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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居里夫人身邊的日子

編者按

1929 年,施士元(1908-2007)以優異的成績成為清華大學首屆畢業生後,通過江蘇省官費出國留學資格考試,進入法國巴黎大學,師從居里夫人。他是居里夫人為中國培養的唯一一位物理學博士。這裡,我們徵得施士元女兒施蘊中的同意,以《在居里夫人身邊的日子》為題, 從《施士元——回憶錄及其他》一書中摘錄有關章節,以饗讀者。

撰文|施士元

知識分子為更好的智趣生活 ID:The-Intellectual

● ● ●

拜見居里夫人

1929 年的年底,我來到巴黎大學。這所學校位於賽納河南岸的拉丁區。它的前身是索蓬神學院,典型的法式建築,外觀呈黝黑色,顯示出它已歷經幾百年的滄桑。

當時巴黎大學與我們國內的大學不一樣,它只有辦公及教學用房,學校的教職員工及學生都分散居住在城市的各處。巴黎大學外面有一條馬路叫學校路,這條路上有一家小旅館。我就住在這家旅館三樓一間8平方米的小屋裡。屋裡僅有一床、一桌、一櫃及一些簡單的生活用具。我就在這個「家」里生活了近4年。

在巴黎大學註冊時,我收到了一疊教授名冊列印件。那上面排列著數十位法國學者和各國移民科學家的名字,其中有居里夫人。我想起在清華大學四年級學習的《近代物理》最後一章「放射性」中曾介紹過居里夫人。這位法籍波蘭科學家是舉世聞名的鐳和釙的發現者, 是「放射性」這門新興科學的奠基人。於是, 我就寫了一封信給她。信上說:

尊敬的居里夫人:

我是中國來的留學生,於1929 年在清華大學畢業。考取了國內江蘇省官費留學來到法國。希望能在您的指導下完成博士論文工作,不知您能否接受?

這封信是星期三發出的,星期五我就接到了居里夫人的回信,約我在星期六上午八點去她的鐳研究所面談。接到居里夫人的回信,我很興奮,我從未見過這位偉大的科學家, 對她的外貌、脾氣、性格一無所知。從這封信上看,字跡纖細秀麗,顯然是居里夫人的親筆手跡。可惜的是這封珍貴的信函不知什麼時候遺失了,如今回想起來,仍感到非常惋惜。

就在星期六上午八點左右,我找到了距巴黎大學不遠, 位於皮埃爾·居里路轉角處的鐳研究所。我在大門旁按響了門鈴,一位身著白色工作衣的中年婦女出現了。她問:

「找誰?」

「找居里夫人。」

「找哪位居里夫人?」

我一怔,難道還有幾位居里夫人? 我想了一下就報出了那個已經熟悉了的名字: 「皮埃爾·居里夫人。」 「好的,請進。」在她的帶領下,我走進了居里夫人的實驗室。

在這間著名的實驗室里,我見到巨大的玻璃窗敞開著,室內溫度很低,卻沒有生爐子, 後來得知是為了實驗數據準確的緣故。居里夫人正坐在一台分析儀前,身邊是她的大女兒,年輕而優秀的物理學博士伊雷娜·居里。

那次會晤算起來,距今已有70 多年了,但此情此景卻一直還清晰地在我的腦海里珍藏。居里夫人的面色蒼白,一頭蓬鬆的銀髮盤髻在腦後;飽滿的額頭,那副琺瑁邊老花眼睛的後面,是一雙淺褐色閃爍著智慧火花的眼睛;薄薄的嘴唇抿在一起,顯示出她堅強的性格;瘦弱的身體套著件寬大的淺黑色外套。這副形象高雅可敬,和她畢生從事的偉大事業有著近乎完美的協調性。

