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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路:和慾望相處?

與一位學佛的朋友吃飯,她說:不要壓抑慾望,要和慾望相處。

我已經不下十次聽到這個說法了:和慾望相處。

那當然了。不想和慾望相處,也不行啊。——我不想和窮相處,但是窮老和我相處,怎麼辦?

倆夫妻,天天打架,打架也是相處的一種方式呀。壓抑慾望,不也是和慾望相處的方式嗎?放縱慾望,同樣是和慾望相處的方式。僅僅說和慾望相處,又不能提供具體的措施,那有什麼用呢?就像去醫院看望病人,臨走說:老王,你要好好和疾病相處呀!

佛教講「無欲」,實際意思是:無貪慾,無多欲。欲也有好的和不好的,「信為欲依,欲為勤依」,這就是好的。說「無欲」,則是從貪慾、多欲方面說的。

無欲並不是沒有慾望。沒有慾望,人就如同槁木死灰,和石頭瓦礫沒有區別了。尤其是大乘佛教,並不講消滅慾望,將人變成槁木死灰。它會留一點微細的慾望,起到滋潤生命的作用。所謂菩薩乘願再來,就是憑這一點微細的慾望,但它是調伏的,除了潤生之外,不發生別的害處,煩惱本來是過失,這時候反而成了功德。《攝大乘論》講:「煩惱成覺分,生死為涅槃。具大方便故,諸佛不思議」。

但有個前提,慾望可以有,不要多。

什麼叫多呢?取決於因緣。因緣夠了,就不多。不夠,就多。因緣具足,掙一個億,也是小目標;不具足,掙一萬塊,也比上天都難。

修行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條叫「樂通行」,一條叫「苦通行」。一般人都知道修行很苦,不知道還存在一條快樂的道路。

樂通行和苦通行,不僅是概念上的劃分,它有實踐上的意義。樂通行,指的是色界根本禪定;苦通行,指的是未至定、近分定、中間定、無色界定。簡單地說:樂通行,指的是「止觀」均等的境地,苦通行,指的是「止觀」不均等的境地。

說這些,離我們的生活有點遠。不過,我們完全可以用它類比生活,並得到啟示。

有一次,我和鬼腳七老師吃飯,他聽說我打坐,問我:有輕安的感覺嗎?我說:那沒有,輕安的標準太高了!他說:輕安的標準不高呀。

我理解他的意思:舒服,就是輕安了。但也有一種說法,真正入定,才生起輕安。那種輕安,意味著「堪能」。堪能就是有力量,能勝任,不僅當時身體舒適暢快,從此往後,你做什麼事情,都不會倦怠、挫敗、氣餒,那你就真正走到一條「樂通行」的道路上了。

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有快樂的道路,也有痛苦的道路。很多人都以為,成長必然是痛苦的。殊不知,成長還可以有一條快樂的路可以走。樂通行苦通行,本來是色界、無色界的概念,我們把它借到欲界,說說世間的事。

如果你去壓抑慾望,它就是痛苦的道路;如果你去放縱慾望,它依然是痛苦的道路。壓抑,就是修苦行,把賴以資生的最基本的慾望壓制下去,與之對抗,這種道路,當然會很苦。而放縱,則是有過多的慾望,超出現有的因緣而不能滿足,去強行滿足,一定會造作惡業,帶來未來的苦果,會更苦。壓抑的苦,偏重於身苦;而放縱的苦,偏重於心苦。這兩條路,都是痛苦的道路。

唯有慾望不多不少,保留在一個剛剛好的水平,這就叫「無欲」:對未來有一點期待,對生活有一點眷戀,對世間有一點熱情,同時,又不會因為期待而失望,因為眷戀而束縛,因為熱情而迷惘。這樣的前進,就是走在一條快樂的道路上。

