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交公糧的2003年

2003年發生了很多事。

非典、伊拉克戰爭、神舟五號飛天、張國榮自殺、淘寶網上線、收容遣送制度廢除。戰爭在繼續，錢權爭奪在繼續，生老病死在繼續，經濟加速攀升，世界平穩運轉。

太普通了，每一年都會發生很多事，2003年有這麼多事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它是平常的一年。

這一年我剛6歲，在讀一個叫「學前班」的奇怪年級，它介於幼兒園和一年級之間，沒有固定課程，每天都在數手指和背拼音，12345，abcde（阿啵呲嘚額）。

我的語文老師是個帶老花鏡的老頭，五十來歲了，那時候當老師還不需要過普通話，他對我說的最多的話大概是：「南瓜酥！你又弄啥哩？你白亂動中不中。」

我一般會撓撓頭笑嘻嘻的答，中。

想來我如今能說一口聽不出口音的普通話，也是挺不容易的。

2003年非典形勢嚴峻，我們學校開學不久就停課了。那一年漫無止境的夏天，我跟一群大孩子到處跑，見識了許多新奇的事物。

比如用兩塊磚頭搭個檯子，拿幾根鐵棍架上去就能烤紅薯。在有風的田野上迎風奔跑，可以放飛一隻風箏。摔四角不能硬砸，要學會把力量用到一側。還有就是使用鬥雞眼可以精準的射中三米外的彈珠。這個秘訣是我堂哥告訴我的，我學會之後在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里近乎無敵，最終加冕「彈珠之王」。

2003年，我的世界局限在一片三平方公里大的土地上，放眼望去除了村莊就是樹木田野。但一切都是神秘未知的，像極了《百年孤獨》里那句「世界新生伊始，許多事物還沒有名字，提到的時候需要指指點點。」

這一年我完成了無數個人生第一次。

我第一次抓到天牛。這傢伙有著巨大的牙齒，我們抓到後用木棍塞住它的嘴，數它觸角的節數，誰的節數多誰就贏。我堂哥說：「觸角有幾節就是幾歲。你看這個有1，2，3，4，5節，那就是五歲了。」

「跟樹的年輪一樣嗎？」我問。

「是的。」

「那它們冬天睡哪？它們有家嗎？」

「這我不知道。」

這個問題是我一生的未解之謎，我至今也不知道天牛是不知春秋的蟪蛄，還是會潛伏地下的知了。

2003年夏天，我第一次跳進了水裡。

現在回想起來，身體沒入水中的那一刻，感覺是奇妙的，有種說不上來的熟悉。只覺得腳步輕盈，呼吸放緩，宛如漂浮在太空。很多年後我在生物課上了解到，原來人出生前就是被水包圍的。

這條河我們給它取名流沙河，原因是有人在旁邊蓋房子，放了一堆沙子。四年之後，我將在這裡學會游泳。

2003年9月末的時候，我妹妹出生了。為了躲開計生委，我媽帶著她跑到姥姥家躲了好幾個月，最後交了幾千塊罰款，這事才算完。而我則在爺爺家整天鬧著要我媽回來，我奶奶每天想著法哄我，嘮叨著「明天就回來，明天就回來。」

可是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六歲的我在那次漫長的等待中明白了兩個道理。

第一，大人最會騙人了。

第二，沒有誰能永遠陪著你。

這兩句話在我心底歷久彌新，至今閃閃發亮。

這年末尾的時候，我們一群孩子打雪仗開始分成三隊，一隊當伊拉克，一隊當美國，一隊當中國。我不知道原因，只隱約聽幾個大孩子義正言辭的說打倒美帝國主義，打倒伊拉克，打倒俄羅斯......

我問：「為什麼要打倒他們。」

「他們都是壞人，只有我們中國人是好人。」

我點點頭，我說哦。然後轉身加入了中國隊。

結果越打中國隊越多，最後乾脆大家全是中國隊。

堂哥揮揮手，示意大家聽他說話。

「你們這樣不行，這樣沒法玩了。」他揉揉手裡的雪球，「不如這樣，我們輪流當中國隊，行吧？」

再後來打雪仗就有劇本了，伊拉克俄羅斯美國不堪一擊，中國隊是必贏的。

2003年，我的身體和大腦隨著祖國的GDP飛速增長。我能從1數到100，會背聲母韻母ABCD，變得更高更重，更有知識和禮貌。這一年是我人生的重要分界線，類似於一個愚昧的原始人走進了現代社會。

很多年後我問爺爺，2003年發生了那麼多事，你覺得最重要的事是啥？

我爺爺想了半天，最後說不知道。

再想想？

爺爺愣了一會，突然一拍腦袋，伸出手指說，「對，對，03年不用交公糧了！」

一晃，十四年過去了。

大新聞也好，小事情也罷，2003年的一切都已煙消雲散，再也回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