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族館出了兩條人命,卻成就了曠世之戀「黑014」

黑白酒館?腦洞故事Vol.014

今天老黑迎接了一個新客人,他叫溯陽,熱衷於以各種方式編織世界。今天讓我們來看一看他塑造的另一個世界。

女孩為了尋找一個夢境中虛無縹緲的戀人來到一個行將廢棄的水族館,最後在黑暗中幸福地死去……

故事原名《水族館之愛》

文/溯陽

? chapter 1 ?

第一個告訴我那個女孩的事兒的,是保安老沈。那天,我去找他,問他為什麼還不走。早幾天前我就和他說了,我付不出他這個月的工資。

「怪捨不得的」,他說,「咱們水族館開館的時候我就在了,幹完這個月,就算干滿十年了。」他靦腆地笑了笑,點起一根煙:「就站完最後一班崗吧。」

我嘆了一口氣,正打算離開,老沈卻叫住了我。

「老闆,有件事兒要和你說一下···」他皺起眉頭,「最近有個女娃,天天來,有點古怪。」

老沈領著我來到走廊,遠遠地指給我看那女孩的背影。女孩緊貼著玻璃,身子幾乎要融進昏暗的背景中。

「算起來,今天是第五天了。咱們館現在都沒啥人來,所以我記得清楚。這女娃不愛說話,我問她什麼也愛理不理,就是每天站著看魚。老闆,咱們館裡也沒剩多少魚了,要我說,半天就足夠看完。她這樣一天天的來······怪瘮人的。」

我遠遠地注視了女孩一會兒,然後告訴老沈,以後不用管她。

她穿著一身黑色洋裝,頭髮紮成簡單的馬尾,石像般凝固在原地。她的目光向前看去,穿透面前的透明玻璃,直達那片深沉而濃重的藍色。

我慢慢地走到女孩身邊,面前的玻璃映出一張蒼白的臉。她很年輕,大約只有二十齣頭,但是卻帶有一種和她年齡極其不相稱的美,而這種美我從來沒有在其他人身上見到過。

「對不起,魚不多了,前段時間死了一大批。新加一批又死一批,到現在也沒養起來。」

女孩過了很久才答話,我原本還以為她不會理我:「是的,我發現了。這幾周我去過很多水族館,這兒的魚確實不多,水缸里很空曠。」

「去過很多水族館,你是水族館愛好者?」我有點不好意思,「我們館,大概讓你失望了吧。它以前不是這樣的。」

「算不上。我沒有失望,因為我不是來看魚的。」

「哦?那你為什麼天天來?」

「我來找我的愛人。」她說。

我一時有些錯愕。

女孩這麼年輕,嘴裡說出「愛人」這個詞似乎過了頭,更何況,她說話時,我在腦中迅速過了遍館裡的每個員工。現在我們館裡不剩幾個年輕人,似乎沒有一個可能是她的「愛人」。

「你的愛人,是在我們水族館裡工作么?」我試探性地問道。

「也許是,也許不是,我不知道。」

「你們分開很久了?」

「不久,大概幾個月,但我卻覺得像一輩子。」

我有些開始羨慕她了。二十年前,我也曾經像她那麼年輕和決絕。

「他叫什麼名字?」我問,「也許我可以幫到你。」

「我不知道,」她轉過頭看我,表情顯得有些羞赧:「我甚至從來沒有見過他。」

「是網戀嗎?你們年輕人···」

「不······」女孩打斷了我,「我只在夢中見過他。」

我一時啞然,不過想了想,反倒自己笑了起來:「也許我可以當你的聽眾」,我說,「十年前,我總是火急火燎,很沒有耐心,但現在我已經是一個很好的聽眾了。」

女孩笑了:「好的,只是,請不要取笑我。」

那是當然。

? chapter 2 ?

女孩的講述開始。一切,一切的思念,一切莫名而來的痛苦、心碎與甜蜜,都來自一個夢境。

夢境中的她彷彿從另一個夢境中醒來,不知自己身在何地,甚至不知自己是誰。感官漸漸從虛空中浮現,但卻不能被全然掌控。她聽到風聲,聞到一種令人沉迷的香味。她在清醒和沉睡之間掙扎,直到某個瞬間,她感到一種無比真實的溫暖觸感拂過四肢百骸,把她緊緊擁圍。這一刻,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寧、平和,以及天國降臨般的幸福。

她知道,自己正在愛人的懷裡。

夢境模糊而旖旎,如同蒙了一層薄紗,所以她始終未能看清楚愛人的樣子。可一些破碎的概念似乎是直接注入了她的腦海里。

「我的愛人······他的軀體就像遠古的神明那樣雄健;他的吐息像蜜糖那樣甜蜜;他的眼睛大而有神,彷彿有火焰在裡面炯炯燃燒。」

女孩知道,她只是知道,但是她不記得了。她只記得自己隔著帷幕與愛人交纏在一起,不管是身體,還是生命。

夢境的最後,是她的愛人沉入水中。她試圖追隨她的愛人,與他一起下沉,但強大的浮力把她推上水面。她在水中睜開眼,看到愛人漸漸沉入了黑暗的水底,然後再無蹤影。那一刻,無窮無盡的恐懼如潮水般襲來。

