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星被困室友詳述:不把自己的腿打斷,我就是下一個他

李冬曾是李文星在傳銷組織里的室友,他經歷了被煙頭燙鼻子,火機燎腿毛等虐待,最終靠「苦肉計」才得以脫身。在他看來,與李文星唯一的區別只是自己比他更幸運。

李文星事件持續發酵。來自山東農村的李文星,是東北大學2016屆畢業生。他通過互聯網招聘平台「BOSS直聘」陷入招聘騙局,誤入傳銷組織。7月14日,李文星屍體在天津靜海區被發現。

AI財經社獨家採訪了李文星的被困室友李冬,以下為他的口述。

「我也是在BOSS直聘上被騙的」

我是通過媒體看到李文星死亡的消息的,很震驚。在那個叫「蝶蓓蕾」的傳銷組織里,我倆曾住在一起。他話不多,跟其他人也沒有多少話說。聊天后知道,他家是山東德州的,因為我也經常去德州,算是有了共同話題。

但我比他幸運得多,如果不是我策劃一場苦肉計,襲擊傳銷組織者,又把自己的腿打斷,可能最後都不會被放出來,最終的遭遇或許會跟李文星一樣。

先從頭說起。我叫李冬,25歲,比李文星大兩歲。畢業於北京一所理工類高校,學的是IT專業,已經工作兩年。之前的工作不太穩定,有好幾份工作都是在BOSS直聘上找的,一開始覺得BOSS直聘是一個人性化的招聘平台,可以直接跟對方公司的負責人聊天。之前找工作,有幾次成功的面試經歷也是通過這個平台。

今年5月,我想換工作。在BOSS直聘上看到有一家叫北京泰和佳通的公司(編者註:在國家企業信息信用公示系統里並未收錄該公司,在BOSS直聘上的相關信息也已刪除),招聘軟體測試人員,這個公司的招聘有簡單的電話面試,詢問了我的工作經驗和做過的項目,全程大約十分鐘,電話面試後一兩天給我發了OFFER。

李文星的畢業展 圖片來源於網路

現在看來,這是一個死亡OFFER,接到通知,讓我去天津上班,我也懷疑過,但沒有多想。我坐城際從北京到了天津西站,組織者給我發了路線,先坐地鐵到周鄧紀念館,再轉公交588,坐到蘇寧電器,下車有組織的人接,然後就被接到家裡,跟我說是先安排我住宿。

我到了「家」以後,都懵了,一幫人在一個農家小院里。我猜到至少是個非法組織,然後就反抗,想走。一個人上來一把掐住我的脖子,被掐到有窒息的感覺後,我只能求饒,十分恐怖。

有三個人看著我,一個人跟我講話,旁邊還有兩個人圍著我。新人進去的規矩是要被「吼」,我如果說「想出去」這樣的話,領導會很大聲地吼我。但他們從來不說髒話,如果忍不住,髒字就用「打廣告詞」代替,比如,「我打廣告詞你全家」,如果有人說了髒話,會被要求做俯卧撐,這被稱作是獎勵,因為他們說組織里沒有懲罰。

其實,每天在這個家裡呆的時間很短,因為要躲避警察,組織者會把我們帶到荒郊野外或者農田裡坐著,一坐就是一天一夜。所以,有不少應聘者是直接從車站被帶到田間地頭的,人家一看就知道上當了,掉頭就跑,可組織者人多,直接給拖回來,我看到有的人因為掙扎袖子都被扯下來了。

用頭撞碎玻璃

這個傳銷組織叫「蝶蓓蕾」,是做一款所謂的化妝產品。我們這個所謂的「家」就相當於一個組織,內部有一定的等級,我們所有被騙進來的人必須交2900元買一套蝶蓓蕾的化妝品,買了之後,我們這些普通人就被稱為「老闆」。優秀的老闆,會被提拔為「小扛」,相當於副班長,「大扛」相當於班長。被稱為「導」的是一個家裡最大的,相當於班主任。

