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草根腐敗家族的興亡樣本

作者按:本文首發於訂閱號『公眼觀察』,原文鏈接:一個草根腐敗家族的興亡樣本 | 萬字深度紀實 · 完結 。孟氏兄弟的奮鬥史激勵了我的學生時代。孟氏家族的最終衰亡,又成為我剋制慾望、修為自我的反面驅動力。把故事分享出來,對孟家絕無絲毫不敬,惟願更多人從中悟得行走人世的道理,切莫重蹈覆轍為盼。

01

「孟家出事了?」

家人打電話來詢問,我一頭霧水。

孟家三兄弟,在我們老家聲名顯赫。孟父與我外公是40年的老交情,兩家後輩一直有些寡淡的來往。年幼時,母親帶我去過孟家幾次。那正是孟氏兄弟如日中天的時候。母親的用意,一則是樸素感情延續,二來也希望我們見見世面。在那座偏遠縣城裡,「有本事」的人寥寥無幾,靠讀書光耀門楣、煊赫一時的,可能只有這一家。在鄉里頗受欺凌的母親,懷著望子成龍的強烈願望。

孟父嗜酒如命、脾氣暴躁,又有點不務正業,落得個家境艱難、妻兒受苦。就是這樣一個不負責任的父親,卻娶了個能幹的媳婦、養活了3個各有稟賦的兒子。

孟氏大哥不僅相貌英武、挺拔健碩,更有一副好腦瓜,為人精幹利落、敢作敢為。孟大自年幼就擔起父親撇在一邊的擔子,上學之外還要下地幹活、照顧弟弟,12歲就斜挎著家裡的破自行車,趕二十多里路去集市賣貨。

聽人講,有次孟大趕集賣自家棉花,遇到附近幾個小混混。對方欺負他年幼,故意壓到市價一半強買,周圍路人怒目而視卻誰也不敢主持公道。孟大當然不依,幾個混混上來就是一頓耳光、拳打腳踢。這夥人本以為輕鬆得手,誰知道孟大抹一把臉上的血,一彎腰鑽到鄰近菜攤上,摸起壓塑料膜的一塊石頭,照著為首的混混腦門就甩了出去。那人一個沒提防,當時就被揍得額頭鮮血直流。幾個人一看這小孩鬥狠不要命,趕緊攙著開溜。再沒人敢欺負這個孩子。

孟大讀完初中,就死活不去學校了。誰都看得出來,當哥哥的,是要把機會留給兩個弟弟。孟大在學校一直考前三名,老師都捨不得好苗子,多次到家裡做工作。最終,誰都拗不過孟大,他毅然決然地下學了。在家裡幹了兩年農活後,孟大報名參軍,憑著過人的相貌、體格和不凡談吐,在某著名警衛部隊挑人時脫穎而出,成為2000多人中前5%的幸運兒。當兵前3年,孟大隻回鄉一次,倒是每月的匯款從未耽擱。孟大在部隊的生活,誰也不知道詳情。

論外貌,孟家二哥遜色得多,好似所有優秀基因都寫在了大哥臉上。但孟二腦瓜毫不遜色,成績比大哥還好。孟二出身如此卑微,卻生就愛書如命。入學最初幾年,能看的只有課本。他就把課本卷一卷揣到兜里,不管走到哪,停下腳步就掏書、看書,嘴裡念念有詞。課文還沒講幾篇,他把整本書都背下來了。老師驚喜於他的好學上進,也憐惜他家貧,常常把自己家的藏書借給他讀。就這樣,孟二一路升學、一路拔尖,1985年高考以全縣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名校×大社會學系。

孟二在大學期間,成績照樣遙遙領先,還擔任了班長職務。大學畢業正趕上運動,孟大雖然做人沉穩,卻也被家國情懷振奮著、感染著,與班裡十幾個同學相約去北京。就在出發前一天晚上,聽到運動風聲的孟母連夜趕到學校,苦勸不聽就強行控制,把兒子死死攔在了宿舍里。孟二缺席了那場暴風驟雨,卻也迎來了人生的關鍵轉折。運動平息後,所有進京人員都受到處理,不少才華橫溢的同學被派往本省最偏遠的基層單位,在生活的重壓下苦苦掙扎、了此一生。孟二卻憑著學生幹部身份和「乾淨」履歷,被直接分配到了中央某核心部門。