夢境結束。

陽光灑下,恐懼消散。記憶里遺留下來的,只剩下迷醉、甜蜜和幸福。這種情感是那麼強烈,足以擊穿夢境和現實的壁壘,讓她在蘇醒後依然悵然若失。那甚至已經不僅是悵然,那是一種尖銳的,劇烈的,近乎絕望的心痛。她無法停止想他,無法停止一遍遍地回味模糊夢境帶給她的回憶,甚至,當她每次回憶的時候,嘴角都能嘗到他舌尖泛起的甜蜜。

可是,醒來的一瞬間,她就失去他了。那種失去一個原本就不存在的愛人的痛苦,於之後一周里的每時每刻都沒有停止過對她的折磨。這種痛苦無人能夠分享和傾訴,因為她的痛苦根本找不到一個加害者,一個確切的源頭。她無法責怪夢境,就像色盲無法責怪顏色。

這也是為什麼一周後,當她重新沉入另一個夢境,她會如此欣喜若狂。在那個夢境中,她完全失去了自己。一切的視角都彷彿跟隨著那個不存在的愛人,他聽到,看到,感受到的,也就是她聽到,看到,感受到的。

她看到光亮刺破黑暗,照亮水下的浮塵。視角的主人,也就是她的愛人開始向前遊動,朝著光源方向,不發出一丁點聲音。水中有魚,但不多;它們在蒼白的人造光下遊動,一旦和他的距離小於五米,就像觸電般彈開。他緩緩前進,直到觸及這個世界的盡頭。世界的盡頭是一面厚厚的玻璃,而玻璃的另一邊,是水下的觀光走廊。他看到一個身影安靜地站在那裡,目光在陰影中流轉,儘是溫柔。

那是女孩自己。

女孩感受到了愛人能感受到的一切。他感到寒冷、飢餓與虛弱。他被束縛在這裡,如同囚犯。

夢境的主人向玻璃伸出手去,而女孩也把手按在玻璃上。

「我愛你。」女孩與玻璃另一邊的影子同時呢喃。這一刻,她回到了自己體內。她想看清那影子,但那裡只有一片模糊的光暈。

「所以,通過這個夢,你知道,你的愛人正被束縛在一個有著玻璃甬道的水缸里。換句話說,在水族館裡。」

「沒錯。正是這個夢後,我開始造訪城市附近的每一個水族館,但它們卻都不是我夢中的樣子。它們都······太明亮,太熱鬧,花團錦簇,充斥著遊客的污濁氣味。」

「那,我們水族館呢?」

她低頭笑了:「迄今為止,這是和我夢中所見最為接近的水族館。稀疏的魚群,低矮陰暗如甬道般的觀光走廊,以及那更加陰暗的水缸,一切都和夢中太像了。」

我心下有一絲慚愧,因為我的水族館確實已經很不成樣子了。

水族館不大,但以前至少還有地上地下是各兩個水缸的,可如今,因為魚數稀少,其他三個水缸都空置著,只留下了地下最老的一個。員工已經走了一半,就連這唯一的水缸也絲毫談不上什麼景觀:水藻大量繁殖,能見度變得很差。有好幾盞照明燈都年久失修,顯得整個觀光走廊格外的昏暗陰森。

「館長,您知道他在哪裡嗎?」女孩把思慮中的我拉回現實。我沒想到她真的會這麼問,不禁啞然失笑。

「恕我得罪,你是指一個成天在咱們水族館的水缸里游來游去的男人?」

「我知道這很荒謬,不過您說您可能可以幫到我,所以······」

「對不起,我恐怕幫不上·····」

我沒能把話說完。

就在這一瞬間,我突然想到了什麼東西。隨後,一陣惡寒從我腳底直竄上腦門,如同陰冷的蛇游過皮膚。不可能,不可能,世間不可能有這種事情!

「館長,您怎麼了······」

「對不起······請你,來我辦公室一趟吧。」

我從保險柜中拿出一摞材料,從中找出了一張照片。

「你看看,是他嗎?」我把照片拿給女孩。女孩接過,捧在手裡注視良久。

「我不知道······」她痛苦地搖頭,「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的臉。他在哪兒,讓我見見他吧,也許見到他本人後,我就能知道······」

「很遺憾」,我搖了搖頭,「他已經死了。」

? chapter 3 ?

羅鑫的意外,大概正是壓垮我的水族館的最後一根稻草。雖然,那場意外就算不發生,我的水族館恐怕也難以支撐太久。

我很難說水族館的情況是從哪一天開始變糟的,但是當我意識到危機的時候,城北更新更大的極地海洋世界已經開門迎客;而我這個已經走上第十個年頭的老水族館,卻開始不停地死魚。說來可笑,我自詡為是個魚類專家,養了二十年魚,開了十年水族館,到頭來卻反倒連魚也養不活了。

