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癮者

陶春霞坐在我面前,唇上塗了深絳色的口紅,嘴角向下垂著。她說:「你可別把我寫成一個從良的妓女。」

她是第一批在網易輕博客上傳私房照的人之一,在詩歌圈裡,也有人說她是用身體寫作的頹盪詩人。但她最廣為人知的身份,是一名情趣用品體驗師。

《睡我》

常有男人揚言要睡我

就像嬰兒嗷嗷待哺

共相而言

所有人都受到了我的滋潤

晚八點,樓下的燒烤攤人聲鼎沸。陶春霞躺在床上,手裡捏著跳蛋,雙眼凝視天花板,她正在努力捕捉玩具與身體敏感處的契合點。呼吸逐漸緩下來,趁著感覺還未完全消退,她連忙提筆記錄剛剛的手法與姿勢。

這些寫下來的切身體驗,在明天將成為這款情趣用品的測評。

陶春霞所在的公司有四間會議室,都以女優來命名,最大的那間叫「小澤瑪莉亞」。品牌商送來的樣品被隨意放在桌上,對於這些逼真的玩具,大家都習以為常。

和其他電商一樣,這家公司全靠線上商城和網路直播盈利,一旦脫離互聯網,將舉步維艱。然而目前國內的情趣電商都處於一個尷尬的位置,如同待嫁的姑娘,藏著掖著沒人要,跨出家門又被說是不守婦道。想給產品做廣告,法律不允許,可不打廣告,東西賣不出去,公司將無以為繼。

「這個行業,法律法規和電影分級制度有點像,看不見盡頭,前途都是灰色,今天吃得滿嘴流油,明天就被殺頭,都是當權者決定的。」陶春霞說。為了在灰色制度中鑽尋縫隙,她在測評中用拼音代替敏感詞,打碼遮掩圖片里的關鍵部位,像春季的野貓,小心翼翼地走在牆頭,壓低嗓子,向四周傳遞隱晦又撩人的訊號。

體驗用品 | 作者供圖

對陶春霞的「訊號」發出回應的人並不少。測評發出後,時常有女用戶來向她討教:「這款真的那麼好用,能高潮嗎?」男用戶則鮮有正經問題要問,更多是抱著獵奇的心態來窺探她的私生活,或者在留言區問她:「約不約?」

真正對測評內容關心的,通常不是用戶,而是品牌商。他們不希望產品的弊端被寫出來,經常來問陶春霞:「明明這款產品是最好的,高潮很容易,為什麼你就沒反應?」有時她被問煩了,便直白地說:「沒反應就是沒反應,反正就是不好用。」

做這一行的時間愈久,陶春霞愈發覺得自己跟美妝博主差不多。挑振動棒與挑口紅一樣,都是用了寫出感受供人參考,沒有外界想的那樣神秘。她平時只需要和品牌商與同行溝通,人際關係還不如樓下小賣部阿姨複雜。

即使如此,她還是沒有跟家裡人說過自己的工作。每當父母問起她在做什麼,她就點開手機上的新聞客戶端,指著上面說:「你看今天的新聞,我就是寫這個的。」

陶春霞大學時學的是新聞采編,畢業後她在一家公司做過編輯,編稿排版日復一日,悶得她喘不過氣來。有一次她實在無聊,索性到廁所里抵著隔板自慰。從廁所出來,她看著那群埋頭苦幹的同事,頓時感到慶幸。這份工作還沒做半年,她就辭職了。

如同受到潮汐的吸引,陶春霞來到廈門他趣,用身體去「採訪」情趣用品。這個決定對她來說,並非出於叛逆或獵奇,而是一種對本性的妥協。

《我的父母親》

我的父親

我的母親

在床上勉強X了

生下了我

帶給我一生源源不斷的罪惡

我為他們而贖罪

陶春霞從小沒喊過「爸媽」。直到她上小學,父母才發現這件事的嚴重性,可那時她已經改不過來了,整個家裡,她只認奶奶。父母常年在外打工,只有過年才回來,她一直覺得,奶奶才是自己唯一的親人。

