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似斷非斷的時刻——評王咸《去海拉爾》
來源:文藝報;作者:賈想
王咸在小說集《去海拉爾》中摘下了短篇小說戲劇性的翅膀,他迴避了現代主義文學在技術上留給小說的遺產,將日常生活視為小說的全部對象。於是,身體的污垢、靈魂的傷口與歲月的鹽,在《去海拉爾》之中凝為了一體。
這是一步險棋。不誇張地說,短篇小說至少有一半魅力是由想像力與戲劇性提供的。然而王咸選擇壓抑小說中戲劇性因素的發育,鬆開小說緊繃的結構,展平在小說中被壓縮變形的時間,真刀真槍地來。於是,小說的敘事時間放緩了,緩慢地近乎日常時間的流逝,人物也從奇形怪狀的面目變回了平凡的模樣。小說從一種矢量藝術恢復為不可變易的點陣圖藝術。
從日常生活中提取詩意,發現「只有小說才能發現的存在」本來就是十分困難的,何況是在變幻莫測的當代。當代中國的小說家善於在日常中看到頻出的奇景與怪象,但不善於發現恆常的樸素詩意。王咸反其道而行之,以無為的姿態,抓住了「萬變不離其宗」的「宗」,也就是日常生活的延續性。當小說家以為延續的日常是無聊的、非小說性的時候,他用7個故事更正了這一偏見。
小說沒有一個故事在表面上是驚心動魄的,但王咸化腐朽為神奇的方式是在每個故事當中都埋進了一顆「子彈」:《回鄉記》里兒子小原的隱疾、《鄰居》里郭大哥的肺癌、《相見歡》里詩人好友的早逝、《去海拉爾》里地上的斑斑血跡、《去買一瓶消毒水》當中的殺人事件……總之,是一種意外、災禍、危機的象徵性存在,一種破壞性的戲劇性力量,一種引誘小說變形的非日常因素,一顆悲劇性的種子。
王咸從頭到尾都在極力抑制著這顆種子的生長,他的方式是讓自己的主人公「忍著」。在《盲道》中,這顆種子剛剛萌芽,它撓著「我」和妻子的無意識深處,引起了我們對文學青年小安的厭惡。《回鄉記》中,因為孩子的病是悲劇性的,布滿死亡陰影的存在,所以一定要用喜劇性的、無聊的、枝丫橫生的日常對話壓住。日常對話越單調越平靜,悲劇性因素的心跳聲就越清楚。這種日常與非日常之間的摩擦,刀子一樣深刻著我們的心弦。要斷了,要斷了,我們為此不住地提心弔膽。但就在似斷非斷的那刻,王咸筆鋒一轉,讓故事平淡地結束了。《鄰居》最後沒有交代郭大哥病情如何,而是以郭大哥給「我」和妻子送來棗子結尾:「紅棗非常甜,阿米說,還是北方的棗像棗。」生活中的苦澀夠多了,他不想讓小說也那麼鬱鬱寡歡。
但王咸似乎也意識到了,「子彈」一旦射入人的體內,總會炸響。因此,越到最後幾篇小說,這顆頑強的悲劇性種子越難被隱藏。《去買一瓶消毒水》中,這顆種子破土而出。主人公杜原目睹了血,看到了殺人的現場。但王咸以令人意外的方式化解了小說當中的恐怖:「杜原看著眼前上演的皮影戲,過了很久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樣虛寫一筆,讓殺人的現場在主人公的眼中變得虛實難辨,如同幻夢。
從《去海拉爾》開始,類似的虛筆就出現了:「我」在單位大院里看到了凌霄花,走近再看,卻發現不過是斑斑血跡。《拍賣會》的結尾,我如願以償得到了想要的木箱子,回家之後才發現箱內空空如也。這一個個細小的幻覺,如同多米諾骨牌中突然倒下的那一張,轉瞬間摧毀了整個故事的穩定性。小說家在讀者身上苦苦栽培的對於故事的信任,被王咸輕而易舉地放棄了。王咸想要達到的顯然不是所謂的「震驚美學」,他看透了生活千百年來所恪守的遺忘原則,這種遺忘是一種潛藏在每個人心底的秩序的力。這秩序的力能熨平生活當中一切小概率的褶皺,直至將褶皺點化為子虛烏有的幻覺。
對於王鹹的小說,我們要有跳出這些細節的視野。只有在這個高於日常細節的視野當中,我們才能看到這些虛實恍惚的、不可把握的表達,構成了某種整體性的不可言說的意義,這就是「恍兮惚兮,其中有象」。這無形的「象」,也許是人生的幻滅感與時代迅速衰亡的變幻感,在渺小個體的內部引起的回聲。這回聲無影無蹤,卻久久不散。
王咸有意讓自己的故事保持在一切如常中,保持在某個「雲深不知處」的地方。因為在他看來,文學不過是一場遊戲,一個叫做「虛空」的靶子。這「虛空」正好可以替代「真實」的生活承受來自子彈的傷害——讓子彈停留在故事的肉體里,現實生活中的肉體就可以安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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