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出科學世家——伯努利家族恩仇錄
?伯努利兄弟
撰文 | 洪蔚琳
責編 | 李娟
知識分子為更好的智趣生活 ID:The-Intellectual
● ● ●
當丹尼爾·伯努利帶著巴黎科學院的大獎回到家鄉,父親約翰只做了一個決定:把兒子趕出家門。這一年,父子倆各自提交論文,最終共享殊榮,但這隻會激起約翰的懊惱。關上房門,約翰料定,這是兒子刻意為他設下的圈套,想與他平起平坐。如此奇恥大辱,他一生都不會原諒。
這是1734年,牛頓已長眠地下。在失去所有對手後,約翰·伯努利終於成為這個時代最舉足輕重的數學家。他在日記中傲然寫道:「我的對手們都死在我前面,而且都比我年輕,這是一種命運。」他一人站在高峰,縱然孤獨,卻不允許任何人奪去他的光芒,哪怕是他自己的後代。
沒有人能解釋,是什麼造就了伯努利家族。從十七、十八兩世紀以來,伯努利家族三代人中出現了八位卓越的科學家,在微積分的發展和應用上扮演領導角色,推動整個世界科學史翻過劃時代的一頁。但與科學光輝相對的,是家族內部從未平息的紛爭。當智慧與激情代代相傳,流動在伯努利家族血液中的,還有名垂青史的野心和獨攬榮耀的慾望。
?伯努利家族譜系表
像酒鬼碰到烈酒
老尼古拉·伯努利失去了一切指望,他沒能阻止大兒子雅各布投身數學,如今小兒子約翰也要走上哥哥的老路。那時他無法預料,兩兄弟日後將成為歐洲大陸首屈一指的數學大師,他滿腦子都是家道或將中落的傷感。
可以想像,這個新教家族離開安特衛普,在戰火中經歷長達50年的逃亡,才終於定居在瑞士巴塞爾。幾代先祖經商,並與商人的女兒結婚,才終於累積起大量財富。優先學習商科,其次是神學與醫學,成為伯努利家族代代相傳的家訓。怎麼到了這一代,情況就變了呢?後世將伯努利兄弟對數學的狂熱調侃為「像酒鬼碰到了烈酒」。老尼古拉想不通,貧苦的數學生涯究竟有什麼值得追求。
無論如何,17世紀的漫遊之風讓雅各布跳出家族傳承的框架。在取得神學碩士學位後,他和當時的眾多青年一樣,騎馬去遊歷。從日內瓦到法國、荷蘭、英國,他在途中一邊傳道,一邊做數學家教。在寬鬆的環境下,他自學笛卡爾的自然哲學,寫下200餘篇關於數學的日誌。六年後回到巴塞爾,他再也不想去做神職人員,只想鑽研數學。巴塞爾大學為他提供了教職,他開始在授課之餘,定期向數學雜誌投稿。
哥哥的經歷究竟對約翰意味著什麼?在他入讀巴塞爾大學的那一年,雅各布剛好回到家鄉。眼見著長子辜負了家族的期望,老尼古拉把光耀門楣的全部責任壓在約翰肩頭。這個孩子看上去聰明、外向,是父母眼中經商的好苗子。老尼古拉不遺餘力地向他灌輸道德與宗教——在新教倫理中,努力掙錢即道德。約翰長到15歲,就被父親安排進入家族商行做學徒。他心底的聲音從來沒有得到尊重:他厭惡商業,他也喜歡數學。
哥哥的任性無疑為約翰帶來了更沉重的壓力,但也為他的選擇做了榜樣。一年後,約翰以攻讀醫科作幌子,勉強說服父親讓他去讀大學。他似乎比哥哥更善於搭建自己的人際網。短短几年,他和萊布尼茨、醫學著作家Daniel Leclerc、哲學家尼古拉斯?馬勒伯朗士成了朋友、並通過馬勒伯朗士結識洛必達侯爵,在接下來漫長的數十年中擔任侯爵的數學老師。在巴塞爾大學,他最終向父親顯示了自己遠超醫學之外的,真正的興趣和野心:他把微積分應用於肌肉收縮,因此獲得醫學博士學位。這項工作在數學領域同樣有分量。
?雅各布·伯努利(左)與約翰·伯努利(右)
裂痕
