小說，以敢下手著稱。他覺得他弟弟仰慕自己的老婆，就寫了個弟弟和嫂子通姦然後自殺的事情，到了六七十歲還要不斷地提起這個梗。大江是那種捕捉了生活之中的情緒然後到小說中大開腦洞的人，但其所有的腦洞都建立在對那個人那件事的情緒上。

於是，伊丹十三的第一個妻子在故事中被寫的種種不堪，而其第二任妻子，也就是宮本信子，從來沒有被刻薄的大江黑過，反而帶著一些對其的憐憫。這樣的態度讓我對第一段婚姻的性質也產生了懷疑。伊丹十三川喜多和子到底做了什麼，讓毒舌的大江健三郎這樣加倍的黑他們？而宮本信子又做了什麼，讓大江健三郎一句壞話都不忍心說？

第三，即伊丹十三可能的同性戀或者/以及SM傾向。

這一點其實細思極恐。伊丹十三出現在大江健三郎書里的時候，次次都有著所謂「性倒錯」，

不是隱藏著同性戀傾向，就是受虐傾向。而且書中的伊丹十三總是對此耿耿於懷。早在1967年大江健三郎就把伊丹十三寫死過，說他因為對受虐傾向的恐懼而自殺。與之伴隨的，是這些故事裡，大江健三郎本身的投射也一定伴隨著同性戀或者受虐傾向。這到底是因為這種情況真的存在，還是大江健三郎僅僅把自己所害怕的、自身的癖好寫在了伊丹十三身上，這點不得而知。但當新聞里真正涉及到「伊丹十三出沒於SM Club」的時候，就值得注意了。

此外還有一點有趣的地方。

伊丹十三在自殺前剛剛接受過採訪，笑稱「我的妻子知道我有外遇。」

而宮本信子在2002年給伊丹十三舉辦紀念會的時候，非常曖昧的說了一句：「這是他個人的選擇，別人幫不上忙。」

這樣的話，這件事情就有了一個相對明確的走向。

按照伊丹十三的個性，僅因為外遇事件曝光而自殺，可能性恐怕不大。很多伊丹十三的朋友都表示過，十三不是會自殺的那種人。而大江健三郎在小說里的嘲諷幾近呼之欲出：他才不會為了女人自殺呢。

但宮本信子那句話很值得玩味。如果說「堅持與惡勢力作鬥爭」是伊丹十三「自己的選擇」，那麼「別人幫不上忙」怎麼說？

只怕還是抑鬱，而SM曝光，是事情的導火索。

在伊丹十三拍完「民暴之女」被黑社會報復之後，猛然發現自己站在了整個電影圈的對立面。儘管他知道自己所做的是正義的事情，但業界的同行對他避之不及。「大病人」的出師不利讓他調整了方向，拍攝了「寂靜的生活」。現在來看，「大病人」囊括了伊丹十三在那段時間內對生死的思考，以及對「義」的思考。而通過他的電影可以看出，在伊丹十三的硬漢形象之下，其實一直是一個溫柔細膩甚至脆弱的人。伊丹十三的妹妹認為他的死多少是「受到心理學的反擊」，而大江健三郎則說他因為「被黑幫這種無意義的不講理的暴力毀壞的部分，以及因這一巨大事故而心裡瀕臨崩潰的自己」無法修復而自殺。

所以我想，伊丹十三還是自殺的。如果走不出那樣的精神狀態，「マルタイの女」拍不拍怕是沒有多大的區別，所以他就這麼灌了一肚子的酒，從樓上跳下去了。至於那幾封遺書，這時候恐怕還是不要用筆來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