孟幺相貌普通,智商普通,沉默寡言,在兩個哥哥面前毫不起眼。他中規中矩讀完初中,考上了一所本地中專學校,畢業後回到家鄉找了份工作。他的優點是顧家。哥哥們不在,他把家裡料理地規規整整,甚至連父親每天要喝的老酒,都要提前打好、從來沒有誤過。他是沒有故事的人。

02

孟二到中央部門工作幾年後,稍稍站穩腳跟,也多少有了些門路。孟大當時面臨轉業分配,孟二不知想了什麼辦法,順利把孟大安排到了某強力部委。兄弟一起在北京紮下根來。

聽到這樣的消息,十里八村的鄉親艷羨不已。孟氏兄弟,特別是兩個哥哥成為大家仰慕的對象。像我這樣正在讀書的孩子,不知道被家長多少次教育要向孟家兄弟學習。其實,從他們到北京工作後,我再也沒見過他們。直到,我家遇到一點麻煩。

那時候,我母親趕集賣布料、收活兒做裁縫養家。每周六有個城關集,稅務所就設在集上,還兼著市場收租的職能。有個姓王的幹部,四十齣頭,對上油滑、對下刁蠻,趕集的商販經常在正常稅費之外受他敲詐。今天幾包煙,明天一瓶酒,你不看眼色,人家就直接到攤位上白拿強買。大家一肚子憋火,卻都無可奈何。

母親性格剛強,最見不得這些雞鳴狗盜。正常稅費,她一分不少交上,但額外的「供奉」卻分毫不出。王某看這個年輕媳婦不守「規矩」,有些惱羞成怒,也擔心自己的「威信」受損,於是想法設法報復,竟然以母親賣的布料米數不夠為借口,帶人強行抱走了最暢銷的3匹。母親到稅務所去討說法,卻被他們幾個人連推帶搡趕了出來。

趕集的夥計們勸我母親,強龍不壓地頭蛇呀,還是給他送點東西、說句好話吧,以後還得常來趕集,犯不上惹惱這條狗!但母親越想越不忿,下決心要把這條地頭蛇斗下去,絕不能讓他這樣欺負人。

母親當即收拾攤位回家,當天就去孟家嶺找孟父。孟父雖然好酒無能,卻頗有點俠義心腸,聽到這樣的冤屈也是義憤填膺。恰好幾天後孟父生日,孟家兩兄弟都要從北京回來做壽。生日當天,母親一大早趕到孟家嶺,講完冤屈,孟大當即一拍桌子,瞪圓眼睛怒道:還是不是共產黨的天下了?!

兩兄弟給縣裡打電話要了個車,壽宴一結束就帶著我母親到了工商所。那天是小集,人數少一些,但擺攤設點、來來往往的群眾也絡繹不絕。兄弟倆讓我母親在車裡等候,一前一後進了工商所,幾分鐘後架著王某的胳膊就出來了。孟大邊拉邊大聲說著:「來,今天把事情說清楚,人家××到底犯了哪條王法,你給沒收布匹?」

王某四十多歲的人了,被兩個三十掛零的小夥子連拖帶拽,街上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他臉上掛不住了,破口大罵,「你們兩個幹什麼?熊×養的,敢動我讓你們今天走不了!」

孟大聽他罵人,正合心意,扭頭照著王某腮幫子就是狠狠兩巴掌,罵道:「你個下三濫的東西,還敢吃拿卡要,共產黨的臉都讓你丟盡了!」周圍的人一看一聽,簡直是大快人心,紛紛拍手起鬨。

王某被打懵了,嘴裡卻還不饒人,繼續連珠炮似的又罵又喊,「憑啥打我,你們是幹啥的?哪個村的?看我不收拾死你倆老×養的!」

孟二抓過王某領子來,甩手又是一個耳刮子,然後從褲兜里把工作證亮到他眼前,罵道:「就憑你這種貪污腐敗的貨色,中××、××部還管不住你?」

這會兒王某才徹底服軟,連聲求饒、像攤爛泥一樣倒在地上。

母親在遠處車裡看情況,也怕兩兄弟做得太過分,趕忙下車來勸解,拉著兩人走了。

從那以後,王某到集上見了誰都客客氣氣,再也沒有做過吃拿卡要的事情。集上的夥計們從此也高看我母親一眼,地痞流氓從來都是繞著走。雖然現在看來,孟家兄弟的做法是違法的,也難免有些以權壓人。但就是這幾個耳光,給母親的生意保駕十多年。