奶奶是個高個兒女人,總是穿著斜襟疙瘩衫。陶春霞剛上小學時,奶奶得了中風,半身不遂,只能癱在床上。因為沒人照顧,奶奶的大小便就拉在床上,隔著門板都能聞到房間里的臭味。每次放學經過奶奶房門口,她都會感到很愧疚。

好幾次她跨進去,奶奶看到是她,想支起身子,卻動彈不得;想和她說話,又發不出聲音,只能哽咽。那時她還不知道,中風的人,連哭都費勁。

奶奶是在她四年級時去世的。吹吹打打的喪禮上,陶春霞沒有哭,她只是難過,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親人了。

在陰鬱的日子裡,陶春霞對班上一個男生有了懵懂的好感。入夜後,她想起男孩,情不自禁地抱著床單,從床頭滾向床尾,再從床尾滾到床頭。

上了初中,陶春霞迷戀上安妮寶貝,嚮往著能成為小說中的女主角,與男人發生各種糾葛與分離。在書里她慢慢明白了男女之間的喜歡是怎麼回事,對班裡長得好看的男生心生情愫,還把這些小心思都記在日記本上。

陶春霞的生活照 | 作者供圖

雖然心理在慢慢成熟,但從小營養不良的陶春霞,發育速度極緩。初二時她仍然長得又瘦又小,是班裡最後一個來月經的女生。

發育沒多久,陶春霞就察覺到身邊的女同學們都穿著小背心,可她的母親好像不懂這些,從來沒提過要給她買,她自己也不知道,這種東西要到哪裡弄。為了遮掩胸前兩顆小小的凸起,哪怕在夏天,她也要用校服外套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真正解救她的,是表姐給她送來的一堆舊衣物,裡面恰好有一件小背心。那幾年,陶春霞全靠這件小背心。白天穿晚上洗,日子久了,布料變得泛黃髮硬。家人沒過問,陶春霞也不好意思提起這件事。

《捷徑》

我喜歡自慰

它帶人上天堂

這是完美主義者的捷徑

高中時,陶春霞無意中在網上下載了一本古典色情小說,裡面的內容使她全身冒汗,下半身莫名地興奮,這是她第一次強烈地感受到性刺激。她面紅耳赤地四處張望,又低頭用手掩著屏幕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夠了刪掉後才鬆一口氣。

當發育得差不多時,她的身體開始有了自發的需求。夜裡室友都入眠後,對面教師宿舍樓的燈光會照進窗子,像月光一樣灑在床上。她覺得很浪漫,似乎不得不做點什麼。

有時是一隻手,有時兩隻。她只敢在最外圍輕輕觸碰,捋捋毛髮,僅此而已,她害怕知道裡面是什麼。第二天醒來,想著昨晚發生的事,她心裡總是五味雜陳,好奇與羞愧的感覺交織在一起,說不清也道不明。

在高三學習最緊要的關頭,陶春霞和班裡一個混混偷偷戀愛了。

那人雖然沒什麼優點,但打籃球的樣子實在很帥。一到周末他們就溜出去約會,每次都只做一件事——不停地親吻。除了這個,他們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她甚至摸清了男孩牙齒的每一個細節。為了方便約會,他們在夜裡溜進村裡沒上鎖的寺廟,在那裡沒有人會打擾他們。男孩在佛像的注視下,提出想要摸一摸她的胸部,她同意了。

他們想過嘗試更多。那時是冬天,男孩約她一起去村裡的浴池(一個小隔間,可以供幾個人一起洗,不分男女)洗澡。想到要裸體相見,陶春霞猜到了什麼,她並不害怕,只是十分緊張。