大部分魚是病死的,可病情卻不盡相同。有些是身上長瘤子;有些是鱗片脫落,肌肉腐爛;而有些則是游著游著就突然渾身僵硬,鐵塊一樣跌落水底。

另有小部分魚則是死於其他魚的攻擊,一些病魚體現出了異常的攻擊性,甚至原本性情溫和的草食魚都不例外。這些病魚會瘋狂地進攻接近它的同類。我想盡辦法,查遍了手頭上的一切資料,排除掉了所有可能的病症,卻仍然一籌莫展。

那段時間,羅鑫幾乎每天都下水,清理各色死魚的屍體。他是我們水族館外聘的潛水員,工作了兩個月不到。他是個怪人,寧可天天和魚待在一起也不願意和人交流。我印象中他總是耷拉著腦袋,眼神低垂而閃爍,就算在不得不說話的場合里,聲音也小的像蚊子叫。

羅鑫最後一次下水,是為了把尼爾撈上岸。

尼爾是水族館僅剩的一隻海豚。原本有三隻,分別是莫莫、考拉和尼爾。它們從小在這裡長大,每個人都對他們感情很深。但是它們也病了。莫莫身上長出了奇怪的肉芽和蘚狀物;考拉則原因不明地急劇消瘦,儘管它每天都吃很多東西。兩個月後,它們都離開了人世,只剩下精神萎靡的尼爾,整日逗留在水底,鮮少活動。

我打算把尼爾送去海豚專家那裡看看。留在這裡,它必死無疑。於是那天,我親眼看著羅鑫穿上潛水服,套上腳蹼,帶上氧氣瓶,然後跳進了水裡。

他的葬身之地。

我們怎麼都想不到,原本活潑乖巧,和羅鑫最是親近的尼爾,竟然會如此地嗜血而癲狂。尼爾彷彿是被羅鑫的下水聲激怒了,意外地突然活動起來。要知道,此前的兩天里它甚至都沒怎麼動,可那時,它卻在兩秒內就達到了它健康時也達不到的速度。羅鑫根本沒法閃避,尼爾快的像是一枚魚雷。

羅鑫的氧氣面罩瞬間被撞飛,巨量的氣泡從中冒出,在水下滾滾翻湧。他的身體連軸轉了好幾圈,之後就一動不動了。

「快,快!快把他撈上來!」我嘶吼道。

小張一個猛子扎進水裡,向羅鑫潛去。但尼爾立即轉身,如離弦之箭般射來,彷彿不允許他人接近。不得已,小張只能浮上水面。

我們眼睜睜地看著它咬住了羅鑫的腳踝,拖著他的身體向水底游去。每個人都知道,他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羅鑫再次浮出水面已經是二十分鐘以後。尼爾終於精疲力盡,其他幾位潛水員趁此機會從它的吻中奪下了羅鑫。此前,它一直在和羅鑫玩耍,或者說,是在玩弄羅鑫布偶一樣的身體。

屍檢結果於一周后出具。羅鑫的胸部遭受劇烈撞擊,因此休克失去行動能力,而直接死因則是氧氣面罩脫落導致的窒息。我對結果沒有異議,我唯一耿耿於懷的是他的表情。

撈起羅鑫後,照理說我應當感到悲痛、難過或者自責,可是,我首先感受到的,卻是劇烈的噁心。羅鑫的表情呈現出一種我難以形容的怪異。他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像是興奮、又像是沮喪。嘴角、眉梢、 鼻翼、瞳孔······五官的每一個角落都互相抵牾,呈現一種矯揉造作般的反常感。那不是一種表情,而是將所有表情變化過程的片段里隨意地截取,再生硬地拼湊後形成的樣子。如果你一定要問我從那張臉上讀到了什麼,我會說,那是一種近乎絕望的狂亂,一種精神被瞬間壓垮後的深深恐懼。

最後,羅鑫的意外身亡上了報,尼爾被執行安樂死。一切沒有意外,正如我所料。

只是,如今我的水族館被一重更加陰沉的氣息所籠罩。猶記得十年前,當它剛開館時,遊客們紛紛跨越大半個城市來觀賞海洋生物。可如今歡笑聲已成回憶,水族館裡只剩下昏暗的燈光、生鏽的欄杆、污濁的玻璃,以及空空蕩蕩的水缸。沒有人會想來這裡。意外發生之後,無論對於人還是魚,這裡都已是不祥之地。

可現在,一個女孩來了,告訴我夢見自己的愛人在我們水族館的水缸里。

我頓時就想到了羅鑫,他死後噩夢般的面容再度回到我的腦海。我控制不住地想像,想像他的鬼魂依然在水缸里遊盪,想像他不時撲騰起一溜水花;或者在夜深人靜之時浮上水面大口喘息;又或者隔著青灰的皮膚,撫摸自己撞斷的肋骨。

也許死亡給了他某種能力,讓他能夠探入夢的世界。又或者夢的世界與死者的世界原本就是相通的,否則為何會有死去的親人向我們託夢?否則為何他能闖進千里之外的某個女孩的夢中,留下一團甜蜜的霧氣與癲狂的愛。

? chapter 4 ?

