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孔子的傷心,宰予的不幸
在孔子很多弟子里,他對宰予,是非常苛求的。
孔子說宰予,「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這是很重的話,只是白天睡個覺,為什麼要受到這麼重的批評!
換個弟子,孔子還會這麼講嗎?
也許不會。錢穆先生就說,孔子對宰予苛責似乎太嚴。
為什麼偏偏是宰予?這麼一個聰明靈巧的人,獨獨受到如此苛責,是孔子偏心嗎?
不是。
因為宰予是個不幸的人,是個難以挽救的人,所以對他更加苛責。
宰予的不幸,並非因為沒有才華。相反,他才華很大。一個人如果氣稟不足,越大的才華,就意味著越大的危險,越聰明,就意味著越大的破壞力。
什麼叫氣稟不足?不是身體弱,意志力薄,而是冷漠寡情,缺乏仁愛。
如果一個人缺乏自愛,缺乏對眾人的愛,那麼,越大的才華,越聰穎的領悟力,越是障礙。宰予就是這種人。
宰予說:三年之喪,似乎太久了。
這並不是宰予不想服三年之喪。只是他想和孔子討論一下三年之喪的必要性。宰予喜歡問問題,也善於思考。他曾經問孔子:你天天講仁,如果告訴你,仁在井裡,你會跳井嗎?
宰予說,君子要作禮、作樂——這正是孔子的教誨,宰予喜歡拿孔子的教誨來詰問他——三年不作禮,禮就壞了,三年不作樂,樂就崩了。居喪三年,不習禮樂,禮壞樂崩,怎麼行呢?
宰予又說:三年太久了!舊的穀子吃盡了,新的穀子收割了,連鑽燧取火的木頭,都換了一茬又一茬——過去取火,春天用榆木柳木、夏天用棗木杏木、夏末用桑木柘木、秋天用柞木楢木、冬天用槐木檀木——怎麼能夠永遠沉浸在親人去世的傷痛中呢?生活還是要繼續的,經春歷冬,一年過去,太多事情改易,守喪至此,也就可以了吧?
宰予說的,不是完全沒道理。當時雖有三年之喪,但認真遵守的人並不多。與其馬馬虎虎,敷衍了事,何如認認真真居喪一年呢?
宰予提出的,不單是那個時代流行的態度,從古至今,莫不如此。
我初中時,同桌說,他奶奶得了癌症,住院幾個月,後來拉回家了,等死。為什麼?治病是個無底洞,有多少錢都得扔進去,人又受罪,乾脆拉回家吧。
朋友寫過一篇文章,《奶奶的信仰》。他奶奶晚年信佛,天天燒香念佛。信佛之後,脾氣似乎更大了。他的姨奶是個乾淨自立的老太太,去世前身患絕症,生活不能自理,他奶奶天天祈禱,希望姐姐往生凈土,但病人業緣未盡,又活了半年,整天躺在屎尿堆里,飽受虐待。後來,他爺爺得病,生了褥瘡,半昏迷,他奶奶一把拔了氧氣管,說:「你就安心走吧,大家都活得挺好。」——他寫道:「頂著親戚、子女的壓力,拔掉氧氣管,斷絕爺爺的痛苦,這才是根本智慧;下手如此果斷,不拘泥感情,情願承擔俗世謗毀,也極有境界。總之,這件事,我,我媽,還有其他人都是做不到的。……我奶奶最終的理想是菩薩戒。我一直把這個當作笑話,現在看來,實受菩薩戒的老太太,應該就是我奶奶這樣。」
有親戚說,老人最好別活太大,受罪,家人也受累。到了差不多的年紀,生個病,子女伺候兩年,就死掉。這樣,子女也盡孝了,老人也走得利索,是最好的。
活人尚且如此,更何況死人呢?既然三年之喪,徒有其表,教人作偽,何不改成一年?
宰予希望老師給他個解釋。
孔子就問他:父母過世不久,你就吃稻米、穿錦衣,心安嗎?
宰予知道,孔子希望他說不安。
如果說安——「你怎麼能心安呢!還有良心嗎?太薄情了吧!」——別人會這樣斥責。
雖然當時很多人早已不再嚴格遵守三年居喪的禮,但還會表面上敷衍一番。雖然不孝,也要裝作孝順的樣子,不是要討父母歡喜,是怕別人笑話,輿論譴責。很多東西,里子爛透了,面子還要維持,三年之喪,就是典型,宰予注重實際,他說:
安。
究竟他是不是真的心安,無從知道。因為這裡只是討論禮制,並不是真的自己居喪。然而,必定可以知道的是,一定有很多人,是心安的。
父母去世了,你吃肉、喝酒,心安嗎?
很多人心安,但不好意思承認。承認心安,就顯得自己不堪,不仁不孝。然而他們的一切行為舉止,都暴露了。既如此,何必拘於虛禮?難道逝去的親人,應該阻止生活不再向前嗎?吃肉喝酒,快快樂樂,繼續往後生活不是很好嗎?——宰予要問。
宰予不像孔子。孔子是理想主義者,宰予注重實際。孔子喜歡的弟子,子路、顏回,都是有理想主義情懷的,而對宰予、子貢、冉有這些注重實際的人,孔子要更嚴厲些。
宰予說:安心。
他不怕天下人罵他。有人因此很欣賞宰予,古代有個叫繆協的就說:你以為宰予真的安心