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裡有我們的慾望、犧牲和善良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和大家見面的第540天,越來越多的人加入我們,在這裡看見人心,表達自己的在乎。2018年,我們將繼續以故事深入日常生活,探索未知找尋意義。分享一個真故的故事,祝大家新年快樂。
雷磊在TEDxchengdu上的演講
2012年夏天,我還是南方周末的一名新記者,被報社派到北京郊區採訪一起駭人聽聞的兇殺案:一個女人和她兩三歲的孩子被人砍殺。
兇手是個剛滿18歲的小年輕,在受害人家屬出席的法庭上,他一直在做鬼臉。他解釋自己殺人的理由是因為困,想睡覺。一個非常小說的殺人理由。
從廣州到北京,我先找到了死者的家屬,他們仍然在悲傷和忿恨的情緒里,談到案情時,會用「魔鬼」這個詞指代兇手,甚至是兇手的家人、家庭,因為那是製造出兇手的原生環境。這種情緒很容易理解。採訪結束後,我準備去兇手的老家吉林碰碰運氣,看能否得到更多的信息,當時兇手被關押,採訪不到本人。
我打算離開時,才發現這個城中村幾乎沒有計程車,只能在路口攔黑車回城區。五月天太陽很大,我等了好一陣都沒有車。路口裡面的大姐看我曬得不行,就讓我到他家門口坐著,陰涼又可以等車。
大姐問我幹嘛來這麼遠郊,我就照直說了,說這裡有個案子,兇手殺人了好可怕。我自顧自講了一陣,忽然,看到大姐臉色變得很不好,我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她告訴我:我就是這個殺人犯的媽媽啊。
當時,我腦子裡嗡聲作響,許多認識都出現了縫隙:懷有深仇大恨的殺人者家屬和受害人家人住得只隔了一條街;原來殺人惡魔的媽媽是個樂於助人的中年婦女,甚至,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孩子為什麼殺人。很多前所未有的知覺涌動,我開始意識到:其實,中國人非常豐富。
源於這件事情的啟示,我和幾位媒體夥伴們一起創建了真實故事計劃,一個非虛構寫作項目。此前,我們在這個國家搞一些大新聞,而真實故事計劃將視角對準了人,更多的是沒有機會表達的人,像是坐在門口的普通阿姨。身在中國的普通人極少有機會去描述自己,我們看到的極為有限的描述,大部分來自國外,像是傳教士的日記,學者的隨筆,比如我認為描述中國人生活最好的著作之一是何偉的《江城》。在被描述的語境里,中國人常常面目模糊,大體都是勤勞、沉默、單調的。
我們想換個玩法,在項目里進行了一些實驗,比如在我們倡導第一人稱敘事,讓故事的主體成為講述的主體。第一人稱敘事簡化了表達的程式,讓事情變得容易起來。過了一段時間,我們每天都會收到數百封普通人寫作的真實故事,有時一晚,微信後台會有超過5000人同我們講述他們的困惑。
真實故事計劃的第一個故事《臨終者聯盟里的佈道人》,就在驗證我們的想法,主人公李牧是作者在腫瘤醫院照顧父親時遇到的一個怪人:這個人身患重病,原先是個公務員,他每天穿梭各個病房,挨個站在病床前歌唱、傳播福音,模仿新聞聯播的腔調講解當天的國家大事。遇到病友過世,他第一個衝過去,做完彌撒,握著家屬們的手慰問:「對於偉大共產主義戰士的離去,我們致以誠摯的哀悼。他的一生是光輝的一生……」因此,有時候李牧會被病人家屬揍得鼻青臉腫,可他也不在意。他賣房子買了紅旗轎車,想要像毛主席那樣檢閱病友,最後這個車子成了病友們的通勤車,病友沒錢了,李牧會像領導慰問困難家屬一樣送上錢,讓他安心養病。漸漸地,整個腫瘤醫院都被他搞得熱熱鬧鬧。在腫瘤醫院重症病區那種瀰漫死亡和絕望氣息的地方,這樣一個怪人的存在多違和。故事的最後,李牧去世了,病友們卻把他的行為傳遞了下去,一直一直。
這個故事中,李牧就是一個特別不一樣的中國人,荒誕奇特,但內在卻是符合人性的,一個人在死亡來臨前像一顆星一樣閃耀。很難想像,這樣一個有著深沉主題的故事作者,居然是一個90後,通過他的講述,我們看到了一個層次豐富的普通人。當時我想,這個實驗室可以做的。
