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對構圖

題圖:Beverly Boulevard and La Brea Avenue, Los Angeles, California, June 21, 1975, Stephen Shore, 來源 史蒂芬 肖爾 的網站

今年 史蒂芬 肖爾 70歲了,近期在MOMA又為肖爾進行了一次大型個人展覽,應該是送給這位大師的一份生日禮物。(展覽信息:Stephen Shore | MoMA)

1971年,24歲的 史蒂芬 肖爾 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舉辦了首次個展,大都會博物館與盧浮宮、大英博物館、艾爾米塔什博物館並稱為世界四大博物館,能在如此年輕的時候在這樣的殿堂中展示自己的作品,幾乎可以說是天選之人了。

此時少年得志的肖爾正在拍攝他的新作品,美國表面(American Surface)。經常有人說,年少得志,起調太高,後面不知要怎麼個低眉信手續續彈,才能接得上。美國表面這組作品,主要是以快照為形式的生活日記,內容大概是今天吃了什麼,見了誰,住的旅館長什麼樣,見了什麼人之類的,總之非常隨意。肖爾把這組作品拿給當時MOMA攝影部的主任薩考斯基過目,但是薩考斯基看了之後雖然沒有直白的說什麼,但是從他的表現,肖爾看出他並不喜歡這些作品,大概是覺得這些作品拍的太過於隨意,不過腦子,於是肖爾無功而返。

這次失敗將肖爾從一個輝煌的頂端拉了回來,他開始重新思考攝影,並且在幾年之後開始使用8x10相機拍攝,1973年-1979年,肖爾完成了Uncommon Places這組作品,拍攝的題材幾乎和美國表面相同,都是一些生活中尋常的物件和場景,然而由於拍攝與觀察方式的改變,兩組作品的結果截然不同:

在美國表面中拍攝的餐桌

在Uncommon Places中拍攝的餐桌

在美國表面中拍攝的汽車旅館電視

在Uncommon Places中拍攝的餐桌

雖然題材接近,甚至完全相同,但是拍攝方式和思考方式的變化直接改變了最終的結果,比如在用8x10相機拍攝早餐時,假設機器和調試的過程可能就要花費近一個小時,拍完飯都涼了,但是畫面也會更加嚴謹。

從美國表面到Uncommon Places的這個過程,肖爾發明了一個概念,叫做Consciously Casual,意思就是刻意製造的看起來隨意的場景。這種方式,與畢加索模仿兒童筆觸進行繪畫的過程可以說非常相似。

史蒂芬 肖爾於2011年在《光圈》雜誌上發表了一篇文章《Form and Pressure》(形式與力量,原文:stephenshore.net/writin)。

Beverly Boulevard and La Brea Avenue, Los Angeles, California, June 21, 1975, Stephen Shore

I made this photograph at the intersection of Beverly Boulevard and La Brea Avenue in

Los Angeles on June 21st in 1975. I was beginning a commission from the great architect, Robert Venturi, to explore the contemporary American landscape. I was drawn to this scene because it seemed to be such a quintessential Los Angeles experience: the gas stations, the jumble, the signage, the space. I was also, for my own personal reasons, exploring visual structure. For the previous two years, since I had been using a large format camera, questions would arise, seemingly on their own. They were questions about how the world I wanted to photograph could translate into an image. They were, essentially, questions about structure.

(我在1975年6月21日於洛杉磯比弗利大道和拉布雷大道拍攝了這張照片。當時我受到建築大師Robert Venturi的委託,探索和記錄美國當代景觀。我被照片中的場景吸引,因為這畫面很洛杉磯:加油站,路牌等雜亂的堆積在這個空間中。同時,由於我個人的原因,我也在觀察場景中的視覺結構。在過去的兩年中,由於我使用大畫幅相機拍攝,所以一些來自攝影本身的問題浮現出來:我所拍攝的景觀是如何從現實轉化為圖像的。本質上。這就是關於結構的問題。)

在這篇文章中,除了對形式與內容的探討,肖爾還提出了一個概念:結構(Structure)。

在攝影中,我們對於『結構』這個概念感到很陌生,或者說討論照片的時候大多數時候我們討論的不是『結構』,而是『構圖』,而一旦提到構圖,馬上,許多人就漏出了我什麼都懂的表情。

肖爾是個從不啰嗦的人,他那本《照片的本質》全部文本加起來也沒超過3000字,但是卻一字勝千言,而在《Form and Pressure》這篇短文中卻用了「極多」的篇幅去告訴我們結構到底是什麼,可見結構的重要性。

所以結構到底是什麼?