居里夫人看見我進來,臉上露出微笑,按照法國人的禮節握住我的手說:「歡迎你,施先生。」

「夫人,早上好。接到您的信,我非常高興, 十分榮幸今天見到您。」

隨後,我將清華大學校長寫的推薦信交給了她。居里夫人仔細地看過後問我:「你是在中國通過官費考試來法國的?」在得到肯定的答覆後,她又接著說:「按規定到我的研究所來的人員必須經過考試,但因為施先生已通過了國內的考試,所以可以免考,直接來工作。」她還回頭徵求女兒的意見:「你看怎麼樣?」

伊倫娜·居里穿著白色的工作衣,金黃色的頭髮,眉清目秀,修長的身材比母親高出半個頭。她是1925 年獲得博士學位的,一直是媽媽的好幫手。當時她剛與約里奧結婚不久。伊倫娜對母親微笑著點點頭,表示同意。

就在1929 年那個初冬的日子裡,我終於成了居里夫人的一名中國學生。

這次會晤始終體現著這位成就顯赫卻又飽經滄桑的科學家一貫的處世風格:冷靜、簡潔、平易近人,頗具實效。

此後的4 年,我就在這所著名的鐳研究所和居里夫人朝夕相處,最終成為居里夫人為中國培養的唯一物理學博士。

巴黎大學鐳研究所

那時與我一起在鐳研究所學習、工作的青年學者大約有二三十人。他們分別來自法國、德國、波蘭、印度、中國、蘇聯等國家。這些國籍、語言、膚色迥異的人們,聚集在這座二層的鐳研究所里過著充實、嚴謹而又不失浪漫的研究生活。

他們愛這幢樓,戲稱之為「巴比塔」。《聖經·創世紀》說:古巴比倫要建築一座通天高塔。上帝製造出不同的語言,使語言不同的人們無法長久住在一起,人們之間無法合作, 那座塔最終沒能建成。「巴比塔」就是指語言不同、民族不同的人在一起生活的地方。

居里夫人常以沉穩而親切的語調說:「在科學上,我們不應該注重人,而應該看重事! 」居里夫人闡述的正是「巴比塔」的座右銘,它雖然沒有刻在實驗室、門廳的牆壁或者其他醒目的地方,它卻無所不在,深深地印在大家的心中。

鐳研究所是居里夫人一手創辦起來的。它是當時全世界三大放射性研究中心之一。它的特點是:擁有當時全世界最強、最齊全的放射源, 它有1.5克鐳、很強的釷放射源、當時全世界獨有的錒系元素。在加速器技術沒有充分發展之前,天然放射性元素是核物理研究的唯一手段。因此,有的實驗工作,別的地方做不起來,該實驗室卻能做;別的地方能做的,那裡當然更能做。

研究所包括兩個部分:一部分是物理實驗室, 研究放射性元素的物理特性和化學特性;另一部分是生物實驗室,研究放射性在生物和醫學上的應用。

居里夫人是鐳研究所的所長,所里的人背後都稱她為「老闆」。「老闆」的辦公室與她的兩間實驗室相通。實驗室里有一台抽空機,是機械泵加上水銀泵,還有一台居里天平。這台天平是居里實驗室獨創的,是一種測定放射性強度行之有效的儀器。實驗室里還有分析天平等其他物理儀器。顯然,這兩間「老闆」的私人實驗室中,一間是化學的,另一間是物理的。

居里夫人對我說:「暫時你就在這兩間實驗室里工作。」

「那太好了。」

「每天上午八時至十二時,下午二時至六時是工作時間。星期天休息,有寒暑假,與大學裡的規定一樣。你知道放射性嗎?」

「在大學《近代物理》最後一章"放射性"中曾學過。」

「 放射性的基本規律是什麼?」

「 基本規律是指數規律, 即一個放射源的放射性強度隨時間依指數而衰減。..

