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已逝,而活人永不安寧,寫給離開的外公
最近某件日本殺人案,因為即將開庭,再一次出現在人們的視野里。
我不提關鍵詞,這樣不會出現在相關搜索結果里。我也不提案情,因為我只把局面採訪看了。我也不評論其中的人物,因為我不想蹭這個熱點。
我也蹭不起,我覺得蹭這種熱點的人就沒有人性。
我要聊的,是我今年外公去世的事情。
你們也可以當我在聊我的一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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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春天要完的時候,一家人都還在調侃外公經常認錯人。
這一次晚上聚會,外公也毫無例外地認錯人了。
外公把我認成了另一個表弟,說你怎麼這麼久沒來看外公?
我說,我不是表弟。
外公說,你不是啊?
我想起一年前外公剛確診腦梗塞的時候,一股腦往女廁所沖,出來了管女兒叫兒子的樣子。
我說,我不是,表弟有空了就來看你。
外公很失望,過一會兒又傻笑了起來。大家說他老糊塗了。
外婆說她今天本來打算兩個人吃剩菜的,外公突然鬧著要聚在一起吃一頓飯,要所有的人都過來。
人基本都到齊了,除了表弟在成都,而外公的兒子,也就是舅舅,在另一個國家開礦。
其實一家人都不理解為什麼舅舅都知天命的年紀了,為啥還要跑到異國他鄉去創業。
沒有人理解,可是他還是到處借了錢,坐上飛機,走了。
舅舅走了,對於我姐來說,她要扛起來從來沒有扛得起來的廠裡面所有的事情,她以為自己不行,結果扛下來了。
對於我媽和我小姨來說,要在照顧外公外婆上,多付出很多精力,怕他們孤獨。
老房子拆遷之前,我媽去看他兩,外公就坐在門口,望著。
跟一般的農村小老頭不一樣,他也不會聊天,也不會吹牛,話也說不清楚。
我外公從來不是一個威風凜凜的老頭,從來都顛三倒四的,只會偶爾故意干點傻事,犯些錯誤,讓人來罵他,他就會假裝生氣,然後自己也笑起來。
三年前他肺出毛病,所有人都罵他抽煙,他很享受。
他不光享受,因為他是退伍軍人,他可以去一家療養院免費住院,裡面全是曾經參軍的老頭老太太。
就是在那家療養院,外公落下了病根,本來是小病,因為他摳門,就是要去住免費的,變成了大病。
我不知道在那家療養院裡面,有多少老軍人越醫越病,越病越醫,我無法知道,我也不想去想。
轉醫院之後,外公很不高興,他說外婆還沒有療養院裡面的護士溫柔,氣得外婆說:你乾脆在裡面住到死算了。
外公說,你就那麼想我死,那麼想我死。
外婆說,不想死你就轉院了,醫死了你就真的死了。
我媽就把我外婆帶出去了,我外公轉過臉來求我:我包包頭有煙,你給我抽。
我說,不給。
外公大聲說,是不是不乖!
我說,不給。
外公就一直說,我就一直不給。
這煙抽了,這個檔口上,他就真死了。
我媽他們回來了,我媽一看就明白了,跟我說外公一直就這樣,就是想抽煙,跟他說要死都要抽。
當時轉院及時,肺上的毛病挽救回來了,查出來一個腦梗塞。
那會兒我舅舅還沒出去,還在打算,我外公在所有人的勸說下,終於戒了煙,每天還是活著討所有人生氣。
說不能吃什麼就要吃,不能幹什麼就要干,被罵了就開開心心的。
然後我舅舅出國創業了。
我姐和我舅媽必需操持一個廠的所有事情,我媽當兩個班的班主任,我小姨剛生了二胎,我外婆高血壓犯了,生死線上走了一趟。
我外公一個人在老家呆了一段時間,又開始抽煙了,到處找他兒子。
人們跟他說,你兒子在國外。我外公還是找兒子。
我媽去看他,他就在門口聊。
他要等兒子,一直在望。
後來老家就被拆遷了,開發商要開發,賠了一套小區房,老兩口住了進去。
外公沒地方望兒子了,每天盯著電視。
和我外婆坐著,不說話就盯著電視。
所以我外婆就經常和他吵架,想讓他活得久點。
外婆跟我說,跟他吵架他起碼腦袋還要活躍一下,不然就真的徹底腦筋不轉了。
外婆說,外公還是常常看著窗外,在望他的兒子。
直到那一次,外公鬧著要我們全都去吃飯。
當天晚上,外公就病危了,外婆看他喘不過氣的樣子,喊他的名字,說你可別死啊,你可別死啊。
外婆拿的是功能機,她不認識字,也記不住號碼,只有盲按通話記錄回撥,慌亂中打錯好幾個電話。幸好有人反應過來了,給我姐打過去問是不是有什麼事。
我姐就打了過來,問怎麼了。
我外婆說,你外公要死了!