洛必達侯爵在1696年收到約翰的來信,信中寫道:「你不會相信,我這個哥哥是多麼名不副實。他恨我,迫害我,試圖摧毀我….他看上去對我溫和友好,心裡卻暗藏毒藥。」
沒有一個標誌性的事件,證明兄弟情誼在哪一刻戛然而止。或許一切早有端倪:十五年前,當兩人同時活躍在巴塞爾大學,雅各布是教師,而約翰是學生。約翰在哥哥的指導下接觸數學,他們也曾共同完成一系列卓越的研究成果,但這段關係從一開始就暗藏罅隙。
約翰在自傳中寫道:「那段時間,我模仿著哥哥雅各布的興趣,認真從事數學研究。我只用了不到兩年時間,就讀遍所有經典數學家,還熟悉了現代大師的成果,如笛卡爾的幾何學。」約翰視自己為自學者,但雅各布把弟弟當成自己的學生。在寫給萊布尼茨的信中,他明確聲明,約翰的全部數學基礎都來自他的饋贈。
著名的懸鏈線之爭讓矛盾顯化,原本處於「助手」角色的約翰第一次擊敗哥哥,一夜間躋身歐洲最重要的數學家行列。懸鏈線問題如今看來非常簡單:兩端固定的繩子(或鏈條)由於重力而自由下垂,形成的曲線到底是什麼形狀。在微積分和牛頓力學初建的年代,答案懸而未決。早在1638年,伽俐略錯誤地猜測懸鏈線是拋物線,八年後,17歲的少年惠更斯推翻了這個假設。但不是拋物線,又是什麼線?它的方程是怎樣的?最初是雅各布在期刊上建議數學界重新對問題展開研究。
?不同的懸鏈線
雅各布最終收到了多個答案,其中就有來自弟弟約翰、萊布尼茨以及惠更斯。他們成功地用微積分解決了問題,證明懸鏈線是一個雙曲餘弦函數。自己提出的問題被弟弟破解,這本已令雅各布感到尷尬,而約翰抓住這個機會,四處靠貶損哥哥來抬高自己,更是激化了二人的矛盾。
直至27年後,約翰在給蒙莫爾的信中談起此事,依舊用詞輕蔑。他寫道:
「哥哥的努力沒有結果。而我卻幸運得多……我花了一晚上來鑽研它……第二天早上,我滿懷喜悅地跑到哥哥那兒,他還在痛苦地思索如何解開這個戈爾蒂之結。他茫無頭緒,老是像伽利略那樣認為懸鏈線是一種拋物線。打住!打住!我對他說,不要再試圖證明懸鏈線是拋物線來折磨你自己了,因為這完全錯了……這兩條曲線完全不同,一條是代數的,另一條是超越的……我向他展示我的解決方案,並發現了引導我成功的方法。」
掙脫
約翰動身去遊歷,先到日內瓦,然後法國…..是的,連遊歷路線都與哥哥出奇一致。他一面模仿著哥哥的漫遊,一面渴望掙脫:他成熟了,不再甘於做個助手。也許只有遠離哥哥,他才能成為獨立的科學家。
通信與學術上的合作並未終止。他們探索同樣的問題,不斷從對方的觀點中獲取靈感。依舊是雅各布提出問題,兩人常常同時發表文章,但不再合著,任何成果總是歸於其中之一。
但約翰依舊是被動的,像被哥哥隱形的手掐住喉嚨。創辦於萊比錫的德意志第一份專業科學期刊《教授學報》(Acta Eruditorum)是兩人刊發成果的主要陣地,但約翰卻無法與《教授學報》直接溝通,一切都要靠哥哥作中介。由此引發的不愉快接二連三:約翰把一篇文章寄給哥哥,刊發後卻發現哥哥在結尾自作主張地加段落,並附署名;出於難以說明的原因,哥哥有時並不會將萊比錫方面的消息轉告約翰。
?《教授學報》(Acta Eruditorum)
令約翰難以容忍的是,這種無形的控制讓他無法擁有專屬於自己的榮耀。他常常在信中滿腹牢騷:「你為什麼不能多等一段時間,再發表你的發現?我已經找到了更好的方法,比你的更有普適性」;「也許你覺得我的想法全是受你啟發,但我說的都是事實」;「就算我不是第一個找到它的,我應得的讚美也一點兒不該少。」誠然,如果數學界只保留第一個發現者的名字,那麼第二個人還能期望得到什麼認可?一個擁有同等天才的人,如何能忍受一生做他人的附庸?