那時候,孟家兄弟常常給鄉鄰幫忙做事,誰家遇到點不公,都想找他們說道說道。確有明顯冤屈,又趕上他們回家來,一般都給儘力解決。孟家兄弟的當年的正義感和鄉鄰情誼,至今都被鄉親們所稱道。

03

孟氏兄弟發跡後,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榮歸故里,是孟三結婚。

孟三獨自照料家庭近十年,功勞、苦勞都不算少,兩位兄長也有意裝點門面,於是決定大操大辦。地點選在了全縣唯一的星級賓館,「××大酒店」。這家酒店坐落於縣城主幹道西側,。從那時的眼光看,建築宏偉氣派、裝飾極為奢華。每天放學路過,看到燈火通明、人流穿梭,穿紅色制服的門童笑容可掬、彬彬有禮,我總覺得那就是遙不可及的上層社會生活。

我母親參與了前期準備工作,後來我好奇地追問見聞,她只記得見到很多高檔貨,有人專程從貴州送來30箱茅台酒,中華煙準備了200條,婚車是9輛剛剛上市不久的第1代奧迪A6。當時,這種車只在縣政府有一輛,其他都是從外地借來的。我們當地習俗,結婚要給賓客帶喜餅回家,孟家組織了十幾位中年媳婦,花兩天時間,做了整整1800個。

婚禮當天,孟家迎親的車隊引起了轟動,不僅因為車輛豪華、整齊劃一,更因為每到大路口就向路邊圍觀人群撒一把紅包,紅包金額也創了記錄。別人家裝的都是幾張1元紙幣,他家裝的都是一張簇新的50元。在××大酒店,孟家包了整層宴會廳作為婚禮主場,還包了30間客房,接待外地來賀的朋友。據說,當天到場人員有260多位,×委縣×府主要領導都隨了份子,政×委書記到場祝賀並擔任主嘉賓和證婚人,還專門安排縣藝術團的台柱子作了婚慶主持。這樣煊赫鋪張的婚禮規格,幾年間都無人超越。後來我看過婚禮錄像,觥籌交錯、歡聲笑語,人間喜樂無過於此。當然,那時誰都想不到,多年後的興亡更替會那樣殘酷、那樣急切。

對了,還沒有介紹新娘。新娘也是農家出身,與孟三認識多年、相戀多年。孟家當時已經小有地位,想招孟三為婿並藉機攀附的企業家和政府官員不在少數,兩位兄長也希望通過聯姻壯大實力。但幾次做工作未果,孟三默不作聲、我行我素。無奈之下,孟家只得接納了這位同樣沉默寡言的姑娘。多年後,孟三夫妻的低調內斂,讓他成為這個家族敗落後唯一倖存的支脈。

對比孟家近20年前的這場奢華婚禮,可以想見,十八大以來狠剎奢華鋪張之風多麼必要!孟家花錢如流水,當然不是打腫臉充胖子、割肉買門面。明裡暗裡收的「份子錢」有多少,只有他們自己清楚。僅在婚禮現場,他們就安排了4個賬房。

這場堪稱完美的婚禮,為孟家賺足了面子。親友鄉鄰們都親眼見證了如今的孟家,高朋滿座的人氣、與領導稱兄道弟的硬氣、揮金如土的豪氣。當然,也有人開始嘀咕,他家咋這麼有錢呢?哪來的?

你可能想不到,孟家的第一桶金,竟然是合法收入。

04

藥品零售一直是個禁區,長期被國營醫藥公司把持。直到1998年前後,國家才放開民營資本設立連鎖藥店。而孟家三弟,正是第一波拿到批文的人。就這樣,北京孟家藥店很快開張並迅速火爆起來。

醫藥可能是近30年來最腐敗的行業之一。醫藥腐敗的最直接體現,是葯價虛高。民營藥店的出現,帶來了相對低廉的葯價、相對自主的選擇空間,當然會迅速獲得患者青睞。再加上北京城人口規模龐大、外來求醫人口眾多、首批獲准開設的藥店數量又很少。所以,孟家的藥店極度火爆並迅速擴張,就不意外了。

民營藥店試水之初,普遍存在進貨難問題。由於各項政策規定尚未完全理順,藥店進貨量也相對較少,很多大型葯企對他們愛答不理,進貨價格比各大國營醫藥公司高出不少,很多緊俏藥品根本不被考慮。但孟家從不擔心這些問題。據去店裡打工的老鄉們說,他家的葯都是有人專車送上門,要多少、送多少,甚至還有另外的人負責高價回收過期藥物。有一次,孟家遠房親戚在縣裡住院,有種葯跑了附近幾個縣市的中心醫院都買不到,無奈之下求助孟家,第二天就有人把葯從北京送回來了。非典時期,全北京板藍根脫銷,很多藥店都掛出售罄招牌。孟家藥店卻能始終穩定供應,銷售業績翻了幾倍。

你說,這樣的生意,能不賺錢嗎?