I think of 「structure」 rather than 「composition」 because 「composition」 refers to a

synthetic process, such as painting. A painter starts with a blank canvas. Every mark he or she makes adds complexity. A photographer, on the other hand, starts with the whole world. Every decision he or she makes brings order. 「Composition」 comes from a Latin root, componere, 「to put together」. 「Synthesis」 comes from a Greek root, syntithenai, which also means, 「to put together」. A photographer doesn』t 「put together」 an image; a photographer selects.

(我會考慮『結構』,而不是『構圖』,因為『構圖』是指一個人工合成的過程,比如說繪畫。一個畫家從空白的畫布開始,每一筆都在為畫面增加複雜度。然而,一個攝影師,拍攝是從一整個世界開始的,每一個選擇都在建立秩序。『構圖』一詞來自於拉丁語詞根componere,意思是放在一起,『合成』一詞來自希臘語詞根syntithenai, 意思也是把東西放在一起。然而,一個攝影師並不是把東西放在一起,而是(從現實世界中)選取。)

所以簡單的說,結構就是某種對世界的選擇方式而產生的結果。

然而此處,根據肖爾的意思,構圖這個概念似乎被從攝影中排除了,換句話說就是通過構圖形成的照片會顯得非常牽強,在攝影中,構圖其實是個偽概念。我們可能會想到諸如Gregory Crewdson,Jeff Wall這樣的攝影師,似乎就是在做著「把東西放在一起的」事情,但是事實上有能力像他們一樣做這種大規模擺拍的攝影師極少。這類攝影師拍攝的過程幾乎和拍電影無異,而電影的拍攝則可以被看作是創造了一個虛擬、存在於幻想中的現實,而在這個過程中嚴肅的拍攝一張照片,則是一個「從現實世界中選取」的結果吧。

當意識到這種問題的時候,我們就會突然發覺,構圖只不過是一種對於已經存在的照片進行的馬後炮式的分析,似乎跟彩票中獎號碼的分析沒什麼區別。如果再說的誇張一點,希望通過學習構圖去得到優秀的照片,是一種迷信的行為,因為構圖本身限制了思維。

如果僅僅看構圖本身,沒錯,在繪畫這個領域它是成立的,然而,我們不得不承認構圖是一種建立在二維基礎上的東西。而結構,則是建立在更高維度的行為,因為考慮結構的過程包括了空間,比如從什麼樣的角度拍攝一個場景,也包括了時間,比如在一天中的何時拍攝會得到最佳的照片。你不會,也不能用種種諸如「三分構圖法」,「中心構圖法」等等的套路去解釋為什麼在下午四五點的時候拍攝城市街道會充滿戲劇性。

從另一方面講,經過選擇的,強而有力的結構塑造了圖像的整體感和代入感,這種感受消除了構圖那種牽強的拼湊感,結果是讓整張照片都成為了視覺的中心。在通過套用構圖模式建立的畫面中,觀眾的注意力被作者預期的視覺中心所吸引,然後這種注意力在照片的邊框消失。而通過結構產生的照片,觀眾注意力的中心則是整張照片,然後擴散到一個抽象出來的空間當中。換句話說,觀眾可以通過照片自行腦補,而結構就是這種腦補的基礎和框架。

這種框架的存在使得照片的觀看性和可解讀空間極大的提升,因為此時照片就相當於某種容器,我們可以把它看作是一個盒子,裝進盒子的不再僅僅是作者自己固定的想像或故事,而是可以讓觀眾將自身經歷和感受裝進去,併產出新的內容。這個過程是非常有趣的,舉個例子來說,我通過一段描述告訴你某個物體是什麼樣的,這個物體我們之前都見過,但是它又沒有一個通俗的定義,於是我需要花很多口舌去給你描述它。有點類似於大家經常玩的那個遊戲---你畫我猜。構圖化攝影就是在搜腸刮肚的尋找合適的辭彙來完成口頭描述,但實際上並不存在這樣的辭彙啊,再怎麼描述對方都很難理解。而結構就是除了描述以外,各種筆畫,使眼色,總之就是表演,在戲精生動的表演中你很快就能明白對方說的那個玩意是什麼,然後心領神會,大家都懂的。結構有這種作用,但也不僅限於此。

總而言之,構圖是死的,而結構是活的,這是 史蒂芬 肖爾 給我們帶來的啟示。

以上內容,是我從近期錄製的介紹 史蒂芬 肖爾 及其作品的Live中整理出來的一個片段,如果大家想了解更多關於對肖爾經歷,思想和作品,可以收聽這次Live的錄音:

Live入口:

8x10 之王:史蒂芬·肖爾

試聽已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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