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畫考察7 日常中的遠景——用涼宮春日的「無盡的八月」來讀《輕音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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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雲、冷冷的雨、秋風的味道、傘上雨點的聲音、春天柔軟的土壤、夜裡便利店給人安心的感覺、課後冷冰冰的空氣、黑板擦的氣味、夜裡遠處卡車傳來的聲音、驟雨里瀝青的味道。
在新海誠的《星之聲》里,升和美加子就像這樣列舉著日常生活里有價值的東西。在所謂的世界系作品(定義詳見動畫考察19 世界系作品的進化和墮落(最終兵器彼女,灼眼的夏娜,妖精的旋律))里,有著一種通過代入非日常的狀況而反過來映現日常的價值的地方。對這種日常的價值不通過代入非日常的設定而進行直接的稱讚的動畫就大概就可以稱其為日常系作品了。
如果說能像這樣子找出世界系和日常系之間的聯繫的話,那麼難道不也就可以在所謂的日常系作品中找出世界系的要素了么?也就是說,在日常系作品裡,並不是只提示出了一種平淡無奇的風景,而是可以從中探出某種縱深感的。
在日本著名哲學思想刊物《思想地圖》的第四期里收錄的座談會《故事和動畫的未來》里,可稱為日常系的代表作的《輕音少女》被定位為「只描寫了近景」的作品。而在對這部動畫進行了定位的文字的前一段里,在動畫里的對奇蹟(這裡的奇蹟應該是指會發生難以置信的事,也就是非日常)的描寫成了話題——如果說世界系是描繪了奇蹟的話,這應該是因為作品裡有著「向著不可能的東西的志向」或是「對於遠處的東西的執著」。若這是世界系的方向的話,書中於是得出結論:從「作為後世界系的《輕音少女》」里是只能看得出「近景」的。
這裡作為世界系的作品被具體提名的是《AIR》和《CLANNAD》這兩部作品,此處值得注意的地方就是這兩部作品和《輕音少女》一樣是由京都動畫製作出的動畫的這一點。也就是說,如果將這裡討論的問題當做京都動畫的作品傾向的變遷的問題來考慮的話,那麼,以Key的遊戲作為原作的動畫作品和《輕音少女》間就變得有了一個巨大的鴻溝。
然而這是一個值得質疑的結論。難道說就不能將《輕音少女》當做跟《AIR》或《CLANNAD》相近的作品來考慮么?《輕音少女》里就沒有描繪出奇蹟么?(參考 動畫考察23 透過「情念定型,奇蹟和人偶」看Key社《AIR》和《Kanon》)就算能夠承認京都動畫的作品傾向里在起著某種變化,難道就不能以(近景和遠景的區別之外的)別的方式來定位這種變化么?
如果說京都動畫的目標是想要連接世界系和日常系,或者說在與世界系或日常系的這種標籤不同的別的地方摸索著什麼的話,那麼就不能只拿Key原作的動畫和《輕音少女》相比較,而也應該注意《涼宮春日的憂鬱》和《幸運星》。
通過聚焦這些作品裡世界系的要素是怎樣被處理的這一點,我想就應該可以從《輕音少女》的風景里讀出縱深感來了。換句話說,如果能通過將涼宮春日的「無盡的八月」作為日常系的翻版作品來看待的話,不就能顯現出《輕音少女》的戰略性了么?而這就是所謂的用「無盡的八月」來讀《輕音少女》。
1.「無盡的八月」 作為日常的彼方的遠景
2009年京都動畫向動畫《涼宮春日的憂鬱》里追加了新的章節,重新進行了電視播映,這追加部分里的一章就是「無盡的八月」這個引起了眾人議論的劇情了。這個章節描繪的是一種「暑假的最後兩周重複了一萬五千次以上」的事態。與原作里僅描繪了最後一次循環不同,動畫里則採取了提取其中的八次,並將每一次都挨個動畫化的形式。也就是說,2009年新版《涼宮春日的憂鬱》就是一部將幾乎同樣的故事內容重複播映了八次而引起了眾人議論紛紛(或者誇張一點就是「帶來差評」)的作品。
