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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組第三輪第三組a1《致已故公主的檸檬》

關鍵詞:阿里阿德涅之線

女主人遞給我一個癟掉的檸檬。

「自己種的檸檬樹上採的,朋友送我的,帶回去嘗嘗。」

一句僵硬的「謝謝」堵在喉嚨口,雙手卻不由自主接過那皺巴巴的,小小的果實,只好誠惶誠恐地點了點頭。

又早了半拍,我心想,這種微妙的切分節奏總是難以應付,尤其是對那些疏忽大意的人。

摩挲著手心裡的檸檬,我走在秋霖淅瀝的街道,沒有帶傘。微雨濛濛行人少,是因為周末嗎?我回想著平日里這個街道的模樣,廉價的小店裡閑坐一兩人,橫在路中間的摩托車,陽台上晾掛的紅綠衣物,無序的音符就這樣排列開來,這根本是令人無從彈奏的樂譜。

該右拐了。我啐了一聲,停住腳步,又多走了一個路口。

想必是精神怠惰,因為一年前,初來乍到的我很少走錯路。

這是個三岔口,左邊是連綿的建築工地,和上一個三岔口大同小異,右拐,迎面是一家自動售貨超市,新穎別緻的店門與周圍街區格格不入,我站著看了一會,轉身走回去。

收拾了一下桌子,我把有些溫熱的檸檬擺在了中間,暗黃的表皮上細紋密布,看上去更癟了,和陰暗雜亂的斗室十分相稱。

我猶豫了一下,把它放到靠窗的鋼琴上,濕漉漉的秋光照進來,給檸檬鍍上一層瑩潤的色澤。

「你是說,你治療了三個月才發現那個患者是先天性失語症?」她費勁兒地用紙巾抹著油膩的桌面,煙藍色的指甲格外顯眼。

「那家女主人可是深信不疑她兒子是被那兩根電線弄壞腦子的,說真的,她歇斯底里症發作的時候,連我也受不了。」我把虛擬酒館的背景音參數調低了些,以便聽清她說話。

「要我說,彈幾首曲子就能治好賽博失語症,簡直跟招魂術沒什麼區別,我才不信。」

其實我也不信,我差點脫口而出。

「只是類似於復健的工作啊,至少讓我們這些半吊子鋼琴老師多了個掙外快的機會。」

她撇了撇嘴,「在賽博世界裡隨便找個兼職多容易,還順帶享受另一種職業身份的樂趣。」

「我看你快變成全職搖滾歌手了。」我看著她亂糟糟的亞麻色頭髮,橘紅色的瞳孔,忍不住想現實中作為公職人員的她是什麼樣的。

「吶,那個給我伴過奏的樂隊,還記得嗎?他們的鍵盤手走了,怎麼樣,有興趣嗎?」

「再來一份兼職我可吃不消。」

「辭掉現在的兼職不就行了。」

我內心動搖了一下,「其實那家女主人挺好,今天還送了我一個天然的檸檬……唔,就是自己種的那種……」

「所以你就繼續自欺欺人,去給她的先天痴呆兒子做愚蠢的鋼琴療法?」她又生氣了。

我聳了聳肩,「至少這讓她感到舒服,不是嗎?」

「得了吧,你覺得這種漠不關心的態度就是寬恕一切,其實你……」她的聲音變得模糊,不打招呼就退出了環境。

真是一個簡潔又恢弘的尾音啊,我這樣想著,鬆開了腦機介面。

扭頭看了看檸檬,還端端正正地放在鋼琴上,被暮色暈染得輪廓模糊不清。

我拿起來,卻想不起任何一種檸檬的吃法。

Pavane pour une infante défunte(致已故公主的孔雀舞曲)

這是一首傷感又莊嚴的曲子,重複三次的主題由靜謐到逐漸開闊,並不顯單調,中間的兩個插部旋律高低錯落,豐富多變,近乎混亂,在兩個和聲的間隙,演奏者常常迷失在音符構成的無序螺旋,惟有依靠嚴謹的技巧與剋制的情感才能走出迷宮。