「再想想,是不是他?」我問,「你真的想不起來了么?」

「我不知道,我沒有辦法只看照片就····真希望能見到他,就算是鬼魂也好。只要他在身邊,就算是閉著眼睛,我都能分辨出來他到底是不是我的愛人。」女孩的表情顯得很空茫。

我無言以對,我無法替他找到一個幽靈。我只能告訴僅剩的工作人員,在剩下的幾天里都免掉女孩的票。她可以自由來去,在幾乎沒有其他遊客的狹長的走廊里,一遍接一遍地尋找她虛無縹緲的戀人。

我幫不了她,我自顧不暇。

那天我離開的時候,遇上了討債人。上次是三個,而這次是五個,看起來是換了撥人。

他們依然是老一套的說辭,再不還錢就要威脅我的家人云雲。我說我的妻子早在十年前,就因為我執意要開水族館而和我離婚了。至於孩子,很可惜,我也早已失去。他在五歲時死於交通意外,一輛轉向失控的卡車沖向人行道,把連同他在內的八位路人送上了黃泉。

討債人的臉色變了。他們明白我是一個無所牽掛的人,而無所牽掛的人是很難被威脅的。於是他們揍了我,下手很重,差一點就要住院的地步。我在地上躺了很久,直到被老沈發現。他扶我起來,而我一瘸一拐,叫了一輛計程車,回到了住所。

我的住所了無長物,一張床一張桌子而已。住所僅僅是住所,不是家。我原本的家早已破碎,而之後的家,我用盡十年心血澆灌的地方——水族館,也將消失。

幾年來,我把所有的積蓄都砸在了水族館裡。我去採購各種品類的海洋生物:珊瑚、鰻魚、鋸鰩、海豚、彩虹魚、河魨、肺魚、海馬、水母,有段時間裡甚至還有一頭小灰鯨。然而,這一切都因為那場突如其來的瘟疫而毀於一旦。

幾個月前,我去借了高利貸以採購新魚種。真可笑,我明明知道,這批魚種也很有可能活不下來,就像之前的幾批一樣;而就算它們都活下來,水族館也難以回復往日的盛況,一切都不會有太大的改變。

我甚至把水族館本身抵押給了高利貸公司,如果還不出每個月的利息,他們就要收走我的水族館。其實水族館對他們來說毫無意義,他們只是想要這塊地皮。我甚至聽聞如今他們已經談妥了好幾家開發公司,一等著我撐不下去,就要拆掉水族館,加蓋其他的商業建築。

而這個「撐不下去」的時間,恐怕就是幾天後了。

有些時候,我覺得我的一生就是逆來順受的一生。對於過去的四十年來說,我得到的東西不是來自拼搏,而是小心翼翼避免失去的結果。就像痛苦也不是不幸帶來的,而是生活的常態。

在即將失去一切前,我終於悟出一個事實,即得到的一切是終將失去的,而努力避免痛苦的嘗試也一定會失敗。這不是什麼高深的大道理;從古至今,有太多人說過類似的話,所謂萬事皆空,萬物皆悲······可真的領悟這層事實後,我還是無法避免地感到可悲,憤怒,以及瘋狂。

我開始漸漸覺得,一切美好之物最好瞬間崩毀,就像我的水族館,終究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醜惡荒蕪。相比而言,我竟覺得,死於意外的可愛兒子,反倒是某種程度上的幸運者。我也不願意這麼想,我也多麼希望有什麼強有力的東西可以相信,但是回顧人生,看到的只是握不住的砂礫。

如今,我日復一日如行屍走肉般活著,也許就是想看看,這一切究竟會以一種怎樣的方式走向崩潰。是的,我猜過很多種可能,只是從未想到是這種。

? chapter 5 ?

女孩穿著一身黑色洋裝,頭髮紮成簡單的馬尾,石像般凝固在原地。

此刻,我站在她身後,通過她面前玻璃的反射隱約看到她的臉。她的目光向前看去,穿透面前的透明玻璃,直達那片深沉而濃重的藍色。

整個水槽中僅剩的魚彷彿都在她眼前了。一條刺尾魚緩緩游過,身軀上醒目的橙色斑點如同令人不安的警示燈。不遠處,幾條暗黃色的狐面藍子魚在底部的礁石上費勁地跳動,尋找食物。因為疏於打理,許許多多水藻開始瘋長,導致幾十米開外,水的能見度大大降低,一條肥大的紅鰭戰船魚緩緩划過,如同無聲的幽靈船。而若把視線上抬,透過弧形的玻璃曲面,還能看到零星的水母。它們在這個昏暗而空曠的世界裡,如同遙遠星辰般,灑下細碎的熒光。

有些時候,當我凝視水缸,我會錯覺這並非是一個封閉的水體。十年來,許許多多的魚兒在這裡游過,留下了遙遠大海的回憶。現在,當我的目光最終被渾濁的水幕遮擋,我開始暗暗覺得,透過死去的魚兒的靈魂,這水缸也許真的和大海連為了一體。