那麼原本《涼宮春日的憂鬱》這個作品所描繪的又是什麼呢?這部作品的主題簡單說來,也就是如何才能將「從日常的遊離」這種傾向性(說白了就是世界系這個傾向性)拉回日常,或者說,如何才能抗爭所有的假想或假定來肯定現在活在這個世界裡的事實(現世)。涼宮春日這個登場人物被賦予了能夠改變這個世界本身的成立條件的能力。也就是說,只要她願意,任何時候都能將這個世界改變為別的世界。儘管有著這種變更的可能性,在每個章節里,登場人物們卻總是重新選擇回到他們自己所最初存在的這個世界裡。先是與這個世界保持一段距離,再回到這個世界的這種振幅,在這部作品裡就成了一個再次賦予日常生活以價值的過程。
所謂的日常系作品則是以更為直接的方式給予日常價值。那就是,給予在日常生活的例行公事(煩冗)里會被錯過的、或會被認為是沒有價值的東西以新鮮的價值。《ARIA》的「這個街道是由奇蹟做成的呢」這個台詞就是典型,將平常看慣了的理所應當的東西看作是奇蹟性事件的產物的這個視線就再次給予了日常生活以新的價值。
從這種觀點來看,就可以說,《涼宮春日的憂鬱》和《輕音少女》一樣,都是描繪了同樣主題的作品。在這類作品中,顯然不會鼓勵以世界的終結等的極限狀況作為背景來探求世界系絕對不變的基準(「你」和「我」的合一),同時就像下文所能看到的,也不會埋沒日常生活里具體人際關係的密切交流。這裡想要達成的,就是一種從日常緩慢騰飛,再緩慢著陸於日常的輕盈感覺。京都動畫的創作方向性就可以說是出自於想要將這種輕盈感(即以「風景」這種形式)描繪出來的慾望了。
《涼宮春日的憂鬱》和《輕音少女》都是在上述平衡感下巧妙成立的作品,在這個意義上,因為作品是單純描繪了無盡的日常生活的樂趣的,從而將《輕音少女》只是當做描寫了近景的作品來分析的話,就會有很大的紕漏。
在「無盡的八月」里,可以說揭示了對於即將結束的愉快暑假的不安感,而這種不安感卻反過來轉化為一直不能結束的暑假,也就是以「幾百年間都只是度過例行公事般參加暑假的各種活動的日子」這個惡夢的形式呈現了出來。相似的,PS系列的遊戲《我的暑假》的BUG動畫也是描繪了對於暑假的愉快日子將要結束的不安在一瞬間變成了惡夢這一過程的作品。這個描繪了在鄉下的愉快卻又悲傷的暑假生活的遊戲作品本身是應該在8月31日結束的,如果進行某個特別的操作的話,就能觸發8月32日這個不存在的日子。這恰恰就是與「無盡的八月」所描繪的一樣,是一種暑假被延長的事態,而在影像面也是通過發生種種的BUG呈現出了一種好似恐怖作品的狀態。於是,這裡也可以說是巧妙地描繪了一種烏托邦式的世界的持續轉化為了惡夢的事態。永無止盡的暑假是一個十分清晰明了的事例,若將它看作是對於日常的耽溺的話,那麼在其中發生的事態就一定不是什麼特別的東西。日常生活里特別的日子或活動可以說就算不是每天都有,也是定期有的,並且是年復一年地被周期性重複了的。而像這種將同樣的活動重複上演的動畫作品卻是數不勝數的。也就是說,對於日常的耽溺就算不是以「無盡的八月」這種極端的形態,也是在非常多的作品裡實際上演的。從這種觀點考慮「無盡的八月」的話,這部作品所提出的就可以說是「到底怎樣才能脫出(且以一種不完全遊離於日常的形式)這種日常地獄(交流地獄)」這個問題。
而「無盡的八月」所描繪的風景就含有對於這種脫出口的暗示。也就是第四次(第15話)的「無盡的八月」里所描繪的一種完全的遠景。在這一次里,作為象徵形象的積雨雲和飛機模型數次登場。這種積雨雲和飛機所想表達的,說白了也就是像「在遠處的東西」、「遠方」、「不是這裡的某個地方」之類的形象了。在這一次的「無盡的八月」里,有著阿虛數次抬頭注視積雨雲和飛機的場面。在這個場面里,就可以說阿虛是在注視著這永無止盡的日常無限地獄的彼方了。