比如,我的職業是寫作,我的寫作,就可以說是樂通行。很多人走寫作這條道路,非常痛苦。為什麼?區別不在於他們比我寫得好或者沒我寫得好,區別在其他地方。

第一,我寫作的初衷,不是為了掙錢,不是為了漲粉。我最早寫作的五六年,都是不能掙錢的,那時候在人人網,漲粉也沒有什麼用。寫作就是表達想法,把想表達的表達出來,就圓滿了。表達也是一種慾望,但它是一種基本的、剛剛好的慾望,而靠寫作掙錢、漲粉,就是貪慾、多欲。很多人提筆開公號的時候就想到了掙大錢,甚至想到了融資,不要覺得這樣的人很有遠見,這樣的人是走在一條艱苦的道路上的。當然,我見別人掙錢、漲粉,也有了一些這方面的慾望,那麼我的寫作也不全是「樂通行」,也夾雜了「苦通行」。

第二,我當初並不知道自己寫得很差。如果我2006年的時候就有現在的判斷標準,我一定不會寫下去。當一個作者知道自己寫得很爛的時候,他就不想寫了。看到自己寫的爛,也是因為眼光高。但眼光高不全是好事,當你的眼光超出你的能力的時候,苦就來了。我的寫作一直是這樣:什麼時候都覺得自己現在寫得不錯,隔了一兩年再回頭看,覺得那時候水平真差呀。但正因為當時不能發覺,才有興趣和動力往下走。因為往下走了,水平不斷上升。因為水平上升了,才能發現以前的差。

說起來,眼光不高,似乎不好,它是愚痴的一種表現,說明你這個人不夠智慧。但是,不夠智慧,往往也有好處,它保證你走在快樂的道路上——你有了當下的心安和滿足,就有持續走下去的動力和熱情。這是一種欣快的、向上的力量,而絕不是苦迫的堅持。

如果你的頭腦很聰明,腳步又滯後,腳步跟不上頭腦,你就會前進得非常痛苦。因為你永遠都看見很高遠的境界,但是你達不到。實際上,那個很高遠的境界也是個假相,但你執著這種可望不可及的假相,就痛苦。因為痛苦,堅持不住,就停下來了,甚至倒退了。反而被那些起步並不聰明的人趕上超過了,他們在踐行上走到了你前面,到了真正高遠的境界,智慧也慢慢超過了你。

所以,修行講福慧雙修。能海法師打過一個比喻,福德就像船,智慧就像風,如果福德很多,風很小,不要緊,一條大船,也能慢慢朝前走。如果福德很少,智慧有點大,那就麻煩了,就像一隻小船,遇到了颶風,肯定被吹翻了。因為這種智慧,並不是修證來的真正智慧,這種聰明,如果不能和福德平衡增長,就會成為修證的障礙。

苦通行和樂通行也都可以分兩種:苦遲通行、苦速通行;樂遲通行,樂速通行。我們還拿世間的事情來比喻。

苦速通行,就好比快考試了,熬夜學習,很苦,但是考過了,苦得很短暫。這雖然苦,還是可以接受的。

但是,苦遲通行,就麻煩了。你要忍受漫長的煎熬,看不到一丁點希望,你現在忍受的苦,純粹是為了未來的樂,但未來到底有沒有樂,你也沒有一點底。你不知道這樣的煎熬什麼時候是盡頭。

而樂速通行和樂遲通行,區分就沒有那麼重要了。既然是快樂的道路,走得快還是走得慢,都是可以接受的。

我有個大學同學,讀書時經濟困難,本科碩士的七年,都是借錢度過的,省吃儉用,非常艱苦。他也很能幹,畢業之後,很快有錢了。再請我吃飯,買完單說:這麼多菜才二百多塊,一點也不貴嘛!

我就想,如果工作後的他能夠借錢給上學時的他,那七年里,應該會少很多苦吧。

對修行人來講,也有痛苦和快樂的兩種道路。為什麼痛苦?痛苦是因為曾經造下罪業,犯下過失。如果必須先把這些罪業償還,再由凡入聖,就是一條艱苦的道路。就像我的同學要熬過艱苦的七年才能畢業掙錢。

還有一種道路是,雖然曾經在無量劫里造下罪業,但不用忙著還,先求往生凈土。一旦往生,不再退轉,以迴向發願心,來拔一切眾生苦。這也是一種償還方式,但這種方式就不用提前把苦受完了。這就是所謂的「帶業往生」。往生前都是凡夫,往生後成了聖者,而不是先成為聖者再往生。這就好比,我同學可以把他畢業後賺的錢放在大學時代花。這種方法,叫「以果地覺,為因地心」。