赴約之前,陶春霞去藥店買了一片避孕藥。在水霧瀰漫的小空間里,他看不清男孩的身體,只記得他身上的味道很好聞。回家時她帶走了男孩的毛巾,想他了就聞一會兒。

可能是因為男孩的包皮太長,身體發生反應後他產生了痛感,那天並沒有發生什麼。後來出於別的原因,他倆分手了,除了回憶里那股好聞的味道,男孩什麼也沒給她留下。

高考結束後的暑假,沒有了學習的壓力,陶春霞找來一些專業書籍,想要好好琢磨自己的身體構造。她印象最深的是《海蒂性學報告》,這本書她起初看得似懂非懂,也很難明白字裡行間「興奮、濕潤」的意思。

當看到書上寫著「自慰並不會損壞處女膜」時,她放下最後一絲顧慮,依照書中的方法嘗試真正的自慰。在此後數不清的夜裡,她拉開窗帘讓月光灑進房間,從一次到兩次到三次,從床上到地下,再到椅子上,到桌邊,似乎要把整個青春期的壓抑都傾泄而盡。

當她還想要更深入地了解時,那層處女膜終究還是成了阻礙。她決定自己進大學後乾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這層膜給破了,好繼續對身體進行更深入的探索。

陶春霞本以為這會很難,畢竟從小在村子裡長大的她,有些土裡土氣,事實證明她多慮了。進大學以後,她發現學校里和自己一樣的人有很多,不僅寂寞,而且還有大把時間。

她很快就投入了一場戀愛,和男友從西安坐火車到敦煌旅遊。在那幾個夜晚,她完成了之前定下的破處目標。不過,這並沒能延長他們的戀愛期,旅行結束不久,他們就分手了。

陶春霞的私房照 | 作者供圖

在大學裡,陶春霞發生了許多第一次。她有了第一件嶄新的內衣,還買了人生中第一款情趣玩具。

為了那個跳蛋,她盯著淘寶界面上滿屏的粉色挑了很久,經過店家美工的浮誇處理,圖片展示出的效果讓她躍躍欲試。可玩具到貨後,剛拆箱便散發出一股濃厚的塑膠味,跳蛋震動時發出的滋啦聲連隔壁都能聽見。只用了一天,陶春霞就嫌棄地把它丟進了垃圾桶。

當時陶春霞以為自己的改變已經夠多了,但這些只是一個開始。

《好起來》

半夜醒來想和你說

「我們一起去死吧」

早上醒來我告訴了她

我們相視一笑

你難受的時候很想去死

我難受的時候也很想去死

但我們不會一起去死

我們會一起好起來

在上大學前,陶春霞接觸了情色攝影師荒木經惟的作品,從此她的腦海中時不時會出現關於自己的畫面。

直到大二,陶春霞才開始接觸攝影。最初拍出來的照片十分文藝小清新,她覺得這樣的風格不給勁,離自己的預設差了太多。為了實現當初的設想,陶春霞將鏡頭轉向自己赤裸的身體。

她拍下一系列黑白色調的照片,把它們貼在博客上。有人看了以後,在底下留言指責她不該如此放蕩。起初陶春霞對這些留言十分較真,總是反覆去看,暗自難過。「我明明不是他們想的那種人。」她想。她只是喜歡裸露的D體,覺得它們真實又富有美感。

博客上關注她的人越來越多,她把自己的私房照整理成影集賣給粉絲。列印的成本是三百塊,賣出的價格是五百塊。第一批賣完後,她想要印第二批,但列印店的老闆不幹了,他覺得這些照片太黃了。

其中有一張照片,是陶春霞和一個男人赤身相擁。她用雙臂環住他的脖子,面無表情地看著鏡頭,神情疲累又安然。男人並沒露臉,因為他有自己的家庭。

這個男人比陶春霞大了二十五歲,他們是在豆瓣上約拍私房照認識的。在拍攝之前,他成熟的言談舉止讓她產生了好感,她看著眼前的男人心想:「如果是和他做的話,也沒什麼關係。