「放射性強度單位是什麼?」

「是1居里,1居里是每秒衰變3.7*10^10次。」

「那麼1 個毫居里呢?」

「當然是每秒衰變3.7*10^7次。」

「好極了! 」

「我只有書本知識, 沒有實際經驗。」

居里夫人微笑著說:「你們沒有放射源,當然無法做這樣的實驗。這裡,你可以先製備放射源而後進行一系列測試工作。」

居里夫人言傳身教

周一上午,我來到了實驗室,看見已經有一個穿著工作服的姑娘在場。她披著一頭金黃色的頭髮,高高的鼻樑,淺藍色的眼睛。她先開口說:「施先生,你早,我叫加拉貝爾。居里夫人關照我,讓我做你的助手。我是專門管基礎放射性實驗。」這是一個熱情而又熟悉情況的姑娘。在她的幫助下,我很快就對所里的工作環境與要求熟悉起來,並逐步開始獨立工作。

居里夫人做事認真,對大家要求很嚴格。她實驗室的門上貼著一張顏色已發黃了的紙條,上面用法文寫著: 「 任何材料不允許帶出室外。」據說以前有人把放射源裝入口袋帶走,有人用白金坩堝喝酒、煮咖啡,發生了燒傷身體的事件。她規定:在離開實驗室之前,必須把實驗檯面和儀器整理好,凡是從某一地方取出來的東西必須放回原來的地方。她還要求:每周六下午向她彙報本周的工作情況。

居里夫人是位關心愛護學生、平等待人的師長,大家既尊敬她、又喜歡她。我進鐳研究所後,居里夫人就一再試圖使我明白,我所從事的放射性研究工作, 是一項有趣的、但又是性命攸關的工作。

在我做實驗時,她經常站在我的身旁, 用略帶嚴厲又近乎固執的口吻,反覆地提醒我必須注意的事項:一是不能用手去碰放射源, 要用鑷子去夾取,否則手指尖會被灼傷, 變得僵硬甚至發炎; 二是接近放射源時,要用鉛盾擋住自己的身體,要屏住呼吸,以防把放射性氣體吸入體內。為了讓我能夠正確地按安全規程操作,她甚至親自做示範。

後來,我了解到,在我來鐳研究所之前,曾經有一個法國青年來此工作。居里夫人給他一個題目,就是用內轉換電子能譜來解決γ射線譜。當時用的是鐳系的放射性沉澱物, 其中的氡是一种放射性很強的惰性氣體。那個青年本來身強體壯,工作也取得了一些進展, 但因沒有注意安全事項,吸進相當劑量的氡氣,受到很大傷害,患了急性肺炎,雖經多方搶救,仍不幸死去。他的死在巴黎科學界引起了一陣騷動,致使法國的青年人不敢到鐳研究所工作。

居里夫人現在給我的實驗課題正是那個青年未完成的。但我並不感到害怕,科學是需要有獻身精神的,但也應盡量避免無謂的犧牲。好在我在清華大學讀書時是個游泳好手, 進行實驗操作時屏住呼吸是件很容易的事。在鐳研究所的工作中, 由於不斷得到居里夫人的正確指導, 我的身體沒有受到任何損傷。

我的實驗室隔壁就是居里夫人的大女婿約里奧的實驗室。他正用雲室做實驗。旁邊是一位蘇聯人的實驗室。這位蘇聯人是蘇聯科學院派來的,人長得高高個兒,一雙眼睛總是紅紅的。他正用雲室測定內轉動電子譜來測定γ譜。

有一項實驗,要把儀器放在電磁場中操作,而電磁場是把交流電整流後得到的。當時我和隔壁蘇聯人的實驗室共用一個電源,由於他所在的「雲室」中強大脈衝電流的干擾,我這邊的電流不穩定,長期得不到所需要的磁場,實驗工作受到了影響。居里夫人分析了問題之所在,堅決地說: 「這兒需要自備直流電流源。」 不久,花費昂貴的直流蓄電池買來了。這組新電源差不多佔滿了實驗室隔壁的20多平方米的房間。當時居里夫人向當局申請的50萬法郎的特別研究經費還未批下來, 她是從少得可憐的研究經費中擠出此款來幫助我的。有了這個新電源,電磁鐵的磁場十分穩定,我的研究工作終於打開了局面。