「你又來了,今天是第幾天了?」我走上前與她搭話。

「十三天」,她回應,眼睛甚至沒有挪動分毫。

「找到······你的愛人了么?」

「還沒有,但是我越來越肯定,他就在這兒。」

「之前,你還沒有那麼肯定。你只是說這裡像你夢中的地方。」

「可是現在我確定了。」她的鼻翼輕微地抖動了一下,「我能感受到他的氣息,比之前的所有時候,都要濃烈。」

「我們水族館不大,如果他真的在,你早該找到了。」

「他也許覺得還不能出現,他在等。」

「等什麼?」

「一個時機。」

她的眼睛緊緊聚焦在水缸深處的黑暗裡,可又彷彿不在看任何東西。我回頭觀察她,覺得她的眼睛裡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空茫,彷彿她對一切都不在乎,也從未經受過人間諸般事物的熏染。那種美近乎天真,但也絕不是天真,你會錯覺她其實洞明一切,只是不知道其中的意義。

「有一個壞消息,可是你必須知道。為了借到錢,我把水族館抵押出去了。這個月的利息沒有還上,所以理論上說,現在這個水族館已經不是我的了。」

「什麼意思?」

「他們很快就會來清人。我不知道他們幾時來,但不會太晚。總之很快,你就不能每天待在這裡了,這幾天可能是你最後的機會。」

「哦。」良久之後,她才答應了一句。我沒有從中聽出她的情緒,一點都沒有。

我嘆了口氣。

「說說你自己吧,」我說,「你的父母在哪裡?他們是否知道你天天來這個水族館裡,一站就是一天?」

女孩的眼神略微從水缸中移開:「他們都是普通人,也很愛我,只是······」

「只是什麼?」

女孩欲言又止,幾秒種後,她突如其來地反問了我一句:「館長,你有沒有時常感到過恐懼?」

我發現自己答不上來。

「也許吧,每個人都有害怕的東西。」我敷衍道,「你呢?」

「我害怕做夢,」女孩囁嚅,「從小時候開始,光怪陸離的夢境便是睡眠的常客。我時常在夢中驚醒,醒來後卻無法記起讓我害怕的到底是什麼。父母說這是夜驚,長大之後就會好,可現在我十九歲了,夢境非但沒有隨著長大而消失,反倒越來越逼真和具體,甚至透出一種令人無法言喻的險惡和扭曲。」

「比如呢?」

「比如十五歲那年,我夢見自己正面對著一個深淵。那個深淵赫然出現在荒原上,直徑大約有一公里。它的邊緣平整銳利,如同一枚巨大的圓規,在大地上旋出了一個黑洞洞的正圓。我浮在高空中,俯視這個深淵,然後漸漸降落下去。我害怕極了,卻不能控制自己分毫,甚至不能控制自己的視角。我只能看著這個深淵越來越巨大,直到它的邊緣推開大地,完全佔據了我的視野。光線很快被黑暗吞噬,我一直下墜、下墜,每一秒都害怕黑暗中會有什麼未知之物,或者自己下一秒就會重重墜底,粉身碎骨。但我最終什麼也沒有看見,墜落也一直沒有停止。直到結束,我只是被迫面對無盡的黑暗,聽著耳邊烈烈呼嘯,感受撲面而來的狂風。」

「深淵代表了某種意象,」我思慮道,「也許每個人都做過類似的夢。」

「那是否每個人都做過這樣的夢?我曾夢見自己置身於一座無人的城市,城市中立起無數恢弘的石柱,直插雲霄。石柱之間是許許多多的建築,它們大的嚇人,在它們面前,我有如螞蟻之于山巒。這些建築有著分明的輪廓與稜角,卻處處透出一種怪異。我發現,夢中我每次移動腳步,它們就會以一種完全不符合光學與幾何學原理的形式變換自身的形狀:直線會變成圓弧,尖角則成了塌陷。這個城市就像萬花筒,每次輕微移動,展現出的樣子都有天壤之別,彷彿它存在於另一個維度,可我卻可以摸到它。天吶,已經過去四年了,可我依然記得它,而且每次回憶起來都讓我渾身不安。」

「我甚至有過這樣的夢。夢境中,我面對著一面石制的牆,牆上刻滿了符咒,密密麻麻,扭曲如蛇。視野兩邊有火炬,不息的火焰在石牆上投出跳動的陰影。這就是夢境的全部,我看著石牆,不能動彈分毫,只能獃獃地聆聽時間流逝的聲音。這時間是多久?幾分鐘、幾個小時?還是幾年、千百年?上萬年?我似乎已經完全喪失掉時間的概念了,我只知道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至於當我醒來,我幾乎難以想起自己是誰。腦海中留存下來的最深的印象,只有那面冷酷而永世佇立的牆。」

「真可怕······」我喃喃道,「我做過最恐怖的夢就是我的孩子在我面前死去。那真的是太可怕了,每次醒來我都要哭一場。可是,你的那種夢·····它們似乎與此不同。」

女孩苦笑:「對不起,館長,讓你想到了難過的事。總之,夢境在我心中積累的不安漸漸堆疊,以至於在現實中都產生了影響。然後,某一天起,我突然意識到,這些荒謬的夢境也自有其意義。

? chapter 6 ?