於是一家人都開車去了附近最好的醫院,幾輛車,兩代人。
沒讓外婆去,怕她也嚇出事,白天的時候,我就過去陪外婆,他們在醫院陪外公。
晚上就四婆婆過來陪外婆睡,怕她晚上亂想。
外婆有過精神分裂,以前窮的時候,家裡老是被人欺負,而外公又沒啥能力,做事總是掉鏈子。
以前當兵的時候,外公腦部受過傷,從此腦筋都不太好使。
所以一整個家的重擔,都壓在了外婆的身上。
那個年代,所有人從小就要幹活,每天都是餓的,有點吃的就高興的不得了。
外婆家最揭不開鍋的時候,鄰居救濟了芋頭,外婆就拿芋頭加點米熬湯,省一些芋頭拿去種,總算熬過了最難的時候。
因為外婆再難,能幫別人的都會幫一把,那個年頭,誰也說不準,誰都難過。
外婆的第一個兒子,還是餓死了。
外婆也想悲傷,但下面還有我舅和我媽,我姨還沒出生,我媽都只是模模糊糊有個印象還有個哥哥。
外公又靠不住,只有她自己扛著,她經常跟不知道誰吵架,她暴怒,她精神分裂了。
後來那段日子總算過去了,我婆婆告訴我,那時候的糧倉里,好多糧食啊。
那個老鼠,有人手那麼粗,外婆說。
我舅也跟我講過,他說他偷偷捉老鼠來吃,分給我媽吃,偷偷的。
我讀小學的時候,隔壁就是糧倉。
糧倉很大,真的很大,說裡面放壞了很多糧食。
再後來我舅才十五六歲的時候,就在山上采東西去賣,走幾十公里路,天不亮就起來走,到趕集的地方賣到下午,回家的時候已經差不多半夜了。
但我舅很高興,這中間他可以賺些錢,不同的地方物價有差價。
有時候賣劈柴給鎮上的,有時候是雞蛋,有時候是山貨。
慢慢地,我舅開始做小生意,日子開始好過了。
感謝改革開放。
我舅跟我說,你知道兔腦殼吧,那時候跟豬內臟一樣,很便宜,我每次路過邛崍都去吃。
我舅做生意這麼多年了,什麼都東西都吃過,但他說起兔腦殼的時候,彷彿在描繪山珍海味。
他繪聲繪色地說起怎麼扳開,怎麼把最小的一絲肉吃乾淨,哪裡的豬下水便宜量又多。
他說那時候沒啥肉吃,只有吃這些過癮。
那會兒我媽在家裡,每年過年的時候就割一塊豬肉,瘦肉剁成渣,肥肉熬油,煮成一碗豬油,這碗豬油渣要吃一年。
我媽說那時候的豬油特別香,有時候用筷子挑一尖尖,她和小姨都能吃一碗飯。吃到一粒肥肉渣那可真是香到天上去了。
慢慢地,日子好過了,婆婆也不會突然失控了,現在完全看不出來她以前是有精神病的。
我想,舅舅這麼一大把年紀了,還出去創業,肯定也是窮怕了,再有錢,也怕自己突然沒錢,怕錢突然不值錢了。
窮怕了,真的是窮怕了。
外公得病之後,舅舅馬上放下了手裡的事情,飛了回來,到外公病床邊的時候,我媽說,你天天想兒子,兒子來了。
外公沒有反應,只是流淚。
腦梗塞已經很嚴重了,他無法控制自己了,但他可以聽到。
外婆在家裡很擔心,先是把老家的鍋撬了,搬回了家裡,然後買了紙錢紙銀子,買了壽衣,忙完了這些,她就開始催我們把外公接回來,說外公千萬不能死在外面。
她說燒紙錢要自家的老鍋,這樣燒的錢,外公才收的到。
她說她夢到外公,說他要回來,要跟她告別。
可舅舅還是決定把外公送進重病監護室,做最後的努力。
這個決定是我舅我媽我姨一起做的決定,這是他們最後悔的決定。
剛進去第一天,醫生就來電話,怕是不行了,第二天清晨我們就集體坐車的坐車,趕大巴的上大巴,去醫院看外公。