有時候,我正在專心實驗,居里夫人會突然出現,輕聲地說,「我想實驗的過程應該是這樣的」。說著就熟練地操作起來。居里夫人的助手沙彌葉小姐曾讚歎道:「 鋼琴家彈鋼琴的手也比不上居里夫人的兩隻手靈巧。」在科學研究的海洋中,居里夫人就是用她那科學與藝術完美結合的雙手,指引我達到成功的彼岸。

經過一段時間的努力,我首次得出了前人所未見的譜線的精細結構。早先底片上出現的譜線很細,最細的只有頭髮那麼細。我當時只有20 來歲,眼睛好,看得清楚。我拿給居里夫人看, 居里夫人拿著膠片對著光亮處看,又取出放大鏡照著看,臉上沒有表情,似乎很漠然,好像在想著什麼。我想:可能是因為她年齡大了,眼睛老花、視力不好的緣故。後來,我把實驗結果寫成簡短的論文交給居里夫人, 看後,莞爾一笑,伸出手說:「祝賀你成功,此文可以送到法國《科學院院報》上發表。」

那時候, 要想在法國《科學院院報》、《物理年鑒》等國家級雜誌上發表科研論文是很不容易的,欲投稿的論文首先須經國家科學院院士的推薦。在居里夫人的指導和推薦下, 我關於釷B 的β射線磁譜的文章於1932年在法國《科學院院報》上發表。同年,我關於釷C+ C『+ C「的β射線磁譜工作和1932~1933 年間對錒系元素錒C+ C『+ C「的β射線磁譜工作,都在法國《科學院院報》上發表,最後一篇總結性文章則在1933 年的法國《物理學年鑒》上發表。

1932~ 1933 年,我出色完成了錒元素的核譜測定工作,當時這項實驗只有居里夫人的研究所才有條件完成。我是世界上第一個完成這項實驗的人。我發現了錒系α射線精細結構的能量與其伽馬射線的能量嚴格相等,這意味著原子核有轉動狀態存在。原子核的轉動狀態,在20 多年後才由阿玻爾提出。我和居里夫人一起發現α射線精細結構的能量與一些γ射線的能量嚴格相等,這是核物理研究中的重要發現。

在鐳研究所里,居里夫人除了科研實驗和指導工作外,還承擔著理論教學工作。在所里的那間階梯教室里,居里夫人每周上兩次課,每次約二小時。教室里可坐三四十人。講台大約有2.5 米長,講台上空有高壓電源線。居里夫人在這間教室里講「 放射學」的課已有多年,教材是她本人編寫的兩本教科書, 約有1000 頁。

居里夫人邊講課,邊做演示實驗,如電離電流的測定等等。在講解範例時,利用靜電儀中金箔的偏轉,用幻燈照射後投影在屏幕上, 使全體學生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有時還用一些圖表,來表示衰變曲線等。

在法國留學期間,我除了經常聆聽導師居里夫人的授課,也聆聽過著名物理學家狄拉克、德布羅意、海森堡、玻恩等人的講課和學術報告。他們廣博精深的學識、敏銳活躍的學術思想、嚴謹不苟的治學風格深深感染著我,我從他們那裡學到了知識,也學到了堅韌不拔的求學精神。

遺憾之事

現在回憶起當年在鐳研究所的工作,欣慰之餘卻仍感到有些遺憾之事。

印象最深的是中子發現的過程。當時,德國的兩個科學家給居里夫人的女婿約里奧( 他也是在鐳研究所工作的物理學家)送來一篇短文,內容說的是:他們發現有能力很強的伽碼射線可以把原子核裡面的核子撞出來。約里奧讀後把此文交給我看了,我們也曾用實驗證實了德國人的結果,但卻沒有認出那就是中子。消息傳到英國,卻被劍橋大學的查德威克在實驗中證實肯定了中子的存在。中子的發現是世界近代物理史上的一個重要發現,這是原子彈和氫彈研製成功的最關鍵的一步,卻失之交臂,被別人摘走了。

