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月

- 本來這篇應該中秋髮的 嘻嘻嘻打我呀 -

上

貓睡在夢裡。

一雙柔嫩的手把它抱了起來，它聞到指尖上有殘留的魚腥和油紙的味道。

「老三，選定了，聘這隻。」

「好眼力，這傢伙打生就搶奶，個頭長得最大，逮耗子厲害著呢！」老三掛起送上門的鯉魚和鹽巴，戳了貓腦門一指頭：「到人家好好乾活。」

貓毫不客氣地出手撓了一爪子。

「呵呵你看它凶得咧！」

少年抱著張牙舞爪的小貓，高高興興地回了家。

貓那時候還只是一隻貓。它喜歡曬太陽，喜歡偷吃廚房的魚，也喜歡天冷時鑽進被子偷懶，至於抓老鼠，那是吃飽了閑來無事的消遣。

少年倒是得償所願，養了貓之後，他的書、蠟燭和燈油保住了，對貓越發嬌慣，沒事時就拿個篦子給貓篦跳蚤，掏幾個錢燉燉雜魚，冬天天寒，貓就貓在人身上睡，聽屋外簌簌的夜雪。

除了落雪聲，這天地之間靜極，好像只剩下這一人一貓。

這樣的日子是過了多久呢…夢裡的貓拚命回憶，好像有普通貓的一生那麼長？

它記不清過了多少年，少年變成青年，家裡多了個女人，陸續添了幾個扯著脖子吱哇哭的人崽兒。哎喲喲，那麼一團粉肉兒，抓起貓毛來，一薅就是一大撮兒，還總笑嘻嘻地流著口水，把它的尾巴塞進嘴裡，用沒牙的牙床啃啊啃。作為家中長輩，它當然不能逃，只好回身舔遍每個崽兒的小腦袋瓜，青年這幾個娃，都上了兩歲才長出稀疏的頭髮。

它年紀大了，老得一身毛漸漸灰白，如果不是那件事，大概會作為一隻普通的貓老死，可世上諸事莫不是機緣巧合四字。是夜，它爬上屋頂戲耍一隻別處來的肥耗子，一位路過的仙人一把將它抓住，騰雲駕霧直衝霄漢。

「來了來了！經了一旬的老狸！」仙人火急火燎把它往月亮邊上一丟，「去！」

它掉在一個冰涼涼，濕乎乎的軟地上。貓用掌墊感受了一下觸感，有點像…狗鼻子？

貓的神識混沌未開，自然看不到月亮旁邊趴著一隻巨獸，滿嘴獠牙，把八萬修月匠剛修平整的月亮啃得坑坑窪窪，一眾仙子頂著玉盤，飄在下邊接月屑。

先前這只不小心喝斷篇兒的大天狗在天上耍酒瘋，按常理來說是打死不論的事兒，可神仙們卻開起了會。

「西方神那邊派了個信使，叫啥赫爾墨斯，代表WGPETA（世界眾神善待動物組織）送來信，說狗是神明的朋友，如果粗暴對待可能會影響下屆世界眾神大會中WGPETA組織成員手裡的選票。」

眾仙家都知道大會要緊，都不肯發表意見，顧左右而言他，就這樣開了小一百年的會，最後還是太白金星拍了板：

「左不過就讓它鬧累了睡過去，等大會過去再做成狗肉鍋……楊戩你把槍放下，剛才那句是玩笑。」

這個原本很OK的計劃被天狗作天作地的酒瘋打破了：它，跑去，吞月了。

倒也不是不能暴力取勝，只是投狗忌月，萬一它吧唧一口，豈不就只剩半個月亮？責任誰也擔不起，作為飼主的楊戩終於吐出一個關鍵信息：「嘯天在小時候被一隻老貓抓過鼻子，所以…怕貓。」

仙人們四散去找貓，必須是凡間經過一旬的老貓。恰好貓在房檐上，就這麼被抓了壯丁。總之，不明所以的貓很憤怒，如果你一把年紀還在認真工作，突然被人夾在咯吱窩下丟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你也會發脾氣。

它弓起背，在那個狗鼻子觸感的地面上，狠狠地，狠狠地磨爪子，一連抓了十七八下。

「嗷啊啊啊啊啊啊————」

天狗發出驚天動地的一聲哀慟，什麼酒都醒了，麻利兒把月亮吐了，夾著尾巴一頭鑽進壓著蓮花聖母的華山裡。神仙們喜得彈冠相慶，把貓圍了起來，點化它混沌的神識，「貓，你想要什麼福報？」

