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域的稅關
1995年的夏季,六個來自阿陀斯聖山的修士在約熙福長老的弟子厄弗冷長老的幫助下抵達了美國亞利桑那州的沙漠,經過一番努力在那裡建立起了一座修道院,命其名為「聖大安當修道院」,以此奉獻於古代基督教會修道生活的始祖聖安當長老。
修道院最近通過自己的出版社發行了一本多達1112頁的教父論述巨著——《離世的靈魂》(The Departure of the Soul)。此書的內容包括:依序收錄了神聖大公正統教會對於靈魂離世及死後生命等主題各方面的傳統教導;涵蓋橫跨教會兩千年歷史中的聖經注釋、禮用讚詞聖詠、教會聖師教父們的神學及神修的著作、聖人傳記中動人心神的生平軼事、216頁全彩精選聖像,甚至還設有一章節專門論及教會信仰當前時代的異議者。收錄的內容廣泛基於從第一手語言,如希臘文、俄文、教會斯拉夫文、塞爾維亞文和羅馬尼亞文等多種罕見原始文本和圖像而來的譯作,同時亦含來自希臘、俄羅斯、羅馬利亞、保加利亞、烏克蘭、土耳其、英格蘭、愛爾蘭、蘇格蘭、法國、德國、義大利、中國、美國和加拿大等不同國家的文獻條目及1300條互設參照的引文註腳。豆瓣條目: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26994153/
隨著這本大部頭專著的面世,關於基督教信仰中「稅關」的教導又一次成為了熱門話題。這個奇特的教導曾由一些教會教父們提出,且迄今仍使人們對其感到難以理解。對於教父們的教導,天主教早已有了自己官方的詮釋:他們將其稱之為「煉獄」。但對於這個問題,正統教會卻從未定論,所以它依舊停留在供人解讀和論辯的階段。那麼,這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教導?又是為哪些教父所論及呢?
簡而言之對這個教導進行一下概括即是:當我們離世時,我們的靈魂便會開始一段不知時長奧秘地飛升之旅(這個過程自人死後伊始於一個時間之外的靈性領域),在這個狀態下,我們的魂魄會由守護天神引領穿過各種試煉的關口,以檢視我們是否真正已達致凈煉而配得圓滿。不同的誘惑和罪惡以不同「稅關」的形式呈現出來(這樣的描述可來自於古代稅吏的形象),若有任何人祈望進入上主的神國,就必須穿越這所有的「稅關」。
譬如,在向天堂高升的途中,我們就會遭遇來自淫慾之魔對我們罪孽的控告,如果我們的心靈抵禦了誘惑,主保天神成功地為我們辯護開解,我們才能繼續上路。假使我們向誘惑屈服,便會因此被從天擊落,繼而經歷地獄。這只是眾多「稅關」中的一個例子。
教父論述中的依據
據我所知,這個概念最早成形詳見於聖大安當長老的生平。在這部由聖亞大納削所著的傳記中,他提到了一次聖安當長老經驗人靈受審的神視(發生在長老六十歲之際且在他去往亞歷山大里亞之前)。
有一天,正是安當長老起身做第九時課並要去用膳之時,他突然進入一種靈魂出竅的狀態,變成了一個真實的靈體,並能在他肉身以外瞧見他自己,隨後他的魂魄由天神們提拔到上天,並在途中受到魔鬼們的阻攔,它們想要找出自聖安當長老出生至今犯罪行惡的證據,由此判定他是否可以落入它們的掌心。
天神們為長老辯說道,上主在他出世時便抹除了他的罪惡,但它們還是可以審查他從成為修士起到今日所有的言行舉止。最終魔鬼們無法找到任何罪疚來攻擊聖安當長老,他便得以自由無礙地繼續他的行程。