據說拉威爾在給此曲命名時只因這幾個法語音節抑揚頓挫,十分動人,並無任何寓意。

感到自己的演奏和思緒混亂不堪,我不得不停下,照例出門做個散步,順便採購下周的口糧。

不如去今天路過的那家自動售貨超市好了,我這樣想。

有時候,在街區散步只會徒增焦慮的感覺,再也沒有比迎面而來的熟人更讓人局促不安的事情了,陌生人對話總是頻頻打斷思緒。形形色色的路人如黏在灰色背景上的一粒粒塵埃:老人,男人,女人,孩子……暮色讓一切看起來十分平靜,充滿了「生活的實感」,咀嚼這渺茫的幸福感,更讓人覺得如夢似幻。

當然,逛超市在某種程度上使人感到放鬆,眾多商品和隨意挑選的自由讓人愉悅而充實。無論是誰都被貼上「顧客」的標籤,人們彼此展現出真切的冷漠和善意。

一塊塊液晶屏幕放送著斑斕的廣告,我想到擺在鋼琴上的檸檬,決定買些什麼。

買些什麼呢?我沒有吃過檸檬做的東西,不過蜂蜜和冰糖總是需要的吧,這樣想著,我前往不甚熟悉的貨架。

穿過冷凍食品區,右拐,經過三排貨架,可能蜂蜜在奶製品區附近,我再一次向右拐,卻驚訝地發現,此處是小型BCI(腦機介面技術)器件區,一整面液晶牆上,大大小小的屏幕里展示著賽博世界的虛擬生活,玩蛇的舞女,抖動的手腕上展示某名表,月球漫步的旅客興奮地揮舞著某相機,這聲與光的海洋,將人托舉到現實以上。一小方屏幕里,亞麻色長發煙藍色指甲的女歌手沖我眨了眨眼,我掉轉頭向左逃跑。

我迷路了,左右貨架上總是出現相似的商品,提示音讓我左轉或右轉。

這只是日常混亂罷了,我讓自己保持冷靜。

三個重複的主題彼此相近但愈加豐厚,兩個插部節奏混亂但使用了嚴謹的對位法,尾音恢弘而簡潔,但這根本是令人無從彈奏的樂曲。

音符以特定組合刺激大腦,會慢慢喚醒聽理解障礙患者對音素的感知……畢竟賽博失語症的病因不是真實的腦病變,而是大腦誤以為產生了病變。

他們並不是不會說話,而是言語的碎片迷失在了無窮無盡的數字迷宮。

調式,音階,和弦,織成一條脆弱的阿里阿德涅之線,將有特定意義的音素序列串聯起來,但是迷宮的起點在何處?左腦還是右腦?

那些音符將帶回無法言說的事物,和已說出卻毫無意義的音素。

Pavane pour une infante défunte,你能否念出這五個詞,感受那抑揚頓挫的音節?那不存在的西班牙小公主的亡靈就這樣跳起了莊嚴緩慢的孔雀舞,月光照進帷幔低垂的宮殿,移向一級一級的台階,最後消失在語素構成的時空深處。

演奏此曲必須保持高度嚴謹的狀態,避免沉浸於旋律的美感中,因為稍不留神,你就會掉入和聲與復調的螺旋中。

我得感謝在某個貨架邊上遇到的一位主婦,要不是她帶路,我恐怕很難走出那個古怪的區域了。

蜂蜜和冰糖一樣也沒買著,我想這是因為我並不十分想買它們,畢竟,要不要吃這個檸檬我還沒想好,再說,如果檸檬不好吃,豈不是浪費了蜂蜜和冰糖?

我拎著購物袋精疲力竭地往住處走去。

入夜的街道依舊是秋霖淅瀝,昏黃的路燈照亮了零星雨絲,幾隻尚未休眠的夏蟲在光暈里亂舞,茫茫的寒意從兩側行道樹威逼過來。

為了避讓水塘,我專註地盯著地面行走。

深巷裡傳來幾聲汽車的鳴笛,我下意識向左側讓了讓,過了一會兒,後方射來車燈的強光,我繼續向左側閃避。

車子從左邊呼嘯而過,狠狠擦中我。我感到分外驚奇,這真是猝不及防啊。

身體在空中飛行的時候意識確實是空白的,惟有落地前的那一秒使我印象深刻,如今回想起來覺得那才是飛翔的感覺:永遠是在墜地與疼痛之前不可思議的暫停。

購物袋滑稽地脫手飛出,裡面的物品在黑暗中紛紛墜地。

日常混亂,我想,珍珠一般的琶音總是很難把握。

除了疼以外,我感到極為羞恥,因此立刻嘗試爬起來。努力一番過後我還是能站立著,維持平衡,肇事車輛並沒有停下來,這讓我深感意外,畢竟我一直在想該如何應對車主的詢問、如何為這一切辯解等等。