進重病監護室要全副武裝,時間也有限,一個人穿好進去一會兒,然後就要脫下來,給下一個人。
在等的時候,見了很多外公的親人,外公的哥哥弟弟們,都很精神,很清醒,我在想,如果外公沒有在參軍的時候受傷,到現在會不會也是一個精神頭腦清醒的小老頭。
到了我的時候,我叫外公,他流淚了。
我說,我會好好陪外婆的,今天所有人都來了,等一下要一個一個來見你,我舅可能是最後一個,他來看你的時間最長。
我說,都來了,全都來了,總的時間不多,我多留點時間給舅舅,你肯定想多聽他說點話。
我說,我肯定會好好陪外婆的。
然後醫生跟我說,買個盆和毛巾,要用,我就出去買了,老闆很驚訝我沒有對他的高價錢還價,硬要送我瓶水。
我說謝了,老闆說家裡有人進重病吧。
我說是。
一大家子,三代人,二十多個人都進去看過外公了,最後舅舅有二十分鐘的時間。
舅舅出來之後,醫生問他進不進行最後的搶救,打一針白細胞。
他們兄妹三個決定打,這就是最後悔的那個決定。
外公的情況真的穩定了,於是我們決定帶外公回家。
醫院的車不會用來送病人回家,找了個專門做這事兒的,一路平穩地回家了,抬上床的時候,外婆就遠遠地看著,兩眼含淚。
輸液怎麼辦?打遍了電話,沒人敢來。
供氧呢?沒有醫院願意給,硬是托關係搞來一台,外公的肺已經無法自主呼吸了,要直接插到肺裡面供氧。
外婆說你們別折騰了,他該什麼時候走就什麼時候走吧。
都哭了,誰又想他走呢。
那針白細胞讓外公多活了三天,這三天只喝了一些米湯,靠用棉簽把嘴唇塗濕潤,什麼都不敢給他吃,也沒有醫生敢提建議。
外公走的那天,是小姨守夜。
我媽給我打電話,說外公走了。
我說,嗯。
外公應該是被活生生餓死的,把供氧的管子扒出來的時候,裡面都爛了,舌頭都臭了。
幸好我們第二天還給他喝了米湯,其他的也不敢,也不懂怎麼去做。
外公一直都很貪吃,一直都喜歡吃肉,只要有肉他可以吃很多肉,最喜歡吃的是豬蹄花。
燒紙錢的時候,我念著他喜歡吃的那些東西。
我姨說,你念嘛,別人都說你外公有個傻孫子。
接下來的事情發生得很快,火化,守夜,葬禮,辦白事,人來人往。
農村辦白事,有個環節要都跪下,聽司儀念詞,其實就是催你哭,周圍的人就看著。
我聽周圍的人在指點,在點評哭聲,在偷偷地笑。
我哭不出來。
我悲痛,我哭不出來。
我小時候是一個特別憋不住哭的人,稍微有點委屈就哭。
後來我爸媽壓力大,當老師沒有出路,成天忙著找副業掙錢,我一哭要不就沒人理我,要不就挨罵。
我小時候特別欠,尤其是帶我的爺爺奶奶只會教育我不要幹壞事。
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開始不哭的,反正我記得小時候不管出啥事,我總是挨罵的那個,不管什麼事我都要先檢討自己,檢討之前要先挨罵挨打。
那時候我爸媽精力都放在教育學生身上了,對我倒是沒啥教育,我基本處於一些每天翻來覆去看那幾本書翻翻報紙的狀態。我在的那條街就沒啥同齡人,我是跟自己玩大的。
後來讀初中,那可真是個垃圾中學,學生攀比,老師小氣,沒事就互相欺負,學生爭相吹捧老師,不給某些老師歌功頌德就給臉色看。
但我哪懂,我還以為是自己的錯。
