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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載·一具心理屍·第一卷⑦]一個心理師的泰山情結就是,找個像樣的地兒刻寫「×××到此一游」……

這個故事的主人翁是一德高望重、玉樹臨風的心理師。為尊者諱,寫這個故事時,我需要給他另取一個名字。可我想啊想啊,想破頭也想不出比「吳益軍子」更為尊貴的名字了。怎麼辦?那就借他用用唄。

好了,既然他跟我同名,那我就用第一人稱來敘述他的故事吧。

1.

在去火車站的路上,想到這就要離開北京去浪蕩,以自由職業的方式去生活,心裡還是七分激動、八分忐忑的——靠寫作和心理諮詢能養活我嗎?很快,這份激動就被火車站候車大廳里的泱泱人群給淹沒了,而那份忐忑卻跟火車開動時哐啷哐啷的節奏非常合拍。

登上久違的綠皮火車,也開動好一會兒了,老天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麼似的,降下一場雪來。在這早春時節,降雪也確實難得。

看吧,山上的矮松越發的青黑,樹尖上頂著一髻兒白雪,多像那醫院裡可愛的小護士呀。更遠處,山尖全白了,彷彿給藍天緄了一道銀邊。四周的山坡上有的地方雪厚點兒,有的地方草色還露著,這樣一道兒白,一道兒暗黃,就好像給一座座山都罩上了一件帶花紋的衣裳。

有了春雪的妝扮,華北大地增色不少,但少了綠樹如蔭的點綴,還是顯得有些破敗。再加上曠野里很少見有人出來勞作,也就更顯得冷清了。

和華北大地一樣冷清的是我乘坐的這趟火車的每一節車廂。印象中,火車過了天津,才陸陸續續有乘客上車。他們一個個都挨著車窗坐下,看到跟前沒人,便脫了鞋、伸直腿、腳架在對面的座位上——用這傳統的姿勢默默地霸佔著那一塊地方。有的甚至把帽檐往下一拉,遮住整張臉,不一會兒就發出了熟睡的鼾聲。火車上的人都特別能睡,這也算是對一路辛苦的一種補償吧。

多半是因為火車上的乘客不多的緣故,推著小推車賣貨的乘務員出動的都不勤了,得等上好久才能聽見他們吆喝著售賣瓜子、速食麵、可口可樂之類小食品的聲音。這中間,偶爾會夾雜著也不知道是從哪節車廂傳來的小孩子的哭喊聲,大概是想吃什麼,家長沒肯買吧。

哭聲越來越響了,我想聽會兒歌,遮蓋一下。掏出手機才發現,竟然快沒電了。想著拿充電寶給手機充會兒電,我起身把我的旅行包從行李架上搬了下來。正好也無所事事,翻找充電寶的時候,我一併把匆忙收拾的衣物和裝備統統掏了出來,攤在座位上,好好歸置一下。

那些一時半會兒還用不上的,譬如皮膚風衣、跑步鞋、創口貼、頭燈、紗布、剪刀之類,我一起塞進越野背包里,再連越野背包一起塞進旅行包的最底層;拖鞋、溯溪鞋和洗漱用品歸置在一起,不用說,這到了賓館就得用上了;速乾衣物什麼的,都用密封袋裝好……

在整理衣物的時候,掉出來一把明黃色手柄的美工刀。這個能派上什麼用場呢?我想到了,等登上泰山,我正好可以找個地方,用這傢伙工工整整地刻寫「吳益軍子到此一游!」

2.

可以說,泰山之於我這樣有文化的中國人,幾乎構成了心理情結。至於泰山情結之表現,把登泰山當作令人心生敬畏的朝聖儀式是一種,這種情結我在多年前就已經了了;反覆用詩詞文章碑銘勒石塗抹泰山,甚至以「到此一游」的方式把自己的信息塗鴉於泰山是另一種,這是我這次來要乾的偉大事業。

在我看來,正是攀爬泰山時各式各樣的塗抹塗鴉,令這座突兀於華北大平原上的山嶽越發成為我的精神象徵。所以呢,我睡夢中都覺著有一個聲音在召喚我,讓我務必去泰山留下點什麼,哪怕隻言片語。

遙想當年,一路登上去,諸如「蒲陽陳國瑞子玉恭謁白龍池祠俯洞酌泉小憩而返政和丁酉夏前二日」「清邑劉純叔同李無悔崇寧癸未四月廿五日游此」「德充忠玉國寶文仲紹聖丁丑三月九日」之類的題刻頗為觸目,它們讓我想起,總是能在古舊圖書字畫上見到的表示收藏佔有的墨跡和印章——收藏佔有者往往以這種方式將自己附庸於奇珍異寶。

