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皆稱讚你的優秀，而我卻獨愛你的平凡

你是我國第二次原子彈爆炸研發的親歷者，你參與了首次氫彈塔爆的實驗，加入了零號氫彈空爆實驗。在軍隊的近三十年里完成了五十多項國家重點科研任務。你參與建設了河海大學的環境水利科學研究所，後來作為實驗室主任籌建了河海大學環境工程學院，為國家培養、輸送了大量優秀人才。

你是我的外婆。

這篇文章我從幾天前就預備要寫，卻又是我最不想要寫的一篇，希望永遠沒有理由要寫。這幾日常常輾轉反側，提筆忘字，然而直到今天終於是要動筆了。

北京時間2017年10月27日凌晨五點三十分，你完成了長達八年的與死神的賽跑，最後因由腹膜癌引發的多器官衰竭離開了我與外公，從此與我們天人永隔。

你走之前的一天我匆匆從上海趕回南京，陪伴你走完了人生的最後七小時。這一次歸家的旅途來的比之前任何一次都來得漫長，只恨自己分身乏術，直到最後才來。雖然你沒能開口再對我說些什麼，但我也願意相信你是知道我來了的。

我出生的第二個月，你拒絕了幾所高校的返聘，未到六十歲就從科研一線退了下來，把我接回南京，從此開始了這一世的緣分。

平心而論，我成長這二十餘年並不是個讓人省心的孩子，你患病的這些年，我大多時間也在外地求學，不能常伴身側，你卻也總是支持和不怨的。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你的身體總是很硬朗的。從我幼兒園的家長會到初中的你從未缺席過，從小到大送我去學琴之類的也是從來風雨無阻。在你的引導下，我從小學就接觸化學，開始進行系統化的學習，而後因為我身體不好選擇放棄這門你深愛的學科時，你也沒有反對我的決定。但嚴謹、理性的思考方式皆歸功於你對我的培養，哪怕在我信心不足懷疑自己能力太差時，你也給予了我最堅定的相信。

可以說，在我人生面臨滑坡、斷崖式的毀滅性打擊時，是你的存在支撐我走到今天。可能於你來說只是盡一個對晚輩的責任和義務，而於我來說則是挽救了我的人生，從泥沼里拉我出來，才讓我得以走到今天。

只不過在八年前命運與你我開了個玩笑。向來健康連小毛小病都不曾有的你被檢查出了腹膜癌三期，生存期望六個月5%。

那時正值我中考，你硬是把我送進高中校門，逐一囑咐。而後又把我送進大學校門，再親手把研究生的錄取通知書交到我手上。

這二十年來的諸多事情並不是寥寥數語可以講的清楚的，於我來說是整段人生的百分之百，其中故事曲折往複，如何寫都不及平凡生活中細節綿密又深重。

你走那天中午我離開醫院回家，心情倒不太沉重。

這八年來我們聚少離多，而這短暫相聚里，你在家時間少，在醫院時間多。我早就習慣了家裡空蕩蕩你不在，那天對我的感覺反倒像又一次出院，又彷彿是一次探望後我看你睡著了回家。

我不信你是真的走了，這傻還是能裝一秒是一秒的好。

可直到回家看見學院公告欄上張貼的訃告是我熟悉的那個名字，到家之後電話鈴聲此起彼伏，敲門聲紛至沓來，我一遍遍向周遭親友親口承認，又聽見我外公一次次對外宣布你的離開，從言語、從字裡行間重現那天發生的一切。

我整個人彷彿遊離在身體之外，親眼看著自己彷彿復讀機般料理和回應所有，提醒自己這個事實的存在。

竟是逃也逃不掉，裝傻也不能。

按照你最後的意思，不設靈堂，不辦追悼儀式，不要打擾舊友。你的陳年好友也都年事已高，你擔心自己的離去會給他們徒增悲傷。

本以為大約就是家裡人安安靜靜地送你走了，但你的人緣竟是比我想像的還要好。

在你離開之後的那三天，自發來家中弔唁的人年紀最大的有93歲，最遠的從美國趕回。其中不乏各界優秀精英，甚至有官拜高位者。送來的花圈從家門口一直擺到了家樓下。截至前天，你的同事、朋友、學生電話問候以及自發前來，共計三百七十六人。

你來人間一趟，也不負摯友之稱，亦不負桃李滿天下之名。

來人無不稱道你的聰穎，你的工作盡職負責，你作為親人朋友的溫和體貼善良。那些溢美之辭從他人口中說出，通過聲波傳到我的耳里，感受是很奇妙的。

我曾以為我對你了解甚多，可我對你的一切理解都是基於你在家中照料和撫養我長大這件事的。

我曉得你書讀的比一般人要多些，懂得的道理也比人大一點，然而我從未想過你竟是如此優秀的人，優秀到甘於平凡，願意在家為我計較柴米油鹽，放棄了更加優秀的可能，卻只為做我的外婆，保護我襁褓中的夢。

你是我平凡生活里的偉大，偉大到我竟不知要怎麼描述。

他人皆稱讚你的優秀，而我卻獨愛你的平凡。

過去我並不懂事，也未有可能及你百分之一優秀。往事歷歷在目，就像你還未走。

可我再沒了外婆。

此二十二年諸多事，諸多拉扯，諸多歉意未表，諸多心思來來回回反反覆復。

會被偏愛嗎，會為我驕傲嗎，會被理解嗎，會被原諒嗎？

汝倘有靈，還望告我。

願至親千古。

晚輩敬輓。

二零一七年十月三十一日 晨

於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