這種將向外的志向形象化了的作品群大概就可以被稱為世界系了,可以說這種遠景被描繪在了至今的各種各樣的動畫作品當中。舉比較明顯的例子的話,就可以提到新海誠的名字。新海的作品裡有《雲之彼端,約束之地》這部動畫,
正像這個標題所顯示的一樣,彼方是被當作存在於「雲的彼端」的。而作品中的這個彼方則是以「在被分割統治了的日本的彼岸——北海道建設中的巨大的塔」的形式顯示了出來。之所以這座塔起到了作為遠景的作用,是因為它在這部作品裡是彷彿染在日常生活的風景內側的斑影一般,一直出現在天空的背景當中的。在作為風景的內側的同時,也是起到了指示彼端的指標作用,而這就是在日常中的遠景了。
如果更進一步試著將新海誠靠近「無盡的八月」的話,就會發現新海誠初期的短篇作品中有著一部《遠方世界》。這部僅僅一分半長的作品裡提示出的問題也是,不是這裡的別的世界,或是這個世界外存在的「遠方世界」,而片中就有模型飛機和鳥登場作為暗示向著這種世界飛翔的主題。
模型飛機和鳥能夠飛往不是這裡的別的世界,然而短篇作品裡出現的一對情侶卻只能紮根地面行走。這景象就彷彿在弗洛伊德的《超越唯樂原則》的最後被引用的哈里里的那句「若不能飛,拖著腳也要走下去」的詩一般。
《AIR》的那首著名的主題歌《鳥之詩》就是暗示這種遠景的代表性的歌了。歌詞中的那句「逝去的航跡雲」就很具有象徵意義。彼方本身是不可能直接出現,而是被某種具體的物件代理,以存在於遠處的東西的形式顯現出來的。作為這種遠方的觀念,「逝去的航跡雲」就可以說成是最為合適的表現。
在「無盡的八月」里,亦或是在世界系的諸多作品中,有一種懷舊視線持續注視著作為「此時此地的日常的出口」的「遠方世界」。為何說是懷舊的呢?這是因為這種視線里孕育出了「現在自己所在的地點」和「過去自己曾在的地點」之間距離的遠度的概念。「無盡的八月」里有的卻是一種逆轉了這種懷舊視線、不再注視遠方而是從遠方注視現實的視線。這就是長門有希的視線,即一種觀測並數著N次被再度重複的現實的超越者的視線。
「無盡的八月」的解決(出口)可以說正是通過獲得這種超越性的視線而得來的。日常地獄的出口並不是通過實際地前往與此不同的「遠方世界」而找出的,而是通過意識到這裡重複發生的事件間哪怕是最為細小的差異,以及概率論式的偶然而帶來的一次性的自覺才導出的出口。這種解決,也就是指的注視著彼方的同時也停留在日常的這種狀態,某種意義上就可以看成是接受了充實的日常生活的終結(暑假的結束)的行為。而這就是「無盡的八月」的出口了。
一方面有一種想要讓愉快的暑假一直持續下去的想法。然而另一方面,這種愉快的暑假持續個將近六百年的話,恐怕也就是地獄了吧。這裡存在著相反的兩種想法——想永遠讓這種美妙的日子持續下去,卻又想從這種日常地獄中脫出。這裡我們所應該注目的就是,所謂的日常系作品對於這種內心糾葛是給予的一種怎樣的出口的。也就是說,在日常系作品中,有必要將能否發現這種「想從當前的日常中脫出的朝向彼方」的慾望(或者能否發現一種「想從各種社會性交流關係中脫出」的慾望)看成是問題點。就算是在看上去只是在單純描繪充實的日子的日常系作品中,也是暗藏著孤獨的問題或是對於彼方的視線的主題的。接下來讓我們通過動畫《加奈日記》來揭示這個事實。
2. 《加奈日記》 作為日常系的內面的孤獨
《加奈日記》,首先可以說,在原作是在雜誌「まんがタイムきららMAX」里連載的這一點上,與《輕音少女》一樣(《輕音少女》是在雜誌「まんがタイムきらら」里連載的),是將所謂的萌系四格漫畫、日常系四格漫畫動畫化了的作品。然而,動畫版《加奈日記》是從與這種日常萌系四格漫畫的印象稍許不同的觀點出發,而被製作出來的動畫。在這一點上,也是在網路上一部分人當中引起了騷動的作品。