雅各布似乎從未考慮過弟弟的感受。他曾把學術上的合作比喻為兩個人去兩個不明地點旅行,每個人都儘可能地帶回東西,但沒有人能拿到另一個地點的一切。因此,面對同樣的問題,即使兩個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找到正確的解決辦法,任何人都不該得到所有榮耀。這似乎是雅各布的哲學。但每每涉及具體問題,他又換了一套說辭:他才是發現新徑的人,約翰只是他的跟從。
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刻,有關懸鏈線的問題再一次觸發了筆戰的機關。雅各布對風中船帆的形狀問題產生興趣,他寄給弟弟一個曲線的微分方程(d2x :dx = dy3),並要求從中得出能表達曲線性質的文字或代數方程。約翰的第一反應是,船帆的曲線可以用懸鏈線來定義,卻被哥哥否決。
雅各布考慮風影響帆的多種情形,這遭到了約翰的嘲諷:「你聲稱帆部分是圓的外圍,部分是其他曲線的外圍,怎麼可能產生兩條不同的曲線?你就像古人相信大炮球的軌跡有三條線。如果這不是幻覺,那它一定是普羅透斯。」他的措辭相當犀利。在舊時代,大炮的軌跡被認為是由直線和曲線組成;希臘神話中的海神普羅透斯經常變化外形,就像直線和曲線兩種形態來回替換。
當約翰在巴黎旅途中,雅各布終於發現了標誌性的結果:曲線確實是懸鏈線。但他只寄給約翰一個方程式,並未言明曲線性質。興奮的約翰立即發現,它就是一個懸鏈線!他猜想哥哥並沒看出這一點,便在1692年4月的期刊文章中如此調侃:「哥哥再次強迫我完成他的工作,顯然,他做到方程式這一步就完全放棄了。」不幸的是,雅各布早已在3月投出他的解決方案,5月發表。
約翰自以為抓住了獨立的機會,但他輸了。更糟的是,這段兄弟關係從此再難修復。被激怒的雅各布決定盤點他的所有首次發現。他甚至寫信給萊布尼茨,講述他和約翰的生平以及他們早年的數學成就。他聲稱自己才是參透萊布尼茲微積分奧秘的第一人,約翰分享了他的果實。
宣戰
戰火燒到了整個數學界,幾乎全世界所有最重要的數學家都收到約翰的邀請,為最速降線提出解決方案。為確保宣傳的廣泛性,約翰甚至在格羅寧根印刷海報。這一次,他要主動出擊,打敗他的哥哥。
雅各布坐在書桌前,他攤開剛剛收到的海報,淡定地笑笑。他馬上提筆給萊布尼茨寫信:「在這個瞬間,我把手放在一張印刷海報上。我能感覺到,我弟弟彷彿在字裡行間潑上毒液。他想讓世界上所有數學家解決他的問題,特別是我。」
什麼形狀的滑梯,能讓滑動者到達地面的時間最短?這就是最速降線問題。假設A和B是地面上高低不同(A不低於B)、左右有別的兩個點,一個沒有初始速度的小球,在無摩擦力,只有重力的作用下從A點滑到B點。從A到B的軌道可以有很多,哪一條軌道,將使小球從A到B的時間最短?
?最速降線問題
約翰早已知曉答案,他用兩個星期解決了這個問題。在收到哥哥的答案後,他立刻歡欣雀躍。無可爭議!我的答案簡潔漂亮,而哥哥的答案是最笨最差的。他再次單方面宣告了自己的勝利,但事實果真如此么?
約翰的答案的確簡潔,因為他借用了光學中費馬的光程最短原理。法國數學家費馬研究光學時發現,光線在兩點間的實際路徑是使所需的傳播時間為極值的路徑。在大部分情況下,此極值為最小值,但有時為最大值,有時為恆定值。換言之,光線傳播的經典路徑是變分為0的路徑。約翰用光線類比小球,導出了最短路徑所滿足的微分方程。他的答案沒錯,卻是一種投機取巧,因為他當時無法論證這種做法的正確性。
雅各布的方法很繁複,卻在推導中閃爍出新的變分思想的光輝。他首先假設小球沿著最速路徑下滑,然後考慮:如果在某個時刻,小球的路線稍微偏離了最速路徑,會發生什麼情況?上述做法已經是一種變分的思想,因為他是在考慮所有微小偏離路徑中使得時間最小的那個偏離。然後,雅各布用二階導數的方法證明,為使小球繼續走時間最短的路,它的路線的微分偏離量應該滿足的方程,剛好是擺線所滿足的微分方程。
恩斯特·馬赫曾如此評價兩兄弟:「他們一個有藝術家一般的直覺與激情,一個有批判性的思維縱深。這是天才的兩面,如果結合在同一個人身上,就會造就偉大的科學家。可惜這兩面分開了,那麼衝突就是必然。」
這是多麼精闢的評點!雅各布心思縝密,個性沉穩,他總是通過解決應用數學的具體問題,來發現具有普適性的一般方法。他的整個認識論是,知識要靠無數個小步驟建構起來。 「科學如同自然,沒有任何跨越。但要完成情形的過渡,只需要無限小的一個跳躍就足夠了。」相比之下,約翰似乎總是橫衝直撞。他擁有天才般的直覺,卻沒耐心去等一個緩緩到來的結果。