在我看來,這類題刻雖然令塗鴉者跟泰山發生了關係,同泰山而不朽,但畢竟太粗鄙、太煞風景了,這就跟看上一女子,然後尾隨、搭訕、誘姦沒多大區別。這種事我做不來。

另有一路題銘,則可以比作美人身上的彩繪和刺青,像經石峪坊北的「雲路」,快活三里上段的「曲徑通霄」,玉皇廟山門裡的「天左一柱」,給遊人添加了許多玩味。要我說,正是它們參與乃至提煉了泰山,使之從自然演變為歷史,又從歷史演變為神話。

遺憾的是,我的境界哪有那麼高?再說了,我就是路過此地,想低調地題一行小字,作為下次帶著兒孫重遊時,可以觀瞻的一個景象。

作為景象,泰山題刻最集中而直觀地展現在岱頂大觀峰崖壁上,這一大塊被文字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峰巒,恰是泰山縮影。說實話,我肯定不會去那個地方湊熱鬧,因為相比夕陽映照里金光燦燦、體偉幅巨、氣勢磅礴的唐玄宗御制《紀泰山銘》,我要題寫的那行字實在是太小氣、太寒酸了!

更別說在它周邊,喚作彌高岩的巨石上還刻滿了五花八門的言辭篇章,據說其中還有天書般無人能識的神秘符號呢。

挑挑揀揀後,我的選擇餘地越來越少了。其實,我刻的字好不好看沒啥關係,重要的是找到合適的地方刻寫那行小字,讓我跟泰山、歷史、神話發生些關係,這樣我才有可能成為泰山、歷史、神話的一部分。

關於神話,三皇五帝不去說它了,始皇帝直到乾隆以及後來者,也漸漸變成了神話。雲步橋側的五大夫松即一顯例。說是秦始皇登封泰山,中途遇雨,避於樹下,因樹護駕有功,遂封該樹為「五大夫」爵位。

樹後來遭雷劈了,清雍正年間又補植五株,今存兩株,卻仍然非要譽作「秦松挺秀」。有意思的是,乾隆要在這故事裡添上自己的一筆,就跟他在許多名勝處做的一樣,寫了首不像樣的詩,刻了碑立在那兒。

我上次經過時,也沒想到要繞著那石碑遊走一圈,不知道那碑上還有沒有留白的地兒?這次得留意一下,或許那才是不二之選。

3.

我到達泰山已是傍晚,在山腳醉心石山莊稍作休整,只待來日登山。躺床上的時候我就在思量著,要不要少睡幾個小時,半夜就動身上山,好早早趕到山頂去看日出呢?

我想啊,十八盤下,仰觀通天的道路,熒光點點,宛若游龍,這景象就跟日出一樣美好。再者,登高而居,俯瞰泰安這座小城,巷陌微斜,萬家燈火,也是絕美的風景了。不過,這裡也是有些問題的。

首先,我若是夜裡登山,那一路上的景色就都瞧不見了。想到這兒,頭頂上好像有一個聲音在跟我說,可以等下山的時候天亮了再看風景。呵,不要糊弄我,這絕對是對我的哄騙。我知道的,要真等我爬完山,我估計連死的心都有,絕不會有看山、看水、看字的心思。

再來,日出這回事兒,是要碰運氣的。我感覺我近幾天的運氣就不太好。不信你看我這一路上,一沒撿到錢,二沒泡到妞,三沒逃掉票……你說,照這樣的運氣,能碰上那如夢如幻的日出?我覺著不能夠。

還有,也是最為重要的,我若夜裡登山,那上哪兒找那絕好的地兒給泰山題字呢?

我這樣自我說服了好一會兒,就昏昏地睡過去了。再醒過來,日頭已爬得老高了。

4.

吃過早飯,來了力氣,我一路小跑,便已是南天門。唉,真真可惜了這沿途美景!

說到南天門,在道教神話中,它是人界通往神界的入口:往西的話,是佛家的地盤;往北是不周山,天柱所在,當年共工怒觸不周山,把天弄塌了,才引出女媧補天的那段故事來;往東則是仙島,是散仙住的地兒,《山海經》記載,那些仙島都是由大海龜馱著的,後來有幾隻海龜被巨人國釣走了,於是沉了兩座,剩下的那座叫蓬萊。

中國的神話故事似乎都繞不開南天門。就拿《西遊記》來說吧,它對天上的機構,描寫最多的就是「南天門」了。其中,美猴王被玉帝招安,和太白金星一同上天的那段,描寫的就頗為耐人尋味。

說那太白金星與美猴王,同出了洞天深處,一齊駕雲而起。原來悟空筋斗雲比眾不同,十分快疾,把個金星撇在腦後,先至南天門外。正欲收雲前進,被增長天王領著一路大力天丁,槍刀劍戟,擋住天門,不肯放進。猴王道:「這個金星老兒,乃奸詐之徒!既請老孫,如何教人動刀動槍,阻塞門路?」