中子發現之後,按當時居里夫人實驗室的條件,完全可以進行中子方面的深入研究,可所里沒有人去做。當時有個義大利的物理學家費米,曾借用居里夫人實驗室的放射源來做中子方面的研究,得到了很重要的結果。

現在回憶起來,當年的鐳研究所,雖然開展了許多實驗研究工作,也取得了很多重要的成果,但後來在1932 年前後,居里夫人年紀大了,長期的放射性輻射,使她嚴重貧血,聽力與視力嚴重下降,體力不支,加上當時法國有幾十所大學和研究部門經常請她去講課,搞學術活動,每天均有全世界各地的科學家與各界知名人士來拜訪她,嚴重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影響其精力,因此,錯過了一些放射性研究的好時機。

博士論文答辯

我的博士論文答辯是在巴黎大學理學院的階梯教室里舉行的。居里夫人、佩恁( Jean Baptiste Perrin) 、德比爾納( Andr Debierne) 三人組成答辯委員會。這三位主考官中, 前兩人是獲得過諾貝爾獎的物理學家。德比爾納則發現了錒元素。我的同學幫我拍下了當時的情景。幾十年後這樣的照片成為非常難得的歷史文物, 曾在1978 年《光明日報》和袁翰青主編的《化學重要史實》( 1989, 人民教育出版社)一書上刊出。如今,這張被放大的珍貴照片就掛在我家牆上的顯眼處。像片中的我站在講台前,居里夫人坐在教室側面三人評審小組的中間位置,她揚著頭,在認真地聆聽我的論文報告。

我的論文題目是《放射性同位素釷的放射性沉澱物的β能譜》,副標題是《能譜通過物質時的變化》。報告完後,接著是三位大師的提問。這我早有準備。在巴黎大學的這4 年中,朝於斯、夕於斯,泡在實驗室里, 每一項實驗的各個細節、數據、結果我都了如指掌。我如數家珍,一一作答。

論文答辯很順利地結束了,居里夫人宣布休會20 分鐘。一會兒,三位大師從會議室里出來,居里夫人滿面春風地宣布: 「論文通過,Trs bien ( 很好) 。」她向我伸出手,祝賀我論文答辯成功,獲得博士學位。

第二天,居里夫人專門為我舉行了酒會。在鐳研究所的草地上,「巴比塔」的夥伴們歡聚在一起。居里夫人首先致詞,請大家舉起酒杯,為祝賀我完成論文而乾杯。席間居里夫人來到我的身旁,小聲地問我是否願意留下來繼續工作,我委婉地說: 「我的公費學習是4 年。」居里夫人說: 「 不用擔心,以後的工作與生活費由我來想辦法。」 聽了她的話,我沉默了。我想:留下來有留下來的好處,這裡有居里夫人這樣世界一流的大師指導,有世界上最好的實驗設備,還有許多重要的課題等著研究。但在冥冥之中還有另一種聲音—— 那是來自東方、來自祖國的聲音,在呼喚著海外學子的回歸。我想起了當年學成報國的宿願,而且我們幾個同學已經約好,要一起經蘇聯西伯利亞回國。因此我還是決定回國工作。之所以取道西伯利亞,主要是想看看蘇聯前幾個五年計劃發展重工業的成就。