更讓人深思的是,旁觀者再眼紅或不忿,卻也無話可說。因為孟家全套手續都是合法的。國家允許設立民營藥店,孟三沒有公職,正常開展經營,賺多少錢都理直氣壯。你說我拿批文、進貨、藥品回收有問題?證據呢?我一不送禮、二不塞錢,正常辦理就是一路綠燈。這麼順利,難道還要怪我嘍?

那些年,明裡暗裡的腐敗肆無忌憚,根本無人管問。不同人分掌不同權力,相互之間卻總能第一時間達成交易默契。靠著這種隨時隨地、自然而然的默契,最多幾次輾轉就能辦成任何事情。當然,前提是你手中的權力足夠有吸引力。俗話說,縣官不如現管。一些貌不起眼的小官也能手眼通天,道理就在這裡。

我當年到大單位工作以後,雖然無職無權、搬磚苦力而已,卻也常有家鄉親友、同學甚至輾轉幾次的人,向我提出「幫忙打招呼」、「協調一下」的需求。他們只是習慣了這種「權力交易」模式,卻忘記了關鍵一點,我手中根本沒有半點權力、哪有資格參與這樣的交易?

在藥店之外,孟家還在河北開了一家塑料製品廠,具體經營狀況我不了解。但我發現了一個饒有意思的現象。大家都說河北污染嚴重,治理污染半推半掩,總也見不到成效。分析起來,這裡有北京低端產業向外圍轉移的因素,有北京過分集中優勢資源、對河北形成虹吸效應的因素,也有河北本地官員追求政績、地方保護的因素。可大家有沒有想過,三令五申之下,污染屢禁不止、污染項目反而接連上馬,難道河北官員都不怕丟烏紗帽?真相可能在於,河北的官員恰恰有心無力,他們能開罪得起京里來的哪路神仙?

05

心細的朋友或許注意到了,上一節中,我用了「第一桶金」這個概念。的確,開藥店、辦廠子,都只是起步。這樣的吸金手法,只能培育富家翁,卻很難造就真土豪。

孟氏兄弟在政法系統工作多年,從一窮二白的農村孩子開始奮鬥,憑著聰明精幹和隱忍不拔,十幾年間熬到了中層崗位。要知道,大單位有兩種人權勢最大,即1號首長和中層正職。中層正職雖然級別不高,但位置重要,很多事情他才是具體執行人。所以,中層正職的提拔委任,往往都是1號首長親抓親管。可以想見,政法大單位的中層正職,手中幾乎掌握了生殺予奪的第一權力。

從十八大以來對政法系統的整頓力度看,從落馬官員的級別和數量看,大家應該都能想像,那些年政法腐敗究竟多麼觸目驚心。有人觸犯刑律,希望花錢平事兒、水中撈人;有人覬覦他人財產,希望官人相助、威嚇就範,實在不聽話的,不惜動用刑事手段讓對方家破人亡;有人遇到冤屈,百般投告無門,只好花大價錢疏通關係,希望買回缺席的正義;有地方官員為非作歹、橫行鄉里,一封封舉報信雪片一樣飛到信訪和執法部門,最終卻莫名其妙送給被舉報人,每封信明碼標價……

這些年間,孟氏兄弟究竟與哪些人結交,為哪些人辦事,收過誰的錢,做過哪些顛倒黑白的冤孽,他們嚴格保密,我無從知曉。但顯而易見的是,2004年以後,孟氏家族的收入水平已經遠遠超出了藥店和小工廠的概念。他們在北京核心地段購置了多座豪宅,我去過其中兩座,一個是260多平米的大平層,一個是150多平米的複式奢裝。他們在三亞、青島、大連等旅遊勝地都有府邸,老太太和家眷冬天南飛、夏季北往,凡到處總有迎送,有時候在五星級酒店一住就是一個多月。孟家大嫂養了6條名貴犬只,居然請了保姆專門伺候它們飲食起居。

