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文】耳聽為實
文/李翊雲 譯/HenryZ
原文為英文,載於《紐約客》2014年12月22日
譯文謹向李翊雲女士致敬,無本人同意,禁止任何媒體轉載。
「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當我上高中的時候,便可以分辨出哪些同學是像我一樣,在《道德經》那穿著驕傲外衣的智慧下成人長大的。私底下,我們卻羨慕那些沒有受到過這樣「失敗主義」教導的同學們,他們擁有阿迪達斯運動服、索尼隨身聽、卡朋特和香港歌星們的卡帶和播放著國外盜版電影的錄像機。這就是1988年的北京。此前的一年,肯德基在天安門廣場旁開了第一家門店。我的一位新同學炫耀著品嘗過上校炸雞的經歷。
那年秋天,一群閨蜜們被一部迷你美劇《荊棘鳥》而吸引。她們定期相聚在其中一名女生家裡觀看這部以澳洲內陸為背景的傳奇。課間的時候,她們討論著麥琪和拉爾夫神父的終生之戀——那個麥琪兒時便認識,後來和她有了小孩但卻丟下她去梵蒂岡追名逐利的離經叛教的牧師。閨蜜們互相背誦著一段關於那隻神秘的鳥兒終生尋找一枝完美的荊棘卻最終刺穿了自己的段落,鳥兒在彌留之際卻唱出了世界上最動聽的歌。
大約在那時,我的父親給我買回一台他能淘到的最廉價的錄音機,以及一本《現代美式英語》和附帶的四盤卡帶,這是專為有赴美打算的中國人量身定做的教材。每天早上六點,他便會把我叫醒並打開錄音機。錄音機里一男一女的對話成為我清晨的伴奏。從他們口中,我得知我要在新大陸所記住的地標(例如一家麥當勞或者漢堡王,亦或教堂的尖頂);不要問女士的年齡和男士的收入;赴宴要遲到半小時並且給女主人帶上一盒巧克力。
從那些閨蜜口中聽聞關於《荊棘鳥》的隻言片語既使我著迷,亦讓我痛苦:拉爾夫神父的藍眼睛和雕琢過的面龐;麥琪的天真無邪,極具誘惑般地,讓一個男人失去理性;年老的阿姨,邪惡而美麗。我擅長偷聽和解密,卻在《荊棘鳥》面前束手無策。我東拼西湊的一切彷彿竊取自他人。連對著我自己說出麥琪的名字都覺得不妥。
接著我時來運轉,其中一名閨蜜視我為友,並給我講述了裡面每個場景和鏡頭。然而「聽」終究是「看」的有限替代品。我無法想像出麥琪的紅髮,或者她長裙的顏色——玫瑰灰色,如那名閨蜜所說(直到兩年之後我才見到了真正的玫瑰花,在我所住區域的第一家花店裡)。然而,麥琪手指被花刺刺破所流出的鮮血,卻像我做我最不喜歡的家務活——縫被子而被針尖刺破的一樣。詩意般地卻又詩意得不那麼充分,我可以想像得到拉爾夫神父「執子受傷之手」的樣子。
我等待著我那位新友人的邀請,便可以親自一睹麥琪和拉爾夫的風采,但邀請從未而至。我那時還不知有些人註定要被命運安置在一邊,去聆聽;也因年紀太輕以致無法理解這樣的命運會成為一個人的財富。
老子的教導並未使被《荊棘鳥》拒絕的我悲觀失落,至少我還擁有《現代美式英語》。驕傲的外衣被夢想的鎧甲做替代。教科書里的麥當勞和漢堡王距離海灘上的麥琪、花園裡的拉爾夫以及自尋短見的飛鳥也並不那麼遙遠。我從未看見過他們,然而卻親耳聆聽過關於他們的描述。我堅信,我的未來,將會被安置在他們中間。
在西渡花旗之後,我決心不去看《荊棘鳥》,也避免去讀考琳·麥卡洛的原著小說。或許我的夢想,歸根結底,並不是「美國夢」。我的幻想也非青春少女對於愛戀的痴迷,而是一個人的幻想集聚創造出的羅曼史。偷聽和解密只在不屬於自己的事物上適用。通過聆聽而虛構,無節制地虛構,可以讓人擁有永恆的回憶。
原文鏈接:Inner Worlds: Listening Is Believ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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