動畫版的《加奈日記》為何那麼特別呢?論及這一點的文章有很多,其中有代表性的就像其標題的「《輕音少女》是描繪了『夥伴』,而《加奈日記》是描繪的『孤獨』」一般,在文中將《加奈日記》與前一季播映了的《輕音少女》相比較,並最終定義《加奈日記》是描寫了孤獨的作品。
首先可以說,《加奈日記》里描繪了擬態家族。曾和祖母二人相依為命的主人公中町加奈在祖母死後失去了棲身之所。無處容身孤身一人的主人公此時遇到了風新報紙代理銷售點,為了為生開始在這裡居住、工作起來。這裡的風新報紙代理銷售點並不單單是作為勞動的地方,而是起到了接應失去了去處的人給予其溫馨歸處的避難所,以及代用家族功能的社區作用。這部作品的基本方向性可以說就在於,將這種場所作為舞台來描寫日常生活中的小小的幸福了。
然而,在這部作品內也同時揭示了對於這種擬態家族式的共同生活的一種違和感般的東西。以高橋留美子的《相聚一刻》為代表的擬態家族的烏托邦世界,是也被刻畫在了2000年代種類繁多的動畫作品當中的。這種作品中屋子或房子的構造之類的要素起到了重要作用。從——屋子的牆壁上開了一個洞使其與隔壁屋連在一起,到了夜裡就會召開宴會的——這種在《相聚一刻》中被描寫的情景被原原本本地再現在作品中被的這點上來看,《加奈日記》也能稱為典型的擬態家族作品。然而,對於這種印象的違和感也在作品中被表明了出來。
《加奈日記》中提出了如下的疑問——就算風新報紙代銷點是作為一個烏托邦收容那些孤獨的人物是一個好事,而一直停留在那裡又究竟是不是好事呢?也就是說,對於無盡的日常嬉戲等的東西的一種違和感就這樣被表明了出來。
這種違和感早在2007年播映的動畫《校園烏托邦 學美向前沖!》里就被揭示出來了。從」校園烏托邦「的這個題目里也能理解到,這部作品通過把學院當做烏托邦的方式,描繪了充實的日常生活。《學美向前沖》的故事也是與《加奈日記》一樣通過兩個階段的過程進行敘述。首先最初描寫了無聊和沒有活性的學園生活,對於過學園生活的意義就被提了出來。天宮學美這個轉校生就作為對於這種沒有活性的學園生活的改革者而出現——她通過成為學生會長將學園生活再度活性化。然而,在最終話里,卻提示出了」這樣成為了烏托邦的校園一直這麼停滯下去就好了么「的這種疑問。作品的結論就是,把一直原地踏步看作是不好的事情,學生會的成員都各自啟程邁向了新的地方。簡單地說,這裡描寫的就是畢業這麼一個過程。
而《加奈日記》里的違和感則是通過如下的形式被提示出來的。也就是,主人公加奈至今是和祖母兩人一起生活過來的,而加奈的雙親也因事故去世。如果像這樣親近的人都會不知什麼時候就會不見了的話,那麼很自然就能預想到,在風新報紙代銷點和大家的愉快生活也會不知何時結束。加奈總是在提前預讀著愉快的日常生活的結束,在現在的充實的風景上重疊上這種終結的風景來看。從這一點上來看,加奈本質上就是一種憂鬱者。
『性急地預讀愉快日常生活的結束,無盡日常的結束」的這種加奈的態度,可以說是對於永遠不會完結的日常系作品提示出了一種疑問的作品。(這裡和押井守導演的電影版《福星小子2 Beautiful Dreamer》是對《福星小子》本身提出的一種疑問一樣)雖然在所謂的世界系作品中,也能看出對於終結的過度意識(憂鬱意識)(例如《最終兵器彼女》),而在《加奈日記》是將這種行為在日常系的作品本身里進行貫徹的這一點上,就能看出它是一部非常特別的作品。
這個意義上,就可以說在《加奈日記》里描寫的風景總是有兩層重疊著的風景,也就是一種蘊含了從未來回顧過去的回顧性視點的風景。這裡典型的例子是在第十話里描寫的大家都不在的餐桌的風景。僅僅是因為大家都出去了而誰也沒坐在這裡的這個風景對於加奈來說,卻看上去好似愉快的日常生活結束了的未來風景一般:
