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下同性戀母親的紀錄片,女兒要做的是揭開母親心上的傷口

母親與女兒的關係,永遠無法用模糊的「愛」或「恨」來概括,它非常複雜——似乎總在溫情里藏有一灘永遠也化不開的誤會、和一支隨時準備上弦的箭。

紀錄片《日常對話/Small Talk》是今年金馬獎的提名作品,也是台灣選出的角逐明年奧斯卡的唯一作品。正如片名,這部紀錄片僅僅是錄下了一對母女間,和她們生活的小圈子內的數段對話而已。

母親是一名女同,女兒幾乎未曾接受過正式的教育,兒時被生父性侵,目睹父親多次家暴母親,後來母親帶著她們倆姐妹逃脫,長時間內一家人都做著喪葬儀式的工作。

——在這樣非典型的環境長大,母親並沒有給女兒很多開解與關懷,女兒帶著疑問、怨恨和痛苦直至成家立業,有了自己的女兒,才開始思考她和母親的關係。

1

「我媽從來都不跟我們說起關於她自己的事。這些(她年輕時)相片里的她,對我來說是完全不認識的人。」

「雖然我們一起生活了30多年,但我們卻一直都好像是陌生人一樣。除了桌上的飯菜,我和她的生活可以說是完全沒交集。」

「我的心裡其實有很多想問她的話,我想要知道為什麼她明明喜歡女人,卻要結婚;我想要知道為什麼我們母女明明是相依為命活過來的,她卻跟我們離得這麼遠。」

......

內心的疑問堆積到30多歲時,她才決定在攝像機的「監督」下,與母親認真談一談。「因為我真的不希望,我和她要當一輩子的陌生人。」 她選擇當那個先開口的人。

一張飯桌,一台相機,很多個問題來打破沉默:

在我們小時候,你為什麼從來都不跟我們說關於你的事?

你是從小就像個男生嗎?小時候你都在做什麼?

你有沒有一些話是想要跟我和妹妹說,但是卻沒有說的?

你覺得這個世界上有了解你的人嗎?

我小時候被父親性侵的事,你知道嗎?

你會後悔結婚嗎?你會後悔生下我們兩人嗎?

你討厭我嗎?你愛我嗎?

……

母親時而會簡單地回應,時而一笑帶過,時而會紅了眼眶,但大部分時候都低頭沉默。

對於一個常年慣於對家人隱瞞內心的媽媽,這樣正式的交談,得到的信息大多數時候是有去無回的。

對於媽媽來說,很多往事都像傷疤一樣潛伏在心底,揭開了痛,而且也無濟於事,說它幹什麼呢。

2

影片中,女兒採訪了媽媽的女朋友們,其中一個阿姨對她說:「你和你妹妹都是領養回來的啦!你媽說她結過婚,但沒生過小孩。」

她笑著和她們聊天,其實內心揪成一團。

「人的一生都在尋求自己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走到了無法接受自己的時候,必定是承受著很大的痛苦。」

惠偵開始從別人那裡得知,母親在外習慣編好幾套劇本跟朋友介紹自己的過去,塑造一個她能接受的自己。

她在外的生活過得比在家裡快樂。在採訪媽媽的女朋友們時,惠偵才知道寡言的媽媽原來是一個「溫柔極了」的人,是一個會幫女朋友親手洗內衣的情人。

而在家裡,母親又是另外一副面孔。

對於親眼目睹過去那些不堪往事的女兒,母親選擇對其逃避和沉默,似乎唯有這樣才不會觸碰到內心深處的噩夢。

可越逃避,就記得越是清晰,說起禽獸般的父親,母親說:「如果殺人不犯法,我第一個就要去殺了他。」

這些痛苦,陰魂不散地阻擋在她和母親之間,惠偵想帶母親走出這個困局。

所以她選擇當那個揭開母親傷口的人:「你為什麼覺得家暴很丟臉?」、「你帶我們逃出來時身上帶了什麼?」……她希望母親能對最親近的人吐露這些。

在隨母親回老家的時候,當她問起母親的同志身份、或是母親以前被家暴的事情,長輩們都會用「要去看廟會了」、「要去洗衣服了」的借口來逃避作答。最後,惠偵只好把他們叫到一起,站成一排,接受「採訪」。

小時候一起逃課、在稻田間抓老鼠的親戚,在一起成長的過程中下意識地模糊、或故意忽視了太多事情,老來談虎色變,維持著一種比陌生人還要遙遠的距離。

3

對談兩年後,母女倆才算對過去真正達成了和解。

在影片完成後,惠偵沒有用DVD給媽媽播放,而是邀請她到了影院,與其他觀眾一起做旁觀者,觀看她們的人生片段。

認為「沒有人想了解自己」的媽媽沒有想到,自己的那些經歷,在大屏幕上原來沒有那麼不堪;也沒有想到會有那麼多觀眾專門等候在影院門口,為了對她說一句「謝謝你能把這些都說出來。」