四圍寂靜,一如平日,沒有人看到我剛剛趴在地上的滑稽模樣,我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內心感到一陣不適。

這種輕微的噁心伴隨著我一瘸一拐回到了家中,不管怎麼說,這樣的事不足為奇。

我走在大路上的時候,儘力表現得正常,因此不得不把步速放得極慢,同時把還在抽搐的手插進口袋裡。

因為疼痛,這一夜我無法睡著,我不得不想一些事情來分散注意力。

我頻頻想到拉威爾,特別是1916年拉威爾的一張照片,照片里他穿著臃腫誇張的毛皮大氅,臉上的神氣非常陰柔,像個雍容的貴婦人。

拉威爾喜歡象徵主義的詩歌,尤其是波德萊爾,在我看來,他本人的氣質也酷肖波德萊爾。他追求新穎獨特的調式,風格卻偏向於古典純凈,結構明晰優美,對於作品總是反覆推敲以期達到完美的精確,以至於被戲稱為「瑞士鐘錶匠」。

我想到他在索爾德畫室和「搗亂分子協會」那些人一起徹夜聚會,在激進分子的論辯聲和鄰居的抱怨聲里他獨自修改著樂稿,總是風度優雅,對一切都泰然接受。他耗盡心血的那些作品裡究竟隱藏著怎樣的情感,沒有人知道,pavane pour une infante défunte,他以此命名只因其音節讀來令人愉悅。

Pavane pour une infante défunte,我的腦子開始想像那個先天失語症孩子用扭曲的音節讀這五個詞的樣子,他讀出音節但他不知道他們的意義,沒關係因為他們本身也沒有任何意義,那麼他能感到愉悅嗎?如果infante défunte背後沒有那個不幸的小公主那麼這個抑揚頓挫的詞又該是怎樣的面目,那莊嚴又哀婉的曲子沒有任何意義,因為這只是拉威爾精心構造的一個謊言,一旦望向曲子之外你便永遠走不出對位法的迷宮。

拉威爾……他從未走出過自己的生活天地……題材十分狹窄……他的音樂是凝固的永恆……你感覺不到跳動著的生活的熱情……

1932年拉威爾遭遇了一場車禍,頭部受傷,自此喪失了工作能力,直到去世。

第二天我決定去醫院看病,因為噁心的感覺在加劇,同時身體內有多處疼痛,所幸頭部沒有異狀。

我做了各方面的檢查,醫生告訴我需要休息,很快就能恢復。他問我:

「您右耳失聰有多久了?」

我表示很驚訝,此前我沒有注意到這個問題,我問他是不是哪裡搞錯了。

「建議您儘早佩戴助聽器,單耳失聰對判斷方位有很大影響,如果不及時糾正會給生活帶來不少困擾。」

我向醫生道謝,並表示我會注意的。

又是日常混亂,我想,這才是真正無法言說的事物,即那些無從彈奏的曲子,我們被它們纏身,卻徒勞地用欺騙、安慰、抗辯等等方式給他們冠上名字,好像特定的音符就能為我們織構出一條解脫之路一樣。

我從醫院慢慢走回住處,感到自己邁出的每一步都極為克制謹慎。周圍的每一個聲音都令我神經緊繃,我不再注意哪個路口該右拐了,卻意外地順利走回了家。

我挨著琴凳坐下,輕輕叩擊著黑白鍵,此刻每一個音符都是嶄新的。

我費了很大勁兒才在雜亂的房間里找到了一把水果刀,我將已經癟掉的檸檬切成兩半,舔了舔沾到手指上的汁液,又酸又澀,難道這就是檸檬的味道?

我流下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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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resa Freitas 是位暢想星空與大海的業餘攝影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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