貓的記憶大概是從這裡開始清晰的。當時它心裡只有一件事，趕緊回家，不自覺地溜出來一句：「不要啥，沒啥事趕緊送俺回家得咧。」

它就這麼被夾在胳肢窩底下送回了家。之後的貓神識已開，尾巴分成兩條，有了點小法力，簡而言之是成了精；除此之外，它還另得了一個玩意兒——從毛里抖出一堆月屑，搓了個球踢著玩。

又是幾年光景，鄰居的閑言碎語多了，說家養的貓老而不死，要對家宅不利。貓也開始思考接下來的貓生。若不是有奇遇，前幾年它也就死了，這幾年本就是饒來的，縱然不舍，也到了必須分別的時候。

雪夜，所有人熟睡，貓出了門。它沒有腳步聲，天地間唯有落雪簌簌，等天亮，連留下腳印都消失了。

下

自打開了春，人所在的十里八鄉都沒掉一滴雨。去年糧食收成不好，今年又大旱，不過7月，鄉里已經出現了流民。當年的青年已經成了老人，前些年一大家子分了家，妻子去世後，他沒有到兒子家去，仍是在老屋住著。

過了月余，眼瞅著家裡的糧食即將見底，老人一天只能喝一頓稀得反光的粥。天上下火，又鬧起了遮天蔽日的蝗災，地里寸草不生，連野菜根都沒得挖。

他想了一天一夜，把缸底的糧食攏起來分了幾份，趁夜摸黑送到孩子家，叫他們也逃罷。回到老屋，他解開褲帶往樑上一掛，正要伸脖子，突然聽見院子里有動靜。

他走出去一看，是一條上好的臘肉從天而降。

第二天是兩條筷子長的鯉魚。

第三天是只兔子。

第四天是只野雞。

第五天，貓叼著條大蛇從房檐上走來，突然和蒼老了的人對上了眼：他一直站在那兒等它。它丟下蛇慌忙轉身，他道：「回來吧，家裡沒別人了。」

貓走不了了。人生如逆旅，今日重逢，又何嘗不是一種他鄉遇故知。

他們恢復了最初相遇時一人一貓的日子，不過這一次是它養他。貓有些小法力，但旱災是大勢，妖怪也沒轍，找吃的要跑到很遠的地方；老人也沒閑著，沒事兒時出門給餓死的村人或流民收屍斂骨。一日如百日，百日如一日，這裡成了死絕活人的荒村。沒有月亮和星星的夜，田梗上無名墳頭跳著熒綠的鬼火，唯有一戶人家月光熠熠，一貓和一老人，不是用爐火熬雜魚，就是對坐手談；有時貓團在膝上，眯眼享受老人的愛撫。

荒村外的日子一直不太平，大旱無休無止。貓來迴路上總能看到人競相食，或饑民亂打旱骨樁，縣城城頭上貼著皇帝的罪己詔。比起這些外界紛擾，有一件事迫在眉睫——貓有個秘密沒告訴老人，轉年就該它渡劫了。

貓盤算著，加緊找食物的進度，爭取驚蟄之前存足夠多供人吃的東西，然後躲起來渡劫，別連累人也挨雷劈。那一日它多出去了兩天，端了幾個倉鼠窩，掏出不少糧食，喜滋滋地回家，到家卻發先屋子被毀，人也不見了。

它定了定神，順著氣息一路追到縣衙。原來有流民在荒村附近遊盪，看到了人和貓，跑回縣衙告舉。捕快們前來，看到死光了人的荒村裡活著一個滿面紅光的老頭兒，家裡多得是存糧，當下搶糧毀屋，將人拿回衙門；縣令提人過了幾遍堂，連審帶打，扣上一堆「以屍煉蠱」、「貓蠱害人」、「作法致旱，為禍鄉里」的罪名，下了死牢。