第十話里也還有一個給人以深刻印象的場面:在大家一起放花火的背後加奈一個人看著線香花火。和動畫考察1 那朵花初探 - 動畫考察 - 知乎專欄里所提及的一樣,花火是十分具有象徵意義的道具。它只在相當短的時間內綻放出美麗的火光。這種花火所暗指的應該就是日常生活的充實時間,而加奈就這樣通過場景實際地感受到了不知什麼時候就會終結的、無法永遠持續的時間。這種時間共有的區別可以說就這樣被濃縮到了第十話的花火場面里了。
在第十話里也描繪了加奈對於人際關係會被切斷的極端的恐懼。正因為加奈總是意識著日常生活的終結,所以才會對人際關係的切斷變得過於敏感。這裡反過來展示出來的,就是一種日常中關係性和交流環境等的沒有出口的狀態。交流就算能以擬態家族或關係好的群體的形式,達成解消孤獨的不安的這個作用,與此同時,這種交流也會以對於關係性的過度依存的形式,構築成無出口的或壁障等的封閉狀態。溫馨日常系作品對於像這種人際關係的陰暗面或是僵硬死板的關係性的直接描寫雖然很少,但是將意識對準作品中群體的關係性的陰暗面以及與接近孤獨的陰暗處的人的例子卻不見得少。
例如,這種陰暗面有時會通過二次創作的MAD動畫的形式被補完性地表現出來。2007年製作的《幸運星》的MAD「こなたが周りの何気ない言葉によって傷ついてしまったようです」(「此方貌似被周圍無意的話所傷到」)系列就可以被認為是將關係融洽的群體里的陰暗面以MAD的形式(也就是通過使用動畫中的場景素材)非常精巧地表現出來了的作品。這就表明,在日常系作品的內面總是潛伏著孤獨的問題,並且避免了這些問題的日常系作品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不存在的。哪怕在作品的表層里不能發現孤獨的陰影,也會最終通過觀眾由二次創作的形式回歸到孤獨的問題上來。
那麼對於這種孤獨的問題,動畫《加奈日記》又提示了怎樣的解決方法(出口)呢?在《加奈日記》里作為這種不安的出口被提示出來的,就是動畫原創角色的瑪麗莫這個存在。
她作為曾經在風新報紙代銷點的人——也就是將加奈的不安體現出來的——走出了這個關係性之外的人物登場。瑪麗莫也是在風新報紙代銷點裡找到了自己所屬的地方,並度過了充實的生活,然而這樣的她是否在走出了共同體之外以後也能過著充實的生活(或者沒有了瑪麗莫的風新報紙代銷點的成員又是如何與她維持的關係性)這一點就成了作品這裡的聚焦點。
加奈與瑪麗莫相遇的場面(第12話)很重要。加奈在將自己的不安傾訴給了瑪麗莫之後,瑪麗莫就唱起了『椰子の実』(《椰子的果實》,由島崎藤村作詞的懷舊詩改編的曲子,「名も知らぬ遠き島より流れ寄る椰子の実一つ」「一個從不知名的島漂流而來的椰果」)。這歌雖然可以稱作略帶鄉愁的望鄉歌,而瑪麗莫卻將這歌中的離開故鄉飄蕩的椰果視作「是在旅途中並且很快樂」,對其做出了正面的解釋。這裡的解決方案是與前面《學美向前沖》的方案在某種程度上基本一致的:人不論是誰,都好似飄蕩在海上的椰果,是絕對不會停留在同樣的一個地方的,而這裡所暗示的就是在這種旅途本身里就有著另一種樂趣,有著一種對於全新邂逅的期盼的樂趣。
在「無盡的八月」里需要尋找從日常地獄的脫出口,而這種對脫出口的探索,用《加奈日記》的語境來說,和可能走出交流關係變得孤獨的不安有著表裡一體的地方。這裡我們大概也能將在海上孤零零地漂浮著的椰果重疊在向著積雨雲飛翔的模型飛機的形象上進行考慮。瑪麗莫通過唱《椰子的果實》所想要做的就是,想把——從未來的結束了的地點看去、總把現在當做過去的東西眺望——這個加奈的視點朝向未知的未來轉換。也就可以說,《加奈日記》的出口就是要使得朝向彼方的形象出現。