約翰並不理解,他自以為是的勝利沒有任何意義。在這場爭鬥中,同在數學圈的家人們普遍站在了雅各布的一邊。當哥哥依靠親友和門徒的支持繼續坐穩巴塞爾大學的教席,約翰卻遭到排擠,被迫遠赴荷蘭。當然,格羅寧根大學的教授職位也很不錯,但離家萬里,且帶著失意者的落寞。
1697年的平安夜裡,他哀怨地寫信給數學家皮埃爾·伐里農:「我有時刺傷哥哥,是因為我無法對他的苛待無動於衷,更沒有懦弱到任由他把我踩在腳下;我努力擺脫他,我從不以任何方式依賴他,我從不欠他什麼。」
遺憾
約翰在旅途中收到了哥哥去世的消息。在死於痛風併發症前,雅各布似乎預感到生命的衰亡,他在給雷布尼茲的信中寫道:「如果我不久後將過世,我弟弟肯定會回到巴塞爾。他不會接受其他職位,他只想接替我的位子。」
沒有人知道,約翰在收到死訊的一刻是何心情。但如哥哥所料,他轉身回鄉,代替雅各布成為巴塞爾大學的數學教授。
大戲已經落幕,但如同一個輪迴,當孩子們一個個出生,約翰開始扮演起當初父親的角色。他反對兒子們學習數學,逼迫他們經商。然後,他的兒子丹尼爾和當年的他一樣固執,在巴塞爾大學攻讀醫學後,不久便轉向數學,並成為家族中成就最大者。
約翰一生好鬥,到了晚年愈發離譜。在因巴黎科學院大獎父子反目後,丹尼爾有意迴避父親的研究領域,約翰卻有意去鑽研丹尼爾熟悉的流體力學。當丹尼爾在1738年出版著作《流體力學》,約翰也緊隨其後出版了一本《水力學》,並有意將寫成時間註明為1732年。更糟的是,約翰實際上從兒子的書中盜用了素材。在日後一封寫給歐拉的信中,丹尼爾義憤填膺:「我寫出的《流體力學》從頭到尾都不用感謝我父親……我被搶劫了,失去了10年辛苦的成果。」
這不像是一個正常父親的作為。事實上,約翰曾把自己的得意弟子歐拉送到聖彼得堡,去幫助丹尼爾度過艱難歲月,卻難以接受多年後的青出於藍。此情此景,多麼像他與哥哥一生糾纏的重演。伯努利家族奉行的正是這樣一條箴言:我樂於共享知識,但分攤榮耀卻萬萬不可。
?丹尼爾·伯努利
萊比錫大學的數學教授魯迪格·希勒認為,父親的消極態度對兄弟兩人的個性產生了不幸的影響。然而,作為弟弟的約翰受害尤其深重。1701年,34歲的約翰寫信給父親,口吻仍像一個求愛而不得的、傷心的孩子:「我從沒收到過父親的信,這說明你更喜歡哥哥們,對我沒有感情。我真的不值得像哥哥那樣被關心么?……你不允許我過自己想過的生活,而我已經將自己置於神的引導下。所以,請你不要來巴塞爾帶走我的名譽,並說你與之毫無關係。」
或許是不被父親認可的遺憾主宰了兄弟兩人一生的命運,或許是對數學過於強烈的激情把伯努利家族引向偏執。將自己畢生的價值孤注一擲地砸在一門學科上,這必然帶來生命的沉重,卻也成就科學史上的輝煌。
雅各布一生的一句箴言,用拉丁語寫就,就像伯努利家族共同的心結:我違父意,鑽研群星。(Invito patre sidera verso. )
參考文獻:
1. Peiffer, Jeanne. "Jacob Bernoulli, teacher and rival of his brother Johann." Journal électronique dHistoire des Probabilités et de la Statistique [electronic only] 2.1b (2006): Article-1.
2. 哈爾, 赫爾曼, and 范偉. 數學恩仇錄: 數學家的十大論戰. 復旦大學出版社, 2009.
3. 宋廣利, 張韡, 劉樹勇. 伯努利家族數學研究興盛原因淺析[J]. 首都師範大學學報: 自然科學版, 2008, 29(4): 18-21.
製版編輯: 艾略特|
本頁刊發內容未經書面許可禁止轉載及使用
公眾號、報刊等轉載請聯繫授權
copyright@zhishifenzi.com
知識分子為更好的智趣生活 ID:The-Intellectual
推薦閱讀:
※基礎學科的大學教授教授本科課程對自己純理論的科研會不會有啟發?
※如何證明無理數的個數比有理數多?
※二次型的意義是什麼?有什麼應用?
※柯潔與 AlphaGo 三場皆負,對圍棋今後的發展會有哪些影響?
※初學數學建模有什麼好書可以入門?
TAG:数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