這些夢境有若干共同點,它們展現出了時間和空間上的超拔尺度,但又處處違背邏輯,架構在一種扭曲、怪異和動蕩的世界觀下。我想,是否這不僅僅是夢,而也是這個世界的真相呢?是否因為我們存在的時間太短,空間太小,心智太愚昧,眼光太短淺,才把我們的世界——這個在黑暗動蕩大海中暫時未曾傾覆的角落,當成是萬世不移的安穩地基?我知道,這僅僅是猜想,並沒有任何證據,但一個人如果做過和我一樣的夢,他一定也會對此深信不疑。」

「恐懼在心中紮下了根,開始如影隨形。我害怕,害怕的不敢出門。我羨慕其他人能夠在陽光下笑的那麼開心。他們從不會害怕這個世界會隨時終結。不害怕大地塌陷下去,星辰吞吐烈焰,甚至整個可知宇宙隨著某種更高存在的蘇醒而消失,如同肥皂泡破裂在空氣里。他們不害怕,他們真是幸運。」

「父母帶我去看了精神科醫生,醫生說我是精神障礙,還有輕度抑鬱症,但都不是很典型。我知道醫生的診斷是完全錯誤的,但我卻沒有做出任何反駁。這一是因為,被認為有精神疾病的人去宣稱自己正常,就像一個醉鬼說自己沒醉,是毫無意義的。其二則是由於,我知道自己實際上的問題,遠比精神障礙和抑鬱症嚴重的多。」

「過去的一年裡,我幾乎沒有出過家門。我知道,如果一切真的崩毀,那麼躲在家裡也無濟於事,但是家裡畢竟是安靜的,如同墳墓、廢墟,如同夢境中那面永世不倒的牆。而外面的世界,那些聲音和顏色、歡笑和痛苦······想像他們的崩毀格外讓我恐懼。上天作證,我實在不想這樣,我也想克服心中的恐懼,想要找到一種可以依賴和相信的東西。那種東西必須足以強大,足以穩固,足夠消弭那些從夢境中堆積而來的不安。我一直在希望有這麼一種東西來拯救我。」

「也許你需要宗教?」我說,「宗教談論生命、死亡和永恆。也許他們的神能夠給你力量。」

「沒用。」女孩搖搖頭,「在某些方面我很瘋狂,但在某些方面我又極端理智。夢境之所以帶給我恐懼是因為我真的夢到過,那些夢太過真實,可以說就是我人生經歷的一部分。但是神······我沒有見過一次神,沒有見過,我就無法相信。我無法因為有想要被拯救的願望,就背棄自己的理智和思考。在這方面,我又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唯物主義者。」

「可是現在,你還是出門了。看起來,你已經找到了對抗那種虛無和恐懼的東西。」

「是的,消弭夢境的,只能是另一個夢境。」

「你的愛人。」我恍然大悟。

她淺笑了一下,再沒有和我說話。

她轉過身,繼續面朝水缸,開始了她每天的例行公事。她聚精會神、一絲不苟,將一切的注意力聚焦到水缸深處,哪怕那裡實際上空無一物。

? chapter 7 ?

我在她身邊呆了很久,而四周是一片凄涼的死寂。水族館的工作人員都走完了,如今只有老沈還待在樓上的保安室里。我和她一起,在這個無比熟悉的觀光走廊中來來回回了好幾趟。有多少斑斕美麗的魚兒曾經這些水缸里游過,又有多少天真的孩子曾經望著玻璃牆興奮的握緊小拳頭?望著綠藻叢生,空空蕩蕩的水族館,我無法不去想。

一個小時以後,我終於打算離開,但她還在那裡,沒有絲毫要走的意思。我說,你也早點走吧,可她沒有理我,也沒有回頭。我嘆了口氣,轉身離去。可當我從地下走廊沿階梯走上地面的時候,我突然聽到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繼而,館裡的燈光全部熄滅。

跳閘了?

老沈從保安室沖了出來,和我面面相覷。

樓下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我急忙回頭:「老沈,你去檢查下水電箱,是不是跳閘了?我下去看看那姑娘。」

老沈忙不迭走了,而我匆忙跑下階梯,發現地下的觀光走廊里黑黢黢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是你嗎?」女孩的聲音顫抖著。聽聲音,她和我之間隔得不算太遠,大概也就十米左右。

「是我!」我趕忙答應,「你在哪兒?」

可女孩沒有理會我。我的耳邊響起一陣簡直不能被稱作聲音的聲音,我想那種聲音不是通過耳朵聽見的。

我恍然大悟,女孩那句 『是你嗎?』 根本不是對我說的。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的!你一定會!」女孩的聲音帶著哭腔,但又飽含著甜蜜、迷醉和夢想成真的幸福。

一種比想到羅鑫時出現的惡寒還要劇烈上十倍的恐懼感,從身體的每個細胞里鑽出來。我呆立在原地,渾身止不住地顫抖。一股陌生的惡臭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散發出來。天吶,那種味道就像是有成百上千具屍體在半滿的水缸里發酵,足以摧毀最勇敢的人的神志。

女孩還在說話,但那已經是一種我聽不懂的語言。這種語言不可能來自人間,與它比起來,就連女巫的詛咒都像是天國美樂,它的每一個發音都顯得扭曲、怪異,佶屈聱牙,充滿了難掩的險惡意味。我覺得我的耳際微微發麻,似乎是耳鳴,可是又有什麼聲音大到足夠讓我耳鳴?