奧運會前的某個寒假,我應邀到孟家為大公子輔導功課,親眼見證了孟家的奢華和尊榮。正值年關,操著各路口音的地方官員、企業老闆、遠近親戚像走馬燈一樣來來往往,送上各地珍饈美味、鄉野特產,熊掌、蟲草、海參都被視如草芥,整隻的野鹿、野兔、山羊堆滿冷櫃,實在放不下就凍在陽台上,我甚至見過穿山甲和蛇類的半成品。

躲在旁邊,看著一臉謙恭、百般獻媚的訪客,仍未邁出校園的我,真正見識了權力幻化的模樣。

前後幾個星期時間,孟大和孟二隻回來過幾次。多數都在夜裡9點鐘以後,而且每次來都要商議重要事務,毫不客氣地讓我回房間休息。

與他們兩人接觸的機會不多,幾個片段至今難忘。

孟大對我頗為欣賞,幾次對眾人誇我小小年紀頗有氣度、將來能成事,也願意與我交流。春節前的一天,他下午回來,半躺在沙發上對我說,「今天去給局長送節禮了,包了個紅包、一箱茅台酒,丫挺高興。」身為老鄉,對他學北京人講話自然格外有印象。從神態判斷,主管領導的態度為他提供了某種安全感,甚至良心上的撫慰。他的潛台詞似乎是,這年頭,誰他×不一樣?

又閑聊幾句,孟大招呼我:「走,跟我去買炮仗。這包給我抱好了,裡面有10萬塊錢」。我默默無語抱起這個沉甸甸的皮包,坐上他的寶馬越野車,一路驅馳到了燕郊某地的某煙花市場,各種明顯超規格的煙花產品銷售火爆。孟大興緻很好,居然跟我說起了家鄉話,好像回到了當年在農村時趕集買年貨的氛圍里。他買東西很爽快,看中就指一指自己的車,老闆趕不迭招呼夥計往車裡塞。孟大看差不多了,就笑著罵老闆,你想發財,也不能把我車搞成炸藥庫吧?

結賬時,我拉開拉鎖,裡面果然堆放著10打簇新的鈔票,每打都用銀行的白紙條捆紮得整整齊齊。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到那麼多錢。

過年夜裡,孟大拉我陪他去放鞭炮。在震耳欲聾、璀璨奪目的煙花中,我隱約聽見他自言自語,說著家鄉的俗話,響亮響亮,人財兩旺。

再說孟二。因為都是考大學出來的窮孩子,我們雖然年齡相差20歲,卻頗有共同語言。一次他問我,在學校怎麼樣,聽說你做學生會主席呢?我連聲慚愧。他接著說,哈,你的官比我大,我才當個班長。說完自己哈哈大笑,卻又輕輕搖頭不再多說。

還有一次,幾個人在座,說起國家公務員考試,有人跟我開玩笑,小夥子到時候還得麻煩你二舅哦。誰知他當即哼了一聲道:「考這×玩意兒!」那人一臉尷尬,我也只好笑笑。他自覺有些失態,很快轉到了其他話題。或許,經歷了數十年宦海生涯,在他眼中,這份工作真的是「×玩意兒」了。可沒有這份「×玩意兒」的工作,他哪來的榮華富貴呢?

孟二常年出差,晝夜顛倒,經常顯得很疲憊,有一次下午兩三點鐘回來,進門就喊餓,進廚房打開冰箱、冰櫃看了一圈,發現不知哪位老家親戚送的煎餅。喊保姆過來吩咐道,大蔥炒2個雞蛋,卷煎餅吃一下。不多會兒,他咬著煎餅倚在廚房門口,遠遠跟我說,山珍海味吃多了沒意思,我就喜歡吃這個。

看他的樣子,我彷彿也看到了20年前,那個蹲在灶台前添柴燒火,卻也不忘看書,被火光映紅臉龐的農家少年。如今他頭髮半禿、滿臉倦態,眼神冷漠而深不可測,正在半真誠、半虛偽地在懷念窮苦的少年時光。

歲月之外,還有何種驚人力量如此深刻改變了他呢?