「無盡的八月」或《加奈日記》里展現出了日常系的負的側面。想將這種負的側面直接從《輕音少女》中看出來恐怕很困難。然而,如果也能夠在《輕音少女》中找出朝向作為日常出口的彼方的視線,會如何呢?也就是說,如果能將《輕音少女》看做不單單是只描繪日常生活中的嬉戲,而是已經蘊含了這種負的側面的,並提示出了對於這種負的側面的解決方案的作品來考慮的話,又會如何呢?在《輕音少女》中找出向著彼方的視線的作業就牽扯到推測這部作品的戰略上去了。那麼我們接下來看看《輕音少女》是如何完成日常生活中鬥爭的這一課題的。
3. 《輕音少女》 作為此時此地的彼方
在探查《輕音少女》的戰略之前讓我們也來看一眼《幸運星》這部作品。之所以《幸運星》能夠成為典型的日常系作品,是因為這部作品拒絕了在故事的水準上的統一完備性。換言之,《幸運星》的任務可以說就是:怎樣才能減輕畫面表現中所蘊含的意思。而雜談這種會話形式就成為了這種意思輕量化的一個具代表性的例子。當然,從雜談或是友好群體內的交流關係(群體內的位置和角色個性)的水準來看的話,動畫里無論是多麼細微的發話行為都可以對其賦予某種意思。而解讀發言的內涵,想像作品中不曾浮現出來的角色們的陰暗面也是可能的。然而,就算如此,在日常系作品裡採用的為了減輕含義的各種戰略,才是更為值得注意的。
這種戰略的代表性例子就是《幸運星》里第一話中登場的巧克力螺旋麵包。關於巧克力螺旋麵包的雜談說白了並沒有任何意義。這種會話不會被定位成在《幸運星》這部作品整體當中具有什麼意義。「應該從巧克力螺旋麵包的粗的一頭還是細的一頭開始吃」、「哪一邊是頭」,就這樣在圍繞著巧克力螺旋麵包進行著可有可無的會話中,就能看出和世界的嬉戲的這個戰略,而我們從直接將無意義的東西結晶於巧克力螺旋麵包這個物質上的這點裡,就能看得出《幸運星》這個作品的明確的方向性。
作為有著嘗試同種戰略的近年的作品可以舉出《天降之物》的例子。這部作品第二話ED中飛空的內褲成了一時的話題,這個內褲所提示也是一種無意義(意義的輕量化)。
《天降之物》這部作品其實是作為了一種世界系故事的改創。作品通過邂逅彷彿《伊里野的天空、UFO的夏天》里登場的戰鬥美少女一般的女主角,使得作品中飄浮著一種從日常到非日常變化的預感,但是故事卻不會向世界系的方向,而是相反地向著脫離這種故事流向的方向進展。這種脫離的一例就是飛空的內褲。而這部作品正是通過將向著「不是這裡而是別的遠方世界」飛去的這個世界系遠景主題置換為內褲這種直白的物質性的東西(與天使之翼這個不直接的精神性的東西恰恰相反),實現了對意思的脫離。
然而,就算是在像這樣與世界進行著嬉戲的《幸運星》里,也有數個描繪了日常中的遠景的場面。其中具代表性的就是第22話《在此處的彼方》的最後出現的章節。在這一章節里主人公此方的死去的母親(泉彼方)的故事被揭開了,而正像它的副標題的「在此處的彼方」本身一樣,暗示著日常中的遠景。在《幸運星》里,「母親已經去世了」的這個不穩定的設定在不知不覺中已被包含在了主人公此方的背景里的這一點很重要。這裡有著發展和延伸故事情節的餘地,然而在這個章節里卻將對於彼方的出現的描寫進行了一定的抑制。反過來也就是說,這個章節所要揭示的就是在日常系的無意義的嬉戲的背後潛在著這種向著彼方的志向。(或者說日常系作品是從故事終結的地點開始的)
此方和彼方的對比也很重要。第22話里能看出死去了的母親的視線。這種視線可以說成是從過去朝向未來的視線。我們在被壓縮了的圍繞母親之死的故事展開中,能看出彼方的風景(在夕陽中閃耀的海等),這種過去的故事的出口就像這樣開在父女倆平穩的日常生活之中了。也就是說,《幸運星》的現在的日常已經成了一個出口,並一直潛在著一個向著彼方的視線。而將這種視線具體展示出來的,就是「泉彼方」這個登場人物,而正是這種視點才能被稱作是「在此處的彼方」了。