女孩最後發出一聲輕微的嬌喘,隨即就消失不聞,只剩下一連串咕嚕咕嚕的水泡,如同溺斃之人臨死前吐出的呼吸。與此同時,水缸里響起尖銳的破水聲。我記得這個聲音,那天,當羅鑫潛入水中,名叫尼爾的海豚就是在這種聲音的伴奏下加速為一枚致命之錘。但此刻,黑暗中的聲音比那天更要尖銳十倍,它倏忽從我的耳際、頭頂,甚至是腳邊划過,略微停頓,轉瞬又出現在另外一側。我想如今水缸里已經不剩什麼魚了,還有什麼生物能發出如此銳利的破水聲?

我想到了什麼,顫顫巍巍從口袋裡掏出了手機,打開電筒。一道算不上明亮的光在黑暗中亮起,蔓延到前方七八米遠的地方,視野可見之處空無一人。女孩到哪裡去了?

破水聲再度響起,我連忙側身,將手機的光亮對準水缸玻璃。在渾濁的水中,光甚至無法穿透兩米,我幾乎什麼也看不見。

然後,她出現了。

女孩出現在水缸里側。她渾身赤裸,緊貼在玻璃上,嘴唇翕動,如同在說些什麼。她的皮膚顯現出一種異樣的青灰色,上面出現了星星點點細小的蘚狀物,以幾乎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增生。

我不敢相信的自己的眼睛。她根本沒有離開走廊,為何能進入水缸內部?水缸的唯一開口位於地上一層,而且早在兩天前就被關上了,難道她會穿牆術不成?

「快往上浮!」我著急地猛拍玻璃,「你這樣會窒息的。水缸沒有注滿,上面有空氣可以呼吸!」

女孩並不理睬我,隔著玻璃,我能看到她的雙頰酡紅,如同喝醉了酒,顯得甜蜜而迷醉。我想,也許她真的找到了她的愛人。

她的愛人······

「羅鑫!?」我自己都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勇氣,「是你嗎?」

沒有人回答我。可我分明看到,女孩的背後,確實有黑影一閃而過。

然後我的手機沒電了。

? chapter 8 ?

我拚命地在黑暗中敲打玻璃,用嘶啞的聲音喊叫,讓女孩趕緊上浮。但這一切似乎都不起作用。我耳邊依然回蕩著刷刷的破水聲,以及身體在玻璃上碰撞的聲音。

我不知道黑暗維持了多久,也許是三、四分鐘吧。隨著「嗡」的一聲,燈又亮了起來。水下空空蕩蕩的,沒有什麼黑影,只有女孩赤裸著在我面前。我看著她,像一條蒼白的魚,無力地漂浮在水草間。

我發瘋一般地跑上一層。水缸的入口關的死死的,並沒有打開過。我喊老沈把它打開,然後跳下去把女孩從水下撈起,只不過那個時候,她已經沒有呼吸了。

「怎麼這麼久!」我朝著老沈絕望地嘶吼,雙拳砸在地上,「不就是跳閘嗎?要是早兩分鐘,這姑娘就能活下來!」

老沈錯愕地望著濕漉漉的我和濕漉漉的少女,舌頭打結:「是跳閘。但,但是······閘合上了,電還是不來。館長你也知道這個水缸的開關是電動的,沒有電,水缸打不開······我,我都差點要去喊電工了,誰知道一半電又莫名其妙來了。」

我去看守所呆了三天,警察問我當時的情況,我只有如實道來。我知道沒人會信。我是報案者,也是事發時唯一在場者,具有重大,甚至說是唯一的作案嫌疑。

屍檢報告出來了,女孩的死因竟不是窒息,而是心臟麻痹。除了一些蘚,她的身上沒有任何外傷,沒有任何搏鬥與加害的痕迹,體內沒有麻醉藥品的殘餘,肺里也沒有一滴水。至於女孩的身份,他們最終也沒有確認下來。附近的幾個城市上報的失蹤人口都逐一對比過了,沒有一個符合。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我對她其實也一無所知,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家在何方。我只知道她十九歲,為了尋找一個夢境中虛無縹緲的戀人來到一個行將廢棄的水族館,然後在黑暗中幸福地死去。

唯一讓我錯愕的是屍檢報告中的另一點:法醫在陰道中提取到了一些精液樣本,證實死者生前發生過性行為。他們做了 DNA 對比,結果沒有意外,我是無辜的,可是我也想不到會是什麼其他人······那天確實只有我和她在一起,並沒有第三個人在場。我當然是連碰都沒有碰過她,可就算真的有第三個人躲在什麼地方,也完全沒有加害的時間。

除非,是在水裡······

在黑暗的走廊內,我確實聽到了某些聲音,還聞到了濃重的惡臭。我想也許確實有某種力量在其中作祟,某些鬼魂也許······我努力把這個念頭從腦中驅趕出去。羅鑫已經死了,死透了,這個世界上也沒有幽靈。

三天後,無奈警方還是放了我。沒有證據,找不到作案動機,我的反應在他們爐火精純的審訊經驗看來也絕不像一個兇手。至於為什麼女孩會在一分鐘不到的時間裡進入到水缸內部,警方更是無從解釋。也許,自他們從警以來,都沒有見過如此匪夷所思的案件。