06

在極度繁盛的表象下,孟氏家族的某種隱患也在潛滋暗長。那次從北京回來,我就對母親說,孟家要壞事就壞在家庭關係上。

一語成讖。

孟大的結髮妻子是在部隊時認識的,當年兩人境遇接近,一個大頭兵、一個打工妹,很快在京草草成婚,生養了大公子。隨著家庭逐漸崛起,女方無法理解孟大的野心和抱負,更不可能在家族崛起中扮演助力角色。兩人之間的爭吵日漸頻繁,最終分手。大公子由孟母一手帶大,雖極為聰明伶俐,但面對殘缺的家庭、暴富的家境、祖輩的寵溺,也只能在走馬鬥雞、任性妄為中麻醉自己。父輩們當年吃苦耐勞、讀書上進的那股勁頭,一代之隔,早已蕩然無存。

在中國,草根想要躋身所謂「上層」社會,只有兩條路子,一則入贅;二則讀書。而且,第一條路走得通,往往依賴於第二條路的鋪墊。簡言之,學而優則仕,仕而優則贅。像孟大這樣出身行伍,靠一股子狠勁和聰明勁,再加上兄弟協力而飛升的人,稱得上鳳毛麟角。但即便如孟大般聰敏過人、儀貌出眾,雖已經小有地位,卻也仍然被排斥在「上層」圈子之外。

精明的孟大當然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他試圖尋找一位不僅年輕貌美,更主要是受過良好教育、具有一定背景的姑娘,接任正室要職。世間事本就冷酷無情。孟大幾經嘗試,始終未果。他心儀的姑娘及所屬家族,無不嫌棄他的婚姻經歷以及未受高等教育的缺陷。他的地位和財富,在真正有背景和家世的姑娘們看來,輕蔑冷笑一聲而已。

孟大的自尊心或許受到了嚴重創傷,但也更堅定了他改變境遇的強烈衝動。幾經輾轉,在圈子朋友的介紹下,孟大終於結識了第二任妻子莫某。

莫某可謂「出身不凡」,母親系解××藝術學院出身,年輕時便混跡於京城權貴圈,最終不知與誰生養了這位女兒,拿到一大筆錢後飽食終日、養尊處優。眼看自己年老色衰,一門心思培養女兒接班。莫某確乎天生麗質,出落得性感妖嬈,琴棋書畫頗為通曉,但無論如何妝扮,卻始終難掩風塵痕迹。這種家庭狀況和氣質修養,註定了母女二人攀附豪門的嘗試屢屢鎩羽。

努力向上鑽營的兩人相遇,竟頗有惺惺相惜的味道。前期的失落和失望,如今卻也化作抱團取暖的默契。然而,莫母畢竟是在圈子裡混過的,「見過大世面」,孟大與她想像中的乘龍快婿相比,落差實在太大。反過來,孟大卻被這對母女頗為「傳奇」的經歷所吸引,認定這可能是打入某種圈子的捷徑,於是百般獻殷勤,不惜成本取悅女方,終於得償所願。

很顯然,這是一段註定不會幸福的婚姻。不是因為雙方各懷算計,而是因為各自的算計根本無法兌現。

婚後不久,孟大發現,圈子朋友替女方吹捧的那些高端人脈,要麼子虛烏有,要麼誇大其詞。反倒是莫某的早年經歷,聽到不少風言風語。平素相處,莫某對丈夫和婆家幾乎不管不問,終日流連於各種派對、走秀和血拚,丈夫對她而言,無非是兩條腿的提款機而已。莫某一副好皮囊下,空洞的靈魂、刁蠻的性格、狂熱的虛榮,迅速暴露出來。

前面講過,母女倆在家中養了好幾隻名貴狗,專門雇了保姆伺候這幫畜生的飲食起居。但這遠遠不是兩人奢靡生活的全部。新媳婦熱衷高檔消費,北京的各大商場已經不屑一顧,每隔一段時間都要專程飛香港購物。買個手錶包包化妝品也罷了,可她連傢具這樣的大件都買,最後還要雇貨車過海關送到深圳,再令孟大協調關係戶派車千里賓士送到北京。這一趟,沒有大十幾萬根本不收手。母女倆熱衷旅遊,經常到各地旅遊風景區包下五星級酒店,一住就是幾個星期。住宿遊玩期間,少不了強令孟大動用人脈關係搞接待。孟大實在煩了不理她們,娘倆就打著旗號自己電話聯繫孟大的朋友,對方礙於孟大的面子,硬著頭皮伺候幾次,最後也不得不把她們的電話拉黑。

貪圖享樂還不是最可怕的。母女的張狂和顢頇,直接危及了孟大的前途。一次母女倆三亞度假,在酒店遇到一個東北口音的大姐,五十齣頭、頗為富態。雙方因瑣事口角起來,這娘倆哪受過憋屈?直接喊著孟大的名字和單位,揚言要弄死這肥×娘們。對方聽了兩人驕橫的狠話,反倒冷笑一聲,說了個好字甩頭就走。半小時後,孟大已經在辦公室捶胸頓足,絞盡腦汁想辦法給人家賠罪了。這胖太太居然是某核心大單位新貴副部級的老婆。莫某母女為孟大挖下了空前而不絕後的大坑,逼得孟大幾乎要去人家裡登門謝罪。