下面就讓我們來揭示在《輕音少女》中也能找出同樣的視線的這個事實。《輕音少女》這部作品確實是描繪了日常生活的充實性沒錯。由於它是關於樂隊的故事,所以很多人也期待著它會描寫出作為樂隊的成長故事,而《輕音少女》卻像是在逃避這種期待一般,比起樂隊的演奏或練習更多地著力於描繪活動室里悠閑度過的時間(放課後的下午茶時間)的重要性。就這樣顯示出了度過悠閑時間的重要性,在描繪了友好群體的日常嬉戲這點上,《輕音少女》可以說成是日常系的代表作。
然而,在動畫的《輕音少女》里卻隨處潛在著彷彿在從遠處眺望著這種充實的時間一般的視點。輕音部的日常生活是十分閃耀的東西,而這個視點就是一種看出了這種日常生活的美的視點。
唯為什麼加入到了輕音部裡面來了?《輕音少女》這部作品的精華就被濃縮在了第一話的《翼をください(請予我以翅膀)》的演奏場景里。
《請予以我翅膀》完全就是請願飛向彼方的歌曲(歌詞:この大空に翼をひろげ飛んで行きたいよ(好想展開雙翼飛向這廣闊天空啊))而與這首曲子中飛翔的形象相反,輕音部的演奏就僅僅是被限制在這小小的屋子裡回蕩。也就是說,日常生活的出口並非實際性地開在某個地方。然而這裡有的是暖暖的午後陽光,和從遠處看來的在日常本身中再發現其光輝的視線。
唯大概也應該被看成是因為看出了這種光輝才加入到輕音部的。最初唯覺得如果是演奏響板的話自己說不定也能行,就來到了輕音部。可以說在這個時間點裡唯是以「自己能夠做的事是什麼」的這個標準選擇的社團。而唯雖然是在聽了澪等人的演奏之後才決定加入輕音部的,這裡她卻當然不是因為覺得如果是澪能完成的演奏自己也能行才決定的。唯實際感受到的就是,在與演奏的優劣不同的水準上的,音樂演奏可以給日常帶來光輝的這一點。我們從唯的「不怎麼好呢」這句感想就可以解讀和想像出其中含有的這種微妙的情感。
接著反過來,又有這種唯在聽了澪等人的演奏後實際感受到的東西被澪在看了唯的演奏之後實際感受到的場面。這就是在第四話一年級的合宿中唯以花火為背景在演奏的場景。
花火的主題在《加奈日記》和《那朵花》里也出現過,這種一瞬間綻放的光輝就使得澪再次發現了輕音部的本質。這並不是成功出道後輕音部未來的姿態的這種現實功利主義式的東西,而是能從輕音部的演奏活動本身里所看出的光輝。在這裡澪就再次發現了這種光輝。(梓也可以被認為是因為發現了同樣的光輝而決定加入的輕音部)
接著是最終話。在這個演奏會的場面里別出心裁的是,對於第一話的唯上學場面的一個反覆。正像唯在最終話的場面里獨白的一樣,這個場景所提出的問題,就是從第一話到最終話的距離。在第一話的時候唯對於「自己能做什麼、在高中生活里又能達成什麼」等的問題還是處於有幾分不安的狀況。而在高中生活開始一年半以後,這種不安對於她就變得只不過是一些細微的擔心而已了(也就是平常都不會想起的細小的不安)。而能夠這樣想,就是因為在時間逝去後,這種不安已成過去的東西了。
也可以設想一下沒能加入輕音部的唯的高中生活這個可能性世界。或是也可以設想,同樣由於沒有能招滿部員而不能以社團立足的輕音部。如果從這種可能性世界來的視線被投射到了《輕音少女》的世界裡的話,會如何呢?我們從最終話里唯回顧過去的視線里,可以看出對於曾經抱有不安的自己的一種慈憐般的感情。其實,這種慈憐般的視線是可以從《輕音少女》全篇中看出,並且可以看成這種視線是以美麗的風景的形式出現的。
最終話
第一話
如上面的最終話和第一話的對比,最終話里從家裡跑到學校的唯就是重新體驗了自己從過去到現在走過的行程。而到達的現在的舞台上有著輕音部的成員們。為什麼唯加入了輕音部呢?說不定唯一開始並沒有加入輕音部,說不定她現在只是作為一個觀眾在那裡仰望著輕音部的演奏。
在這個場面里能看出來的就是這種距離感。而事實上唯加入了輕音部,也在那裡找到了夥伴。就這樣唯回到現在開始演奏後,從遠處一直注視著唯的視點也從唯身上離開,移動至了活動室。