「在影院里其實會產生某一種距離,那個距離會讓人能夠比較抽離來觀看。我媽坐在影院裡頭,最好的位置,裡面的正中央——看著大熒幕上出現了她跟自己的女兒,好像在看自己跟著女兒,可是又好像不是,因為距離的關係,我們看很多事情會相對清晰。」

在那之後,她開始會在家裡講一些笑話,會把媒體對電影的報道帶出去給朋友們看,在街上被認出時熱情地跟別人合照。

在女兒看來,親密關係已不在於日道早安、夜道晚安,而是對彼此內心最深處的情感達成共情,從心底信任對方的愛。能做到這點,已經很難得了。

4

在對談之前,母女倆一直帶著對對方的猜測生活了30多年,認為彼此相互討厭。

即便在女兒對母親說出「我是愛你的」後,母親也沉思著,什麼也不說。

因此在影片的最後,惠偵讓小女兒敲開母親的房門,去問她:「阿嬤你愛我嗎?」

在一開始,母親說「你那麼壞我怎麼會愛你。」

小女孩有點泄氣,在惠偵的鼓勵下又問了一遍,母親回她:「那你愛我嗎?」

小女孩奶聲奶氣地說:「我愛你。」

「那我也愛你。」

想起了在伯格曼的《秋日奏鳴曲》中,母親Charlotte問女兒Eva:「你愛我嗎?」

Eva「答非所問」地回:「你是我媽。」

在這部電影里,女兒說:「一個母親和一個女兒,還能想像出比這更可怕的組合嗎?」

——這也許不是控訴,而是對這種複雜關係最懇切的叩問。


看完《日常對話》後,Lens與導演聊了聊

Q:在影片中,你媽媽大多時候是一種比較抵觸拍攝的情緒?

A:後來我問她說出這些事情的感覺怎樣?她說「輕鬆了一些」,這一段在電影中被剪掉了。

Q:眼看媽媽重新回想起那些痛苦,你是如何將談話進行下去的?

A:「我覺得我們常常都是試圖用一種很笨的方式在處理自己的傷口,我們都會想要用紗布把它蓋住,可是有一些東西你得清掉,否則這個傷口永遠不會好。把痛苦說出來,我覺得就好像是把上面那些不該有的東西清理掉了,即使傷口它還是會在,就算痊癒了都還會有一個疤,但至少你給了它機會去癒合。」

Q:你的經歷看起來有些特殊,在你周圍的人中,他們也會與父母親存在類似的問題嗎?

A:過去一直找不到方法去跟家人溝通,好像很多家庭都會有。因為我們把太多事情當成是理所當然,但我覺得天底下沒有什麼關係是理所當然。我們會花很大力氣去了解我們同學,然後也要對方了解你一樣,可是我們往往不對自己的家人做出這種事情。

Q:以前你對你媽媽有什麼期待嗎?

A:我覺得華人社會有一個非常嚴重的現象,就是我們對父母親的期待非常高,我們都沒有想過成為父母親也是一件需要學習的事情。孩子過去都會有一個想像中的父母親,但是你真正的父母親是做不到完全跟想像中一樣的,後來就會有失落。這個社會告訴爸媽的也是另外一套,爸媽就是要很有權威,當你小孩的導師,但是孩子可能更想要的是一個陪伴,聽他們說話,但很多家長還是做不到這一點。

我其實沒有告訴過我媽,我不喜歡做牽亡(牽引亡靈到達西方極樂世界的儀式),我想像其他小孩去學校讀書。但是比起去學校讀書,我更希望的是可以常常待在我媽身邊。

Q:你對自己的母親身份有什麼期待?

A:中國社會的女性一直都在複製一樣的方式對她的孩子,也就是要為了這個家和孩子們,放棄自己所有一切的理想和夢想,因為她要把這些夢想的資源都讓給她的小孩,然後又同時期待這個小孩能夠去完成她當初的理想。然後孩子可能會被逼著去做一些他不想要的選擇……

作為一個母親,我想在盡責任的同時,還能夠成為自己去做一些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我覺得這樣才是最健康的方式。

Q:和媽媽之間還有沒有一些想要解開的心結呢?

A:我覺得就是順其自然,我們現在能夠這樣好好的相處,我覺得這已經滿足了。我比較在意的的反而是她跟她自己。

因為我自己是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可能二十年的時間,才能夠跟我自己的過去和解,就是我已經完全能夠接受,我也是怎麼樣一個人,有著一段什麼樣的人生經歷。可能對她來說也需要這麼長的時間。

本文圖片均來自紀錄片《日常對話》

采寫: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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