從這以後,孟大徹底想明白了,這對母女繼續花樣作死,遲早要把自己的身家和前途全部葬送進去。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有人來通風報信。莫某近幾個月一直在與一位公務包機的飛行員勾勾搭搭,通過某些信息可以確定,兩人姦情已成。

有苦難言的孟大,決定離婚。

再說對面這母女倆,她們對孟大也是極為失望的。在她們看來,上面講的種種,都是再尋常不過的「小事」,如此小事孟大都擺不平、擔不起,與窩囊廢有何區別?當初看起來豐厚的家業,遠不足以供養兩人瘋長的慾望。孟大手中的權力,也絕非當初吹噓的那樣不可一世,頂多算個宦海小魚蝦而已。她們對孟大的草根出身和行伍經曆始終心懷鄙夷,從飲食習慣到談吐舉止,再到消遣娛樂,孟大都與她們格格不入。當著面,她們就敢譏諷孟大「土包子」。這種侮辱恰恰戳中了孟大的軟肋,可孟大的暴怒只能引發她們新一輪的冷嘲熱諷。她們對孟大這個人根本毫無留戀,唯一遺憾的是尚未找到下家,不忍撇棄這台勉強「可用」的取款機而已。

經過了無數次紛爭和討價還價,孟大花費了巨額財力才送走兩位瘟神。可在事實上,母女倆幾年的揮霍無度和胡作非為,已經為孟大乃至整個孟家埋下了崩塌的隱患。

幾年後,孟大再次結婚,娶了一位在飛機上結識的妙齡空姐。這段故事公周不了解詳情,按下不表。

再說孟二。孟二與髮妻是×大的同學,在校期間就一定定下終身,畢業後孟大入朝為官,髮妻繼續攻讀,一直讀到×科院博士畢業,留在本院工作。在外界看來,這簡直是比翼齊飛的楷模。事實上,兩人確實感情甚篤,過了幾年神仙眷侶日子。但命運弄人,結婚多年,兩人一直未能誕下一男半女,多方求治均未奏效。這成為孟二夫婦最大的心病,也成為孟母對二兒媳不滿的根源。

孟二一度非常開明,堅定維護妻子,堅決抵制母親的碎碎念,果斷與妻子領養了一個男孩。但幾年後,面對種種負面壓力,缺乏孩子維繫的夫妻感情最終難逃破碎的結局。這直接導致了孟妻的精神崩潰。此後的漫長時間裡,孟妻哀求過、哭訴過、掙扎過,甚至到孟二單位吵鬧多次。可孟二已經沒有了回頭路。一年有餘,原本相敬如賓的夫妻已經勢若水火。

隨後,孟二在孟母的催促下,迅速迎娶了新妻子,第二年生下了兒子。前妻得知這消息,本意紊亂的精神狀態,再次受到嚴重刺激。她徹底喪失了工作能力,終日以淚洗面、自言自語,哭訴命運的不公、怒斥孟二的薄情、大罵孟氏兄弟種種見不得人的勾當。稍微平復後,她開始了長年累月的告狀之路,通過各種渠道舉報孟氏兄弟的不法行為。這成為孟氏兄弟最終落網、孟氏家族覆滅的導火索。

07

2014年春節期間,孟父終於為自己長達40年的酗酒付出代價,中風後癱瘓在床。我曾經專程前往拜望,見到形容枯槁的老爺子,發自內心地難過。畢竟他當年的仗義,曾經為我母親帶來實實在在的尊嚴和安全。我在他的床邊站了幾分鐘,握了握他的手,就被帶出去了。隔著門,聽到裡面傳來聲嘶力竭的污言穢語。老爺子用最惡毒下流的語言詈罵兒子們,罵他們對自己不聞不問、罵他們被錢迷瞎了眼、罵他們做了那麼多斷子絕孫的骯髒勾當,罵這個在他看來已經污濁不堪的家族。我只好充耳不聞,尷尬地起身告辭。

過了幾個月,聽到消息說孟父去世了。據說臨死前,仍罵聲不絕。回頭看看,孟父一生的嗜好,無非杯中物而已。他不貪財、不好色,對親友故舊從來有求必應,梗著脖子不去理會兒子們的抱怨和惱怒。他幾乎從不參加兒子們安排的高檔消費和奢侈旅行。他自己有退休金,晚年喝幾口茅台酒,也完全消費得起。他這輩子一事無成,終日以酒為命、渾渾噩噩,但從沒有害過人,從沒有做過虧心事。他可能是這個家族成年人中唯一的清白之身。