若將《加奈日記》考慮進去的話,這個活動室的場面也是具有十分重大的意義的。也就是說這個活動室的風景可以看做是與《加奈日記》中出現的誰也不在的餐桌的風景具有著同樣的意義。這裡的《輕音少女》的風景正是誰也不在的活動室的風景。在《加奈日記》中加奈將這個誰也不在的餐桌的風景看作是總有一天會迎來的、和大家分別後孤獨的風景,《輕音少女》的活動室里的風景里卻沒有描繪出視點人物。只是暖暖的陽光射進了誰也不在的午後的活動室而已。
正是在這裡有著遠度的概念。而《輕音少女》里的登場人物們基本上都沒有意識到這個遠度。這是因為她們都只是單純地面向未來過著日常的生活而已。這裡就存在著越過登場人物頭頂眺望著她們的日常生活的視線。要把這個視線看作是誰的呢?這裡考慮上「無盡的八月」的話,這種視線就應該被看成是每一個登場人物的視線。正如可能性世界裡的阿虛等人夢想著一個出口一樣,也正如這個夢想以既視感的形式與現在的風景二重化了一樣,《輕音少女》里所能看出的視線也應該被考慮成是為她們而存在的、她們自己的視線。
《輕音少女》里的主題就是——怎樣才能將這個世界中人生的一次不復返性的重荷減輕的這個問題。《輕音少女》看上去只是單純地提示了幸福的日常,可是這只是在高中生活這個短短的期間里實現的日常,作品也沒有忘記揭示出這是在一個非常敏感而危險的平衡下成立的這個事實。也就是說,《輕音少女》的光輝和花火的光輝一樣,只不過是一瞬間的光輝而已。
只是單純面向未來而活下去的她們,對於什麼時候這個充實的日子就會消失的可能性不抱有一點懸念。她們這樣的日常生活的光輝就像北極星一般的,給予了她們自己以人生的指明燈。好似「龜兔賽跑」中的主題一般,她們時而前進時而後退,又時而休息一下。她們到底向著什麼方向前行了多少呢?不論是朝著什麼方向,她們回過神來一定已經到達了自己覺得「這麼遠!」的地方了。這裡就有著一個從這個「這麼遠」的地方懷舊、並溫情地回顧高中生活的視線。可以說,這種從遠處的視線是被投向了《輕音》全篇中去的。
「無盡的八月」用既視感這種設置將悠閑的現在的風景複數化,而從現在的風景中看出了極其微小的差異或龜裂之類的東西。將這個觀點反過來考慮的話,就會引發一個疑問:那就是現在的風景有可能直接就這樣出現的么?也就是說,我們難道不是一直在通過回憶過去或預見未來而將現在的風景進行了複數化么?
可以說,動畫的畫面本身就有一種作為提供對彼方的暗示的屏幕的機能。動畫的世界並不是作為彼方,而是作為暗示彼方的屏幕在起著作用。這種意義上,看動畫這個行為本身就是與「對現在的風景進行複數化」有關的。
京都動畫通過將實際的風景投影到動畫這個屏幕上,實現了對現在風景的複數化。若將從《涼宮春日的憂鬱》,《幸運星》,《輕音少女》等一連作品裡所能看出的戰略考慮進去的話,京都動畫所達成的方向性就是「現在的日常成為了出口」的這一點。從日常遊離開來,而又再一次回歸到日常。這種繞路恰恰對著人生的一次性提出了極限性的倫理。
この道はいつか來た道
ああそうだよ
あかしやの花が咲いてる
「這條路是什麼時候來過時走的路,啊啊,是的,這裡開著刺槐花」(日本童謠《這條路》的歌詞)這裡需要承認在這個「刺槐花」的地方,應該有著動畫角色們不在的痕迹。而這大概就是日常系動畫的出口了吧。
感謝閱讀,喜歡本文的話歡迎去原答題鏈接贊同支持:為什麼看完類似於《輕音少女》或者《玉子市場》後會對生活產生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 Macro kuo 的回答
郭文放
2012年3月4日
日本東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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