那是一次樸素的酒宴,一次為了告別的聚會。就在1933 年初夏,我取道蘇聯,回到了祖國。時隔一年,居里夫人去世。未曾料想,我與居里夫人巴黎一別,竟成永訣。

在居里夫人紀念館前

1978 年,我有機會遠赴德國慕尼黑大學參加國際核物理學會議,途中在巴黎作了短暫逗留,那是一段傷感的旅程。

那天沿著當年賽納河邊那條普通而又熟悉的居里路,我緩緩地來到鐳研究所的門前。這幢並不高大的法國學院式白色建築的柱石壁上, 刻著一排漂亮的法語字母:「鐳研究所——居里樓」,它落成於1914 年,由巴黎大學與巴斯德研究院共同出資,各出40 萬法郎建造的。

這座研究所的創設,曾傾注了居里夫人巨大的心血。1898 年,皮埃爾·居里夫婦經過婚後3 年的共同研究、探索,終於在這一年發現了兩個放射性新元素「 釙」和「鐳」, 使全世界震驚。鐳的發現,不只促進了原子能時代的到來, 還帶來了治療癌症的方法。1904 年居里夫婦為此榮獲諾貝爾物理獎。巴黎大學提請國會設立了放射學講座教授職位,聘任居里為教授,居里夫人為他的實驗主任。法國政府為了表揚他們的功績,還要授予皮埃爾·居里十字勳章。但是居里夫人回想起當年將那個荒廢已久的破爛工棚作實驗室,在極其困難和簡陋的條件下, 發現鐳和釙的經歷, 提出「我要的是實驗室, 不是勳章」。1905 年居里當選為法國科學院院士。

正當壯年有為,創造力極其旺盛之時,1906 年4月19 日,皮埃爾·居里從理科教授聯合會參加會議出來時,不幸被一輛急駛而過的載貨車撞倒,當場死亡。是年不滿47 歲,居里夫人只有39 歲。居里夫人化悲痛為力量, 繼續他們的共同事業。她奔走呼籲,去促成居里一生企求而始終未能如願的鐳研究所的建立,使更多的青年學者能夠在那裡從事放射學的研究工作。

經過多方努力,鐳研究所終於在巴黎那條以皮埃爾·居里名字命名的路上建築完工。不幸這時爆發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在這期間,居里夫人組織了醫療隊,自己擔任隊長,冒著炮火,用她的鐳和X 射線來挽救受傷士兵的生命。

1919 年,戰後隨著和平的恢復,居里夫人恢復了她的教育和研究工作。在鐳研究所里,在圍繞著她的一大群青年學者中,她負責指定他們的工作,解答他們的疑問,考察他們的成績。她每天在那裡工作,從不間斷,直到1934 年去世,15 年如一日。

我此次故地重遊,鐳研究所已改成紀念館。花園裡,只有空寂的陽光灑在居里夫婦的銅塑頭像上。兩位科學的巨人靜靜地長眠在梭鎮的墓地里,還有兩位傑出的核物理學家,他們的女兒伊雷娜和女婿約里奧,永遠地留在那裡陪伴著他們。

我走進居里夫人的實驗室,當年的那些實驗儀器依舊保留在那裡。那塊巨大的猶如一張寫字檯般大小的磁鐵靜靜地在牆角里注視著我,彷彿在無聲地傾訴著對故人的懷念。

就在我離開鐳研究所後的第二年,那個5 月的一個晴朗的下午,居里夫人在實驗室中工作到三點半鐘,感到異常疲乏,低聲對她的助手說:「我在發燒, 要先回去了。」這是居里夫人臨終前一個半月最後一次離開她的鐳研究所。就在這年的夏天,她永遠地去了,時年67歲。

居里夫人是一個偉大的女性,她將自己的一生毫無保留地交給了科學事業。

在鐳研究所里,她時時處處精打細算。有一次居里夫人發現圖書室中有一本雜誌不見了, 她就在整個所里查詢:「是誰取走了這本雜誌, 而沒有在借書簿上登記?"後來發現,這本雜誌實際上並沒人拿走,只是被什麼人插錯了位置。那時我的實驗β譜儀中,因需要,用了大約200~ 250 克的黃金細絲。每次用過的黃金細絲我都細心地收集在一隻匣子里。幾年過去了,匣子里的黃金絲依然如故。這期間,居里夫人曾幾次用秤稱黃金絲的重量,發現一點也不少,她對我一絲不苟的工作態度表示滿意。