我回到了水族館。門口,三個漢子正支著張小案打地主,見我來了,便紛紛站了起來。為首的那個攔住我,問道:「這個月的利息沒交,你知道的吧?」

「我知道。」

「那現在這個水族館是咱們老大的了,沒問題吧?」

「沒問題。」

「那就好。我就喜歡你這樣直爽的人。裡面的東西,如果還有什麼要的,限你半天收走。下午,推土機就要開進來,明不明白?」

「好。」

三個漢子繼續坐下來打牌,而我一步步地走進水族館。我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了。

老沈也已離去。我打開燈,走下空蕩蕩的走廊。

水缸里的水已經完全發綠。四周安靜無聲,連腳步都像雷鳴。我一步步地往前走,漫無目的,彷彿這條短短的走廊無窮無盡。

無窮無盡。

? chapter 8 ?

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意識到,發現原本早已走到終點的走廊依然在向前方延伸,我望向走廊的盡頭,而走廊根本沒有盡頭。

腳下的道路則越來越狹窄,彷彿包圍著我的水缸正朝中央擠壓蠶食。我伸手觸摸玻璃,它堅硬的表面隨著我的觸碰而慢慢變軟,最後竟然像是某種膠狀物,黏在手上。

我終於知道女孩是如何進入水缸內部的了。她一定也一頭扎了進去,因為她和我一樣,除了這裡再也無處可去。關於父母,她撒了謊,不然上報的失蹤人口裡不可能沒有她的信息。也許她的親人都已過世,她孑然一身,除了腦中的愛人之外再無牽掛。

孑然一身,和我一樣。

我的身體穿過玻璃,沒入水中,感到了變質水體發出的獰臭。我不斷向前游去,狹小的水缸變得廣闊起來。之前的錯覺不再是錯覺,這片封閉的水體成了真正的大海。水缸底部堆積的魚類屍體和糞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乾淨的海沙。水質漸漸清澈,各色水草從縫隙間冒出來,在水波中輕微搖曳;許許多多的魚類也出現在視野里,排成隊列歡快地遊動。

我想到了我的童年,想到了最初對魚兒們單純的喜愛。我成了他們中的一員,歡快地游啊,游啊,游過淺海海底的大陸架,然後朝著大陸坡急遽下潛。美麗的淺海景色很快消失,深海露出了它猙獰的一面。四周冷的徹骨,怪異的深海生物不時在我身邊游過,我沒有停止前進,直到絕對的黑暗裡,我感到前方傳來了可怖的威壓。

無數怪異的聲音鑽進我的耳朵。風聲簌簌,雷聲隆隆,美人輕聲巧笑,駿馬咴咴嘶吼,最後的樂章蘧然響起,萬千神佛低吟淺唱,星辰尖嘯不息,而太古的支配者用不成聲音的聲音念出不可違逆的誥命!

一切聲音瞬間止息。

黑暗中逐漸出現了兩個血色的紅點。我知道,它們其實是碩大無朋的巨物。

比斷電時的走廊里更濃烈千萬倍的惡臭味撲面而來。這一刻,我想起女孩的話:「我的愛人······他的軀體就像遠古的神明那樣雄健;他的吐息像蜜糖那樣甜蜜;他的眼睛大而有神,彷彿有火焰在裡面炯炯燃燒。」

火焰真的燃燒起來了。深海的王國亮如白晝,我看到在我水族館裡呆過的每一條魚都出現在我周圍。我看到珊瑚、鰻魚、鋸鰩、彩虹魚、河魨、肺魚、海馬、水母,甚至還有一頭小灰鯨······我看到三隻海豚:莫莫、考拉和尼爾歡快地追逐著一個人影。是羅鑫。他的臉上沒有恐懼,沒有面對人時的瑟縮和面對死亡時的扭曲,他快樂的像一個孩子。

至於女孩,她在很遠的地方朝我揮手。我能聽到她說話:「館長,您來啦!歡迎,你看,這是我的愛人!」

我點了點頭,渾身戰慄。

女孩正坐在一座山巒的懷裡。太古君王的孑遺沉默不語,他的巨眼如赤炭般血紅,千萬隻數百米長的手密布它的表面,在深海中晃動。我想,女孩終於找到了克服她恐懼的東西,她的愛人符合她的一切幻想:足以強大,足以穩固,足以消弭那些從噩夢中堆積而來的不安,因為,它原本就是一切噩夢的源頭。

君王舉起他千萬之手中的一隻,溫柔地撫摸女孩赤裸的身體,而女孩緊緊握住那隻手,一臉寵溺的幸福。

我知道,我的時候到了。

遙遠的地方傳來幾個漢子的聲音:「對,師傅,往這兒開,咱們要開始拆了。」

那又如何呢?我想。

(完)

溯陽:前端攻城獅,後搖狗。愛擼碼,也愛擼小說。愚蠢,獃滯,魯莽,笨手笨腳。卻認為好奇和有趣是一種美德。對腦洞的追求不死不休。於是熱衷於以各種方式編織世界。生而有涯,而夢也無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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