剛來時,導會給我們培訓,沒有材料,都是口頭講授,大約半個小時,還講得很快,根本聽不清在說什麼。導會讓記憶好的老闆用筆記本記下來,再去背,然後給新人講,就像相聲《報菜名》一樣快,內容包括自身改變、家的規則和治理等等。

更高級的領導叫「大導」,我只見過一次。「大導」給大家講課,說最多四五個月我們就可以成代理商。我們算過,需要賣十幾套產品,大概需要交四五萬。所謂的賣產品,就是騙親戚和朋友交錢,但實際上這個化妝品只是個概念,我從頭到尾都沒見過產品。

圖為在招聘會外排隊的求職者。

他們會講一些暴富之類的,就是他們的歪門邪說嘛。我呆在裡面都不怎麼聽的,但有些人是真的執迷不悟,會被洗腦。一個「腦殘」還來指責我,問我既然來了,為什麼不努力學習,也不知道是真被洗腦了,還是假裝來迷惑其他人的。

裡面的人都是大學剛畢業,或者畢業一兩年的,有的還是有一定工作經驗。組織發展下線要麼是靠現有的人拉朋友,比如有些人是有手機的,用來發展下線,拉一些朋友,或者提升「身價」後,成為代理商等等;另一種方式就是導們通過互聯網招人。不僅是boss直聘這樣的招聘軟體,還有其他的聊天軟體。最奇葩的一哥們玩網戀,直接找女朋友找過來的。

其實,我來的第一天晚上,就給他們來了個下馬威。這個家的負責人姓劉,我們叫他劉導。晚上趁大家不注意,我突然衝到窗邊,直接用頭把窗玻璃撞碎了,脖子上被劃開一個小口子,他們應該是害怕了。劉導沒辦法,讓我罰站,從晚上11點半要站到第二天上午11點,但我站了一會兒,就假裝暈倒了,他們又嚇到了,趕緊弄熱水給我喝。

可能是覺得我不是一個善茬,或者是怕影響其他人,第二天,我就被轉移到田導家。其實每個家裡有16個人,這是上限,是有規定的。進來第六天,沒辦法了,被迫交了2900元,對我的稱呼也從帥哥變成了老闆。

少言寡語的李文星

其實,所謂的家是租的農家院,農村常見的那種磚瓦平房,我沒有見過租給他們房子的房東,也不知道多少錢。

在家裡的時間很短,每天大多是在野外或者農田裡圍坐著,為的是防「土狗」抽查。所謂「土狗」,是他們對警察的別稱。我們每天大概就是晚上十二點回家,然後睡到半夜三點會再讓我們出去,扛著被子去野外呆一天,相當於野外露宿。野外冷倒是不冷,有時候有太陽的話會特別熱,有時候會下雨。有一次,晚上沒回家,就是直接在外面睡的,還下雨了。雖然也有女生,上廁所跟我們一樣,只能就地解決。吃飯的話,他們就是會向周邊的一些小超市打電話訂一些東西。早晚各送一次吃的。

每個人一天要交大概六七塊錢,微信轉給負責人,有時一收就收一周的生活費。但我從來沒交過,我把錢全轉給朋友了,就一直賴著。

有人會問:如果我們是正經生意的話,為什麼要躲警察?但他們就會說,國家現在對我們的項目不太認可,沒有立法,然後胡扯一大堆。

讓我特別心寒的是,有一次十幾個人在野外坐著,警察得知消息趕了過來,可能是有人報警了。但附近的村民卻給導通風報信,在警察來之前,我們就被轉移了。

李文星遇難的水塘。圖/AI財經社 王鴻宇

在田導家住的時間最長,大約二十多天。就在這裡,我見到了李文星。他也是從其他導的家裡換過來的。雖然說到德州我很熟,又是他的老家,可他話太少,不愛說。但我發現,他來的時候眼睛是紅的,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當時,我們基本上都是在野外,導就組織我們打撲克,他們會拿兩副或四副牌,打雙升,李文星也跟我一起打,但也基本不說話,感覺他很內向。不過,他跟我說起話來,聲音很洪亮。