或許出於某種敏銳的預感,2010年以後孟大跳槽離開了體制。他多年關係密切的一位老闆收留了他,這位其貌不揚、篤信佛學的老闆近幾個月正在輿論的風口浪尖上。離職後,孟大把多年的副業變成了主業,繼續依靠著廣布的關係網,在股市裡做著抄跌拋漲、暗箱操作的勾當。據他自己吹噓,手中掌握的資金超過10個億。公周大學畢業時,曾接到他的熱情邀約,去他的公司工作。在電話里,他給出年薪70和一套住房的優厚待遇。我對錢當然心動,可對他的野蠻生長史太過熟悉,怎麼可能捲入他的是非里。

孟大是家族的核心,他的離開已經預示這個家族的衰退。當一個悲劇開始發生,其他悲劇往往接踵而至,該來的雪崩還是來了。孟父去世不久,孟大就遭遇了2015年股災,那場股災的詭異超出了他關係網提供的信息層次。他手中的盤子虧損了上億元。

接下來,孟母突發心肌梗塞去世。

不久後,孟二前妻的長期舉報終於見到迴音。孟二被兩規,成為執法犯法、貪贓枉法的反面典型。

接到消息,孟大亂了方寸。他很清楚那些人的手段,過不了多久,孟家多年的秘密將被徹底揭盅。情急之下,他想到了「撈人」。求助幾個老關係石沉大海後,他通過朋友,結識了一位自稱某新任中央首長侄子的人。經過仔細甄別,他認定對方的身份「貨真價實」。對方開出了極高的價碼,孟大隻得咬牙應承。他回去找整個家族的賬房先生孟三要錢時,孟三出人意料地拒絕了他。爭吵中,哥哥打了弟弟,弟弟不還手,也不放錢。

孟大萬般無奈,撈人的事情耽擱下來。

想不到的是,一個多月後,孟大完全信賴的「高人」,居然被以招搖詐騙罪刑拘了。孟三的冷靜和執拗,為這個家族保存了最後一張救贖的船票。

後面的故事可想而知。

孟大、孟二被判刑,並處巨額罰金;孟三因從未直接參与違法犯罪活動,免於牢獄之災,基本保住了當年藥店和小工廠積攢的第一桶金。短短一兩年間,曾經煊赫的孟氏家族,家破人亡、灰飛煙滅。如同過江之鯽的攀附者,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當年我去孟家為大公子輔導功課,大公子嬉笑著說,將來這一套房子的房租就夠養活我了。如今,富貴浮雲去、紈絝淚向何?

08

我家兩代人,見證了孟氏興亡史。

比較起來,孟家根本算不上豪門望族,靠著天賦聰明實現逆襲卻也止步於此,一曲終了、豪門夢碎、黯然離場。他們的貪腐行徑,局限在最低層次的權力直接變現。這種方式高關注、高風險、高競爭,一開始就註定了富貴不久、玉杯易碎。在那些年的黑色浪潮中,孟氏兄弟至多是一點浮沫。

我對孟氏家族的敗落、對孟氏兄弟的遭遇,絕無任何嘲諷嫉恨甚至幸災樂禍。我心懷同情。我也是草根,很清楚他們實現逆襲的艱辛。我明白,他們走到今天,除卻個人的滔滔貪慾帶來果報,更多是時代的荒誕、人性的局限。出生於60年代的精英群體,有幾個在淘金狂潮中傲然挺立、完全守住了道德底線呢?

這些年,腐敗問題深入骨髓,誰都知道非雷霆手段不可奏效。只是,誰也沒想到,十八大以後暴風雨會如此猛烈,「剝蝕了古殿檐頭浮誇的琉璃,淡褪了門壁上炫耀的朱紅,坍圮了一段段高牆又散落了玉砌雕欄」,這個深受腐害的國家,終於贏回了一線生機。從這個意義上說,孟氏兄弟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是我們樂於看到的結果。

孟氏家族30年,從底層艱難謀生,到京城紙醉金迷,再到身陷囹圄、家破人亡,真可謂一場夢幻。回頭看看,這樣的夢幻在中國歷史上實在重複了太多、太久。何時我們才能真正逃出這樣的怪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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