「先苦後樂」、「苦盡甘來」,是一種普遍流行的觀念。這未嘗不是「苦通行」人的一種自我安慰。經常有人講:我現在要拚命工作,這樣就可以35歲退休了。實際上,說不好聽一點,他能不能健康活到35歲都成問題。如果一個人可以把一生中的收入,均勻地分攤在整個生命階段,把工作的時間、壓力,也均勻地分擔到每個生命階段,會少很多辛苦。那為什麼要35歲退休呢?退休後不還是要天天吃飯嗎?最好的狀態就是,工作就像退休的狀態,縱然退休也是在工作,工作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工作,圓融無礙,不存在為了一樣犧牲另一樣的情況。

有人問龍樹菩薩,說修行太難了,太苦了,有沒有簡單快樂的道路?龍樹菩薩就把他批評了一頓:修行怎麼能怕苦呢?應該不惜身命、晝夜精進、如救頭燃,你想走簡單的道路,這就有點怯弱下劣了。

不過,龍樹又說:但你要真問,我告訴你,還真有。

龍樹就說了「易行道」,這就是凈土法門的淵源。「難行道」和「易行道」,「苦通行」和「樂通行」,並不是一碼事,但二者或許不無思想上的近似、道理上的相通。

這裡有一個關鍵:為什麼龍樹要先批評一下這個人,說他「怯弱下劣」呢?這很關鍵。

這其實是走這一條簡單道路的前提:你要先承認自己怯弱下劣,這條易行道就向你打開了。如果你不承認,認為自己很有能耐,就只剩下比較艱難的道路可走了。

有兩種修行人,一種是信願增上的,一種是智慧增上的(或者加上慈悲增上為三種)。實際上,每個人都既有信願,又有智慧,又有慈悲,只是各人有所偏重。如果智慧多信願少,就要走一條比較苦的道路,因為在見道之前,第一阿僧祇劫里,修行者的智慧是有瑕疵的,是要靠勝解力(信願)修行的。或者信願多智慧少,也要走一條比較苦的道路,因為容易走錯迂迴。

以我個人的理解,當修行者的信願和智慧均等增長時,就可以走在快樂的道路上。這就意味著,你的信願剛好支持你的智慧,你的智慧又恰好引導你的信願,二者誰也不拖誰的後腿。相信一分,踐行一分,就思考一分,透徹一分。這樣,就能永遠欣快歡喜地往前走,不猶疑,不退墮。

很多人的問題是,他只相信一分,踐行一分,就已經忍不住去思慮十分的境界了。這種只能叫思慮,不能叫思考。就好比你擔心明年的今天會不會下雨,無論你再怎麼擔心,對事情不會有幫助。因為踐行不到,現有的智慧不足以支撐他理解更深刻複雜的問題,但他又不肯老老實實解決眼前的困境,好高騖遠,就一定會因此生疑、生惑、生苦,退墮。

這也是為什麼龍樹要強調,這種易行道不是向「大人志干」開放的。表面上看,龍樹好像是在批評「怯弱下劣」之人,表彰「志干大人」,實際上,也是在點明進入易行道的根機因緣。當一個人好高騖遠的時候,就把自己當成了「志干大人」,就和易行道不相應了。

善導大師把這個前提叫做「機深信」,又抉發了易行道的內涵,完善了凈土教的根本教義。龍樹《十住毗婆沙論》說:「求阿惟越致地者,非但憶念、稱名、禮敬而已,復應於諸佛所懺悔、勸請、隨喜、迴向。」到了善導大師,尤重稱名,而將「懺悔、勸請、隨喜、迴向」的意義統攝在「稱名」之中。我想,這也許有避免修行者踐行一分卻思慮十分的意思吧,那樣,就又從易行道滑入了難行道。

由此,六度萬行的複雜,在修行人願意謙卑地承認自力不足為恃的時候,就可以收攝落腳到一招「老實念佛」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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