正嚷間,金星倏到。悟空就覿面發狠道:「你這老兒,怎麼哄我?被你說奉玉帝招安旨意來請,卻怎麼教這些人阻住天門,不放老孫進去?」金星笑道:「大王息怒。你自來未曾到此天堂,卻又無名,眾天丁又與你素不相識,他怎肯放你擅入?等如今見了天尊,授了仙錄,注了官名,向後隨你出入,誰復擋也?」

將近天門,金星高叫道:「那天門天將,大小吏兵,放開路者。此乃下界仙人,我奉玉帝聖旨,宣他來也。」這增長天王與眾天丁俱才斂兵退避。猴王始信其言。同金星緩步入了南天門。

那麼,這個「南天門」究竟是個什麼門呢?吳承恩對此體會是十分深刻的。這就是階級分化現象的一個特色——下層通往上層的「南天門」是難進的。

你是下層人士,沒有名氣,那些方方面面的專家、商賈、權貴就揮舞著刀槍劍戟把你堵在「南天門」外。在資本主義社會,這個「南天門」絕對是一扇有重兵把守的鐵門。即便是社會主義社會,「南天門」也沒有消失。

我們再回過頭去看看原著,像赤腳大仙這些已經有成就、有名氣的散仙,是可以隨便進出「南天門」的,守門的天兵天將還得點頭哈腰,迎來送往。美猴王雖然也是散仙,而且輩分比赤腳大仙高,但是在他有名氣之前,是進不了「南天門」的。這是吳承恩在三百多年前對階級分化現象的一聲嘆息。

怪不得如今許許多多的人,包括像我這樣的明星、作家、心理師,總是千方百計地進行炒作,好歹不說,先弄出點名氣來。哪怕是朋友之間你揭我的老底,我摳你的傷疤;你臭我的祖宗,我拍你的隱私;你今天說我出了車禍,我明天傳你上了西天……各種招式千奇百怪,只要出名就好辦,起碼能走進那「南天門」了。

唉呀,「南天門」何時能向我敞開?我在南天門胡思亂想了一會兒,過天街,移步玉皇頂。四處走動了一下,想說,於我,山頂實在沒什麼風光;縱有,也早在詩文里領略了。

在山頂遇到一山民,他跟我講,泰山有四景極有趣味:曰日出,可惜我起的太晚了,來到山頂已是午後;曰日落,可惜我不想停留那麼久,還有好多想去的地方呢;曰云海,可惜今天天氣晴好,雲海得趕雨天;曰魚黃河,可惜天氣縱然晴好,但今朝也看不了那麼遠。總之,好事我是一件也沒攤上,我生氣。

最讓我來氣的是,我連想找個像樣點的地方,刻寫「吳益軍子到此一游!」也不可得。

5.

在山民的指引下,我覓得一極僻靜的下山路徑——經丈人峰,走後石塢,過小洞天,便是桃花源。

在桃花源小徑,我看到一處絕壁在松林間若隱若現。找到一條疑似上山的路徑,一路松枝漫地,其間還散落著很多深色的小顆粒,估計是松鼠的糞便吧。我瞅見,它們在遠遠地窺視、跳躍。約莫一個時辰後,我方攀到這絕壁之上,歡喜!自在!回望身後,但見花翻草覆,騰飛樹舞,巨石凌亂,上有石刻「堯觀頂」字樣。

其實,在泰山的北天門有兩座堯觀頂——東堯觀頂和西堯觀頂。傳說遠古時的堯帝就曾來到這兒,在東堯觀頂看日出,來西堯觀頂望日落。

既然登上了堯觀頂,那我不妨花點時間,想像一下我站在這兒看日出吧:我初起時,天還暗沉沉的,西方是一片的鐵青,東方些微有些白意,宇宙只是一體莽莽蒼蒼的;等到留心回覽時,我不由得大聲地狂叫,因為眼前是一個見所未見的境界——昨夜整夜暴風的工程,砌成一座茫茫的雲海;稍不留神,一方的異彩,便揭去了滿天的睡意,喚醒了四隅的明霞,純焰的圓顱,一探再探地躍出了地平,翻登上雲背,臨照在天空……

既然在想像中看了日出,那我不妨繼續花點時間,再在想像中看日落吧:在夕陽西下的時候,朝西方望去,層層紅雲依次濃淡向落日聚集;火紅的太陽燃燒了一天,估計是有些疲憊了,因為比起日出的燦爛,已稍稍遜色,但也不減輝煌;等到夕陽漸漸地沉到西山,大地顯出一片的昏暗,天空驟然變得陰蒙蒙的,就此宣布白天結束了。

嗯,那我也該走了吧!想來,我獨闢蹊徑,上到堯觀頂,不過為鬧中取靜,走之前,我要在這靜中製造點動靜,索性向著對面的月觀峰大喊。妙的是對面有人大喊著回應,爺癲狂了,癲狂得不由自主!

6.

找到下山的路,回馬分青紫,仗劍驅雲霞,這天和地之間的我,如蟻而行,長嘯而歌,好不快活。美好的時光不應拖泥帶水,下了泰山,即刻打道濟南府。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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