哪怕上廁所的時候一群人過來扯開門圍著你笑,做作業的時候有人撕你本子,吃飯的時候有人掀你盤子,睡覺睡到一半有人要打你。
原因可能只是因為你的口音,因為你有看雜誌的習慣,因為你不跟著做壞事,因為你跟另一個被孤立的成都人是朋友。
簡單說就是你不跟著一起裝逼。
我為朋友挺身而出的時候,我爸問我為什麼自找麻煩,我遇到事情的時候,我朋友冷眼旁觀。
我學會了不說話,也不傷心,也不往家裡說不好的事情。
也自然地,我學會了不哭。
我媽說我突然長大了,但我知道他們壓力確實很大。
他兩經常一大早起來上班,大半夜還要忙其他事情,學校里有成績指標,那會兒又都窮,成天吵架,自己吵,跟親戚吵,我爺爺脾氣不好,沒事就大發脾氣。
所以我學會了不哭,不難受。
初二那年汶川地震,我轉回了家鄉的學校,我媽教我英語,我常提起的那個老師教我語文,同班同學說我像機器人,像殭屍。
我說,是。
直到我外公頭七,我才知道外公葬禮之後發生了什麼。
舅舅走的時候帶走了所有禮金去填補投資的空缺,葬禮上根本沒有露面沒有幫過忙的親家來討要禮金,我舅媽竟然從工廠的錢裡面拿了一些給他。
外公走了之後,四婆婆繼續陪伴外婆,但是舅媽和姐姐覺得外婆可以自己撐下去,就不去看她,我媽也生氣,那段時間主要是我和小姨在跑。
然後外婆腰間盤突出愣是疼到無法忍耐,腫了一大塊,雙腿都快沒有知覺,才去治,一開始我姐還覺得是外婆在作怪。
我媽自然很不滿,舅舅開工廠,外婆出錢出力,開了一大片田種菜省錢,有幫忙做工又幫忙做飯,老家拆遷的錢也給舅舅了,還成天被舅媽罵老不中用。
現在得病了,舅媽還有點不想出錢的樣子,我媽把我舅罵了一頓,我舅把我舅媽罵了一頓,我舅媽把我姐罵了一頓,外婆才住院終於把這個病給治了。
沒治好之前就出不了屋,現在可以出門走個兩公里的來回了。
外公已經走了,活人們卻還在互相較勁。
逝者已逝,活人永不安寧。
外公病重的時候,都是我媽和我姨在守,外公最念計的還是舅舅。
我媽和我姨獨立奮鬥的時候,外婆最照顧的還是舅舅,沒有幫過她兩。
現在我媽也看開了,和我姨輪換去看外婆,沒事就喜歡問外婆,現在哪個最愛你啊?
外婆就說,你們兩,你們兩。
對我媽和我姨來說,這樣也就夠了。
舅舅每次回來都會盤算:我以後我死了,把錢分給你姐,你姐的孩子都要平分,跟你姐夫生的也公平看待,還有你,你弟。
我們都會糗他,哪個稀奇你的錢哦。
生活總得繼續,老人總要有人照顧,每個人都在做著自己的努力,走著自己的路。
現在我外婆的電視壞了,她就很高興,因為可以給我打電話,讓我過去修。
她現在用的是智能手機,我把電話號碼和大頭貼給她弄好了,她按一下我的臉,就可以給我打電話,再也不會打錯了,也不需要認識字。
我希望我外婆可以好好活著,所以我不計較活人那些不安寧的事情。
我媽也是,我姨也是。
我們都不過凡人罷了。
凡人終有一死,凡人皆需侍奉。
祝各位安好,祝所有人安眠。
外公,我們都在經常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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