居里夫人身為鐳研究所的負責人,經常為研究經費而發愁,深感經費來之不易。她在實驗室里日常穿著的那套黑色衣裙, 至少已有10 年歷史,雖然沒有補丁,但已陳舊不堪,她注意節約每一分錢。

而另一方面,她卻是那樣慷慨大方。她將與居里花了十幾年時間從幾噸廢礦渣中提煉出來的將近1 克、價值10 萬美金的鐳, 無償獻給了鐳研究所。後來她又將美國婦女界贈送給她的1 克鐳也無償獻給了鐳研究所,主要用它來製造氡針,送給醫院治療惡性腫瘤。

自從鐳在科學、醫學、民用上的巨大價值被公認後,世界上各國的制鐳工業很快發展了起來。但居里夫人卻自始至終未申請專利,也不保留任何權利。她認為,鐳是一種元素,它是屬於全人類的,應讓它為人類服務。儘管後來她的鐳研究所非常需要研究經費,也曾多次有人建議她申請專利和在提鐳方法指導上將無償變有償,但居里夫人仍不改初衷。

由於對人類科學所做出的特殊貢獻,她在1904年與居里同獲諾貝爾物理獎之後,又於1911 年因製成金屬純鐳這一成果,而獲得諾貝爾化學獎。迄今不同類別的諾貝爾獎,極少有人領過兩次,居里夫人是其中之一。1922 年, 她成為國際聯盟知識合作委員會( Committee of Intellectual Cooperation of the League of Nations) 成員。

居里的家庭也是個了不起的家庭。繼父母同獲諾貝爾獎後,他們的女兒和女婿約里奧·居里夫婦,在1934 年居里夫人去世前的幾個月,在鐳研究所里,用人為方法產生放射線,發現了人工放射線,因而雙雙獲得1935 年的諾貝爾物理獎。一家四人三次獲諾貝爾獎,這在世界科學史上創造了一個奇蹟。

然而,居里家族這四位最優秀的科學家,卻有三位均因放射性物質輻射過多而患嚴重貧血病去世。皮埃爾·居里雖然死於車禍,但生前也曾多次被放射性物體灼傷,鐳就是這樣可愛又可恨的傢伙。當發現那簇美麗的光時,他們被深深地吸引了; 而當認識到它的危險時,又早已深深地愛上了它。他們經歷了鐳的發現給物理學、化學、醫學、生物學帶來的巨大革命。他們深信,這個文明的世界需要那道淡藍色的微光,為此他們不惜以生命作代價。中國古代的士大夫曾臨風吟頌:「亦余心之所善兮, 雖九死其猶未悔。」還有什麼比這句話更能表達那些為科學獻身的人們對科學的理解和熱愛呢?

談到這裡,我自有幾分感慨。據我了解,當年由於放射性研究的安全防護條件很差,搞放射性研究的人, 因經常接觸放射源, 一般壽命都比較短,活不過五六十歲。那時在居里夫人鐳研究所里工作過的人,如今也只有我還活著,是個例外了。當然,後來隨著科學的進步,放射性的屏蔽防護工作逐步完善,再也不會出現過去那樣的悲劇。比如,1934 年我回國後在中央大學曾教過的學生, 後來成為舉世聞名的核物理學家的吳健雄,從事核物理研究實驗50年, 一直也沒有受到放射性損傷。直到85 歲時, 才因腦中風去世。

我回顧自己的一生,認為居里夫人對我的影響最大,她那不屈不撓的性格、那嚴謹的工作作風、對科學的執著追求精神,讓我終生受益。

來源:《現代物理知識》第19卷第6期

製版編輯: 許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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