在拍攝的第三天,他們上床了。比起以往交往的男生,大叔要體貼嫻熟得多,為此她很感激。

除了自慰,與素不相識的人約見也成了陶春霞解決需求的方式。她無法掌控自己慾望,像強迫症似的,到固定的時間就會需要釋放。如同快渴死的人痛飲海水,她很少在其中得到快感。

陶春霞經歷過幾段無疾而終的感情後,和一個女孩在一起了,她覺得女孩的吻很溫柔。有時她們會在公車上肆無忌憚地接吻,或是在親吻時忘記唇上的口紅,糊了對方一臉。

和陶春霞一樣,女孩也飽受性癮折磨。她們並不約束對方的性生活,甚至會分享自己遇到的有趣細節。陶春霞相信,女友和別的男人在床上的時候,心裡想的一定是自己。她唯一害怕的,是女友會受到那些男人的傷害。她想叮囑她不要跟別人裸聊,又因為不想管束她,一直沒說出口。

除了性癮之外,她們都患有不同程度的抑鬱症。

「我之所以會得抑鬱症,很大程度是因為我的父母。」雖然陶春霞已經工作,獲得某種程度上的自由,但從小在家庭里遭受的冷漠,卻一直根植在她的生活中。

畢業那年,陶春霞心理狀況糟糕到極點,她一個人去了精神病院,醫生的診斷是重度抑鬱。她經常站在樓梯口,望著不高的台階發愣,雙腳不聽使喚地留在原地。有時僅是想到要爬樓,就會讓她情緒忽然崩潰。

在抑鬱的陰霾下,她開始在日記本里發泄情緒。她將那些充斥著死亡與性粗口的文字貼在博客上,有人看了說她是個詩人。

裸露照片加上頹盪的詩歌,人們對藏在博客之後的陶春霞越來越感興趣。很快就有詩歌論壇的記者找上門來採訪,陶春霞說:「在我眼裡,詩人都是一群傻逼在嗷嗷叫。」那篇訪談稿被命名為「一個傻逼的嗷嗷亂叫「。

這篇言辭犀利的訪談吸引了詩人皮旦,他在圈子裡反覆推送陶春霞的作品,使她漸漸有了一些名氣。陶春霞為此寫了一篇小詩:他們說我可能會出書/我好緊張/我是不是得把/你麻X/我想X你/我想自殺/全都刪掉/哎呀完了/我完了。

那些詩陶春霞寫過就忘了,朋友問起某一首時,她驚訝道:「啊!我居然還寫過這個?」有人在她的訂閱號後台大罵:「X你媽別拿你寫的這坨屎玷污詩了。」她看到後,把這句話精選到留言板上。

時間長了,陶春霞對這些罵名已不那麼在乎,因為她的生活中還有更重要的事,譬如,與自己的抑鬱做抗爭。

陶春霞養的花干 | 作者供圖

她每天下班後會去做瑜伽,洗完澡到了九點準時吃藥。她知道規律的生活能讓自己更快好起來,但她還是嫌慢。她急著要給女友做一個榜樣,等痊癒之後向她證明,康復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見到陶春霞那天,她為了騰出一塊地方給女友放高跟鞋,耐心地收拾了一下午,還去花店買來乾花乾草,在家裡成捆紮好掛在牆頭,作為房間里的裝飾。

陶春霞曾跟朋友說過,她不喜歡鮮花,因為她覺得鮮花太可憐了,是被別人折下的生命。但我注意到,在她房間的角落裡,吊著幾株空氣鳳梨。

這種植物很奇怪,它無需在土壤里種植,也不需要在水中栽培,即使得不到飼養者的關心也沒關係,只要有空氣就能存活。或許是因為沒有得到規範性的栽培,空氣鳳梨的花朵大多樣貌奇異。但也正因如此,它們有權利決定,自己該長成什麼樣子。


這是全民故事計劃的第176個故事

作者林聽桑,不吃胡蘿蔔

編輯 | 蒲末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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