還有些很火的故事是我們完全沒想到的,比如一個講水滸卡的故事。除了80後、90初,很多人可能不知道水滸卡,這是小浣熊乾脆面的贈品,在那個玩物匱乏的年代,水滸卡很快就風靡大江南北的中小學生群體。作者歷經千辛萬苦集齊108將,最後卻發現小浣熊推出了整版,讓他感到欺騙。這篇故事發出後,兩天時間裡獲得了上千萬的閱讀,很多人都給我們寫下了他們收集這一款卡片經歷。有個讀者說,他曾用黑旋風李逵換了鄰居家小孩一張,換完鄰居小孩就後悔了。這個小孩找作者要,作者說不可能,換完就是完了,不能反悔。結果鄰居小孩打電話報警了。警察真來了,問了問情況,把鄰居家沒戶口的狗給帶走了。
就像是豁開了一個口子,鮮活的記憶一下就湧現出來,而在此前,這些事情一直潛伏在一代人的記憶里,我們放出了一隻鉤子,把這些東西打撈了起來。
能夠感覺到,經濟狀況的整體改善,受教育程度的提升,普通中國人對表達的渴望在顯現。越來越多警察、家庭主婦、刑滿釋放人員,甚至是DNA鑒定師這樣小眾職業的人,都開始了在真實故事計劃的寫作,寫下他們在乎的部分。我們所做的這場實驗,其實是一場自我表達的實驗。在數以千萬計表達內容里,我們窺察到一些中國人的內心質地,比如說大部分的中國人都不開心——他們很少表達令人印象深刻的歡樂,更願意書寫一些偏傷感的記憶。可能中國人本身就偏向悲劇審美,並通過這個角度去建構自我。
很多人會問,花這麼大力氣去讓大家自我表達,自我表達有什麼用處呢?實際用處我一時也很難講清楚。講述自己是一個內向探索的過程,它會對人有一種提醒,提醒他思考發生了什麼,自己在什麼位置,在故事裡承擔什麼樣的角色。隨著這一場試驗的深入,我們也能看到自我表達給人們帶來的一些微妙變化:通過這些對日常的深入,我們開始去打量生活複雜的面相,細膩就成為了可能。
前一陣,我們刊登了一個父母熱衷於抓娃娃的故事,作者是獨生子女,畢業後在北京打拚,而父母則待在小地方,這是現在很典型的家庭狀況,一次偶然機會,作者帶父母在北京玩了一次抓娃娃,他們抓到一個後,回家便每天研習,非常痴迷,投入了上萬塊,最後等作者回家,整個房間都擺滿了那種抓來的娃娃,非常恐怖。父母解釋說,總覺得女兒小時候缺了玩具,所以就老想著抓來給她存著。這樣一件小事,像是一個特定視角的鏡面,讓我們看到空巢老人群體的孤獨。我們編輯部開玩笑說,留守的父母們,正在毀滅抓娃娃機這個行業。自我表達的終極目的是被理解。可能這個問題太大,生活里沒有答案,但通過自我講述,我們看到,作者在嘗試理解自己父母的處境,而這種理解會讓人對我們重新審視很多東西。
我想說,這或許是自我表達的一些用處,在這場實驗里,故事和真實生活的有了一些奇妙的互動,像抓娃娃的父母被子女心疼,像寫監獄題材的小混混在真實故事計劃成為了青年作家。故事在這裡充當了一種媒介,幫助人們探索未知的自己,並相互理解。回到故事開頭那個大姐,她後來見到了即將執行死刑的兒子,19歲的少年對母親說:活著好累。大姐跟我說,她後來仔細回想了一遍,覺得兒子是挺累的。說完,她就哭了。
在我們的設想里,這場自我表達的實驗不僅可以表現於內向的探索,還具備外延的可能。現在,我們正在結合出版、影視等方式來展現這些從生命里拿出來的內容。一個人心心念念的事,能與更多的人在不同的場景產生共鳴。未來一兩年,我們就能做到,讓講述者帶著自己的親友去影院里觀看自己的故事。
那個時候,大家或許會看到這場自我表達實驗的真正面貌:這會是一個個人和他們在乎的故事,拼湊出的一幅中國人的心靈地圖。
謝謝大家。
本文為真實故事計劃創始人雷磊在TEDxchengdu大會上的演講,原題為《一場關乎心靈的自我表達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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