大概過了三四天左右,他就被換走了,為什麼走和去哪個導的家裡我就不清楚了。這種人員流動在這個組織也算是正常的。因為組織者怕我們之間熟悉了後會鬧事,所以就把一些人故意調走。

他走之後沒幾天,我就策划了第二起事件。我再次裝暈倒。但這次沒等來熱水,而是被他們用打火機燒我的腿毛,我一下就蹦起來了,現在還有個印子。更可怕的是,他們會拿煙頭燙我鼻子,現在也留疤了,另一個更壞的人用拳頭直接打我的眼睛。

這個時候,我才知道他們下手沒輕沒重,但對於聽話的人,他們不會動手的。但那時,我不知道為什麼,已經沒有害怕了,就一個信念,就是要出去。

我慢慢了解到,如果出去,只有兩條路,第一種方法是拉人進來,另一種方法就是交錢買產品。有朋友事後說,在野外可以跑啊,但他們人不少,根本逃不掉的。

所以,我準備籌錢。我有手機,準備打給姐姐,但他們會盯著我,我剛說我進了傳銷組織,他們立刻把我電話掛了。

我比李文星更幸運

沒辦法,我又策划了「苦肉計」,一個小扛跟我關係好,他說可以幫助我,我就讓他用棍子打我,往死里打,但要有個由頭。這個好辦,我拿著手機就奔著一個大扛去了,準備用手機砸他的頭,但一緊張,沒砸到。不過,這不影響設計的劇本的效果,他很生氣要收拾我,這時那個要幫我的小扛站了出來,直接用棍子打在我小腿迎面骨上,我這輩子都沒有這麼疼過,感覺腿應該是斷了。

我被抬到床上,腿腫了起來。他們嚇壞了,雖然不敢帶我去醫院,但幫我買了葯,可我覺得沒有用,畢竟是斷了。大扛坐在我身邊,用手機砸我的頭,這就是對我白天的報復吧,直接把我的頭砸破了。

我的腿慢慢鼓起一個大包,但我發現我還能動。他們說要幫我把包擠掉,放出膿來就好。可沒幾天,我腿部感染了。

我再次被轉移,送到一個張導的家裡,還把我隔離起來。我被單獨安排在一個屋,不受管制,想睡就睡,想吃就吃,渴了就讓他們拿水喝,但不可以出屋門,去院子里上廁所需要打招呼,相當於被囚禁起來。「導」說讓我拿些錢,給我買水果吃,讓我的傷好的更快些。

可能他們覺得我是個大麻煩,一是因為我是個刺頭,二是我的腿感染得越來越厲害,必須去醫院治療了,所以主動跟我說讓我籌錢。只要800塊錢,就可以放我走。

我通過微信,找朋友借了1000塊錢,轉給了導。當天晚上,他們就叫了一輛計程車把我送到天津站。我拿剩下的200元買了車票,直奔我姐所在的城市。我姐看到我的樣子,失聲痛哭,馬上送我去了醫院。

大概一個月的時間,腿慢慢好了。期間,接到一個仍被困人員父親的電話。因為在裡面的時候,他曾用我的手機找父親要過錢。我馬上跟他父親說明情況,後來他父親帶人過來,把兒子救了出來。另外,有兩個小扛也成功逃了出來,還曾跟我聯繫。

出來之後,我也想過報警,但我腿受傷很嚴重,我就想趕緊回家,完全顧不上其他的了,就想著能回家就趕緊回家吧。

今天看新聞,天津警方出手,端掉了這個組織,但聽說其中一部分也轉移了,去了滄州。這幾天看到李文星的新聞,還是非常難過。我在想,如果他沒有鬧事的話,這些人不會對他動手,但如果像我這樣折騰的話,這些人肯定也會下狠手的。

如果沒有「苦肉計」,我可能也出不來了。現在想想,我跟他唯一的區別就是我比他更幸運而已。

(應受訪者要求,李冬為化名)

文/AI財經社 楊佩雯 劉子璇 王薇 編/祝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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