貓趁夜溜進了牢房，偷了獄卒的鑰匙，打開牢門要帶人走。

「不用了，我不行了。」人被打得太重，躺在霉爛的草堆上動彈不得，「你走吧，離開這裡，好好活。」

自從成精以來，貓流落荒野山林，學道修行，心中猶如光風霽月，從未起過波瀾。看著半死不活的人，它第一次動了殺心。

人抬手撫平貓的一身炸毛：「不值得。」

貓用頭蹭了蹭人的掌心，毅然鑽出牢房的鐵欄，去他媽的不值得，老子要把這天，翻給你看！

它用最快的速度趕到了華山，走遍山麓河谷，挖開浮土，終於摸到地下一片冰涼又綿軟的熟悉觸感。

叮——它揚起閃著寒光、磨得鋥亮、指甲出鞘的貓爪。

華山一片地動山搖，猿叫虎嘯，飛鳥百獸潰然四散。山中睜開了一雙黃如琉璃、大如巨輪的獸眼。巨眼的主人剛從睡夢中醒來，看清來者，發出了一聲…….吱吱的哀鳴與求饒。

「不想被撓就乖乖聽話！」貓跨上那隻嚇得快死了的天狗的背，「走，吞月！」

天狗馱著貓飛升天際，嘴裡「吱吱吱——哦嗚——」地規勸：貓爺，您這樣做是會被天庭打個神形俱滅，魂飛魄散的…

「我知道。」貓輕撫狗頭，笑而不語。

月兒彎彎照九州，經不起天狗兩三口。

掛在天上的月亮沒了，全天下都著了慌。百姓們拎著鍋碗瓢盆上街，叮叮咣咣敲，以往不多久就能把天狗嚇跑，這次連鑔都上了也不管用。

一連三天，哪兒還有月亮的影子？

皇帝在皇宮裡坐不住了，急得來回溜達。這一年來，旱災不止，天生異象，這月亮沒了不要緊，皇位要是丟了可就大條了，那幾王爺、幾王爺，還有鎮守邊疆的幾王爺，都不是省油的燈！

大臣也好，欽天監也好，沒一個能拿出好主意的，莫不真是天要亡朕了！？

皇帝哀嘆著，溜在椅子上睡著了。夢裡，一隻拷著枷鎖的貓推開了御書房的門，走到皇帝腳下，蹭了蹭他的腿，吧唧一聲躺倒在地，露出毛絨絨的白肚皮，一副任君採擷的模樣。

皇帝想起少年時府中那隻總是伴他夜讀的貓，忍不住摸了上去。柔軟又溫暖的觸感，讓他多年踐行冷酷王道，權謀翻湧的心底生出一點兒柔情，不由自主解開了貓身上的枷鎖。似是為了感謝，貓從口中吐出一個小月亮，放進皇帝的掌心。

皇帝驚醒，還是無月的深夜，他合眼的瞬間就做了這個夢。低頭一看掌心，真的有一輪滿月在手，照得御書房銀光滿地！深夜的皇宮熱鬧起來，皇子、王爺、宰相、大臣、史官、欽天監…一干人摸著黑被召喚進宮；黑壓壓的人跪了一地，他們被驚呆了：在皇位上飄搖的皇帝，捧著一輪明月，揮灑著月光從黑暗中走來。

「吾乃天子，得仙人贈月。」舉著「月亮」的皇帝說道： 「從即日起，免三年賦稅，大赦天下！」

「吾皇萬歲萬萬歲！」

驚蟄那天，發生了幾件大事：1.傳說得仙人贈月，皇帝大赦天下，托此福，老人也被放了出來；2. 當天夜裡，被天狗吞掉的明月重回天際，民心大定；3. 大旱結束了。明月升起後，天際突然烏雲密布，驚雷陣陣，滾滾落雷落在縣衙，隨後大雨傾盆。更奇的是單只劈死了縣令一人，家人在收斂屍骨的時候，發現縣令褲腿下藏著一隻焦黑的小獸，見人來動若脫兔般逃走，隱約是只貓的樣子。

貓醒了，心裡有點憂傷。剛才它做了一個長長的夢，似乎夢到很久以前的事。那老誰家的小誰來著？

人呢，終於從貓頭下抽回被壓麻了胳膊，在之前的一小時，他都只能單手在電腦上工作。不知道為什麼，他特別喜歡這隻在鄉下老家祭拜祖墳時撿到的貓，寵得無法無天。看看錶差不多到了夜宵時間，人起身到壁櫥拿了兩個罐頭，問貓：「今天是吃雞肉的呢？還是吃鰹魚的呢？」

罐頭！3秒鐘，貓忘記了夢裡一切，滿心歡喜地用鼻子指了指想吃的口味。畢竟它被雷劈過，腦子不太好，能混到這個飯票，已是前世積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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