在聖安當長老從他的神視中回到現實後,他冥思剛才所發生一切,逐得出一個結論——邪魔在靈性的領域握權得勢,他們在那裡會全力阻礙並與人類靈魂爭鬥。作為聖大安當弟子的聖亞大納削,就以他神師的對此經歷的理解辨析道:這即是為何基督在被釘上十字架受難後祂必須升天進入空中,以此凈化靈域為人靈平安的離世開拓道路。
兩位聖人教父皆明確地引用了聖保祿宗徒在《厄弗所書》2:2中的經文,並用這個神視來判辨聖保祿在經文中提到的那個「空中權能的首領」。無需多言的是,當涉及此番宇宙論時,《厄弗所書》第二章第二節的經文當是其最重要的和最穩固的聖經根基,同時在《瑪竇福音》12:43、45,《路加福音》10:18,《厄弗所書》6:11,《伯多祿前書》5:8,《希伯來書》6:4-6、10:26-31,《猶達書》22-23,特別是《格林多前書》6:9-10都間接地在暗示這一教導。
除了聖大安當和聖亞大納削之外,聖大巴西略曾言:
一個威嚴的天神行將蒞臨,它要擄去你那罪債纏身的靈魂。為此,讓自己專註於對終末之日的沉思罷,試想一下將要面對的混亂同迷惘,生息的短促和致命的時刻,上主的審判迫近了,天神們朝你奔赴而來,可悲的靈魂凝視著所發生的一切,被自身的良知所折磨著,陷入可怖的狂亂中,而最後,一切皆無可避免地遷變至一個遙遠的國度。
聖金口若望(AD349-407)在他的描述中甚至更加細緻地提到:
當我們起身前往異國他鄉時,我們便急需引導和襄助,但真不知我們究竟需要多少幫手和援助才能不受阻礙地逾越那些古老的鬼靈,空中權能的首領,神魂的加害者,搜集罪衍的稅吏們!為此緣故,當靈魂離世之後,它將高升或下墜,驚懼也戰慄,愧疚感不斷地蹂躪著我們,在我們被置於各番審查中,直面駭人的審判之時,一切只會更加恐怖.....」「神聖的天神祥和地牽引我們離開肉身,置我們於妥善地看護之中,我們安然無恙地離空中的掌權者們遠去,惡神們未能在我們身上搜尋到它們想要的罪證,亦沒有發覺任何污點。面對一個純潔無暇的靈魂,它們遭到了羞辱嘲弄;直視一個言行純粹的人,它們只得陷入沉默。我們逾越而上,但它們卻只能困頓在羞恥之中。它們的網羅消散,我們自由地前行。讚美歸於上主,是祂護佑了我們免遭其毒手。——《論追念亡者》第二講道集(On Remembering the Dead, Homily 2)
對於以上教父們的陳述,都不應當將其字面地理解為魔鬼們挾持著我們的靈魂出離身軀,向我們施加各種刑罰,我們反而正應當如亞歷山大里亞的聖濟利祿在他的第十三講道集《論靈魂的離世》( On the Departure of the Soul)中理解所言:「所有人皆為自身的諸般罪孽所糾纏束縛」,我們被自身所定罪,是我們自己的邪惡讓我們反叛了上主之子。
儘管看似這個教導有教父們為其佐證,但關於「稅關」的現行概念卻最早來自於一個修女聖人君士坦丁堡的德奧多拉的相較更晚的一個神視。對此多瑪斯神父(Thomas·Hopko)解析道(譯註:調侃的口氣):
在公元944年的君士坦丁堡,有一名叫做新巴西略的聖人(Basil the New),其有一位弟子叫做額我略,而他有個女弟子叫做德奧多拉(Theodora)。有一次,德奧多拉經歷了一個神視,她看見呈現於空中諸多的幻象......在那個時代,人們確實持有這種觀念,認為魔鬼們的靈體飄浮穿行在上空中。實際上,聖大亞大納削和尼撒的聖額我略甚至也因此解釋到,這即是為何基督必須要在十字架上受難:因為他的聖靈必須要高升進入天空,於此他才能潔凈塵世的蒼穹!
但是你懂的,當時的人們就是相信這些在空中浮現的幻影,鬼怪們四處遊盪徘徊(開個玩笑話,現在我們有了這些電腦和電視機,可以直接將它們帶回家嘛)。他們會比喻著說,在你臨終之時,氣數消殆,惡神們便要開始圍攻你了,同時你還會體驗到一種在方位或者空間上離開人間的意象,然後你得擊敗這些窮追猛打的惡魔們。
對於這個德奧多拉的神視,我只能判定其僅是一個私人啟示,信理從來不是建立在私啟上的。喬爾丹維爾的彌額爾·波瑪贊斯基神父(Michael Pomazansky)在他的《正統基督教信理神學》中就提到,我們不能將信理築建於某個聖人的某個女弟子的某個神視上,我們不能這麼做。
他還說道,我們得試問自己『從此之中它揭示了什麼?它為何而作證?』因為在這之中,也很可能包含著一些且真且善的事物。所以,彌額爾神父及其他人實際相信的是,人在臨死之際一切真相都會顯明,人將遭受此生最為兇險的災厄,在此過程中,所有的邪魔要對人的靈魂群起攻之,而人必須在這場搏鬥中獲勝同時凈化自身:若我們英勇迎敵,它們就將被擊潰,而我們矢志不渝,它們也會隨之被滌盡。在此,我們甚至可以說,每個人的一生都將在他們離世之時遭到檢驗,直到那時,我們才能知道自己一直與何相伴...死亡的降臨終要顯露出真正的事實。——《與主同死:論答稅關的教導》(Dying with Jesus: Reflections on the Toll Houses)
根據研讀舊約《先知書》和《默示錄》的經驗,我們知道所有的神視都不能依字面意思去解讀。多瑪斯神父在他的講論里枚舉了出現在聖德奧多拉的神視中總共二十種稅關,他將其稱為二十個「為跟隨基督和諸聖一同進入上主那充滿平安與喜樂的神國,我們必須從中凈身而出且將其克勝的魔鬼的試探、誘惑、磨練」,它們是:
1. 閑談、嗔怒、愚蒙、邪穢、無恥的言辭
2. 欺瞞
3. 誹謗、詆毀
4. 饕餮:多餘的飲食
5. 懶惰、昏睡、懈怠
6. 偷竊
7. 貪婪、覬覦、妄羨
8. 放貸:高利息地借貸
9. 為人不義、對事不公、冤枉他人
10. 嫉恨、妒忌
11. 傲慢、虛榮、自負
12. 暴怒
13. 心懷仇怨、無寬恕之心
14. 謀殺
15. 行巫術邪法降頭
16. 通姦、行淫
17. 亂倫
18. 反天性的淫亂:同性行為、人獸
19. 異端、歪曲基督信仰
20. 人心殘暴、鐵石心腸、對他人毫無同情之心
近來,關於「稅關」的主題在正教徒們之中引爆了爭論,他們各持一詞,其中一些人認為應當以字面的理解去接受這個教導,另一些則提倡以精細而寓意式的方法去解讀這些見證,還有一些人甚至完全就否認這整個教導,堅信它是一種「半諾斯底」或「半柏拉圖主義」影響的產物。然而,絕大部分的正統基督徒們其實壓根就對這個教導聞所未聞,在普遍的教會信仰生活之中,它對於教區的信友們而言無足輕重,因此,很難想像此番教導能夠被認作是「當信之理」。
加州埃特納市的大主教赫里索斯托莫斯(Archbishop Chrysostomos of Etna),在他對彌額爾·波瑪贊斯基神父的文章《我們並非以血肉為敵:答論關於稅關的問題》(Our War Is Not Against Flesh andBlood: On the Question of the「Toll-Houses」)所作的簡介中,他寫道:
必須承認的是,一些教會內作家們太過拘泥於一種字面化的形式去展示正統教會對關於死後生命及描繪『稅關』的各種教導了, 儘管他們可被問責於他們不當的表達方式,但卻不能被判以『異端』或『半諾斯底主義』的罪名。基要主義和唯字面詮釋的立場在任何對揭曉信念和經驗別樣維度的靈性事物的討論中,都是一種危險,我們必須對任何可能陷入這些傾向的觀點抱以批判的態度。但我們也不能以一種佯裝擁有『學術性』技巧但 同樣貧朴的基要主義去回應他們的這些偏頗,因為這不過是以一個極其膚淺的方式去對待由人們不同研 習神學的取徑而產生的分外複雜的問題罷了,為此它最終就不是為了求得真知,但卻是心懷不軌別有他圖。
對這個神視的解讀
在論及信友們該如何去處理「稅關」相關的問題時,多瑪斯神父,波瑪贊斯基神父和赫里索斯托莫斯主教都勸勉正統基督徒們應當「去其糟粕,取其精髓」便可,即是說,他們不會贊成教友們去接受這個教導的字面意思,如此它直接就變成了正統教會版的「煉獄」了。不光如此,它不能被宣信為教會的信理,還在於並無禮儀文本和傳承的證據去支持對它字面做出的解讀。人們可就此質問:「如果這個教導是一個信理的話,那麼為何教會的葬禮儀軌對這個教導的內容隻字未提?」
波瑪贊斯基神父清楚地聲明道,這個教導並非信理:
「稅關」相及的主題並非正統神學特別討論的對象,明確而言,它不是教會的信理。鑒於它所包含的內容來說,它扮演著道德勸諭和靈性指導的角色,因此它可謂是『有教牧性意義』(pedagogical)的。
不過,他們也會說,走向另一個極端同樣是一種錯誤,因為人們的確可以肯定這個教導積極的一面而不必變成一個半諾斯底主義者。其次,對它全盤的拒斥要麼是故意無視出自眾多教父們的證據,要麼乾脆就是對其置之不理。而正統信仰的核心精神卻一直都促使人們去探明到底何為美善和真理,儘管正如多瑪斯神父提醒我們所說的,這一切常常是充滿困阻。
現在倘若我們以這種立場來解讀這個教導,我個人會選擇一個同多瑪斯神父和波瑪贊斯基神父一樣中庸的態度,在此推薦我個人解讀的方法:
我相信關於「稅關」的教導其實首先地是一種對基督徒信仰生活的比喻。有趣的是多瑪斯神父並未說「稅關」的目標單純是在於追責我們在過去歲月里的所作所為,它也為檢驗我們當下生命的狀態。他的論點有趣之處在於,由聖德奧多拉和聖大安當的神視所示,魔鬼們僅僅控告我們的過去。對這教導額外補充到「在當下此時此刻遭受所有罪惡試探」這一點,助我們得出最終的結論:
此教導主要地是側重於其修道主義的背景,它極有可能通過一些隱秘的方式脫胎於七世紀西奈山聖凱瑟琳修道院著名的克修訓言集《神聖攀登的天梯》。「稅關」的概念也因此可以由聖天梯約安院長所傳的教導而被重塑為「天梯上的階級」,對於修道團體而言,毋庸置疑這將是一種更能帶來神益的寓意性解釋。在這種方法論中,靈魂在來世才開始的進程更好應當理解為它從此時此生立即就開始了。但這兩種看似不同的概念是以不同的類比在闡述本質同一的一個事實:我們都在誘惑中苦受煎熬,為進入上主的神國和臻至自身的圓滿,我們必須克勝這一切的試探。這才是至關重要的,這便是我們定當全心專註之處,且同時更要銘記於心「誰若犯了罪,我們在父那裡有正義的耶穌基督作護慰者」《若望一書》2:1(在魔鬼的控告前,基督是為我們征戰的辯護者)
我們所有人自出生時起便不斷地試圖想要從這些誘惑(或說「關卡」)中超脫而出,在我們的一生中,魔鬼雖然成功地使我們陷入了不同的罪惡,但同樣也失敗過,無論我們在何處墜落,當我們懺悔己惡中重振旗鼓,我們就又再次踏上尋覓救恩的征途,在上主恩寵的護佑之下,我們的靈性生命得以精進,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便確鑿是在穿越越來越多的「稅關」了,這亦是說「我們攀登上了天梯越來越高的階級」。為此,只認為這受魔鬼攻擊的旅程唯獨伊始於人死後,實則頗為不妥,我們何以肯定魔鬼們會耐心地潛伏著直到我們死後才現身對我們發起進攻?很難想像會有任何基督徒相信這樣的定論。
然而,這兩種類比的概念之間並非有任何真正的差別,所以與其說那更加合理的傳統剔除掉了另外一個,不如說關於「稅關」的教導是一種對「神聖天梯」之傳承的延續,與前者相比它變動不大但更鮮為人知,它們兩者互為平行關係。但無論如何,相信在「神聖攀登的天梯」的光照下去解讀「稅關」的教導,一定是最明智的做法。於此,正因為在傳統中已經自古承續有一尊關於「天梯」的聖像,它在其教益心神的層面有無與倫比的意義,我們就不再需要一個描繪「稅關」的聖像了。難道在我們攀登的天梯的頂部,迎接我們的將是殘暴的惡魔們?它們在此潛伏多時僅是企圖更接近我們一步? 絕非如此。
肉身的死亡可在這過程中的任何一步突然 出現,即便是在我們死後,我們的靈魂仍將同在世信友的祈念的下繼續這征途,在這艱苦卓絕攀爬的終點,成全者所拜見的將是置身於無上榮光之中的君王基督。
整個「稅關」教導的目的並不是為了激起基督徒們心中的恐懼和焦慮,仿似它純粹是某種泄露天機向我們展現死後景象的「秘傳知識」。相反,它的目標實際在於激勵基督徒們要在此時此地無間地篤志凝神專註克修生活,懷著更大的望德與忍耐去攀援「天梯」。而太過傾重以僵死的字面理解來頑守「稅關」這一教導的行為最主要的謬誤可能還不僅限於背棄了當教會傳統論及神學(在永恆中)的本質和其與經世學(現世救恩工程中)的關係時,那一貫的「否定式」(Apophatic)立場,雖然這並非表明「稅關」的教導則完全沒有字面意義可言,但作為一個信仰的奧秘,也無人能夠宣稱它默示了信理級別的細節。但它同時對基督徒而言變成了一種誘惑,誤導人們去相信,我們還未踏上克修奮鬥的征程。儘管這番蠱惑本身儼然就是一個「稅關」,但在聖天梯約安長老的援助之下,我們無疑已經穿其而過了。
引申閱讀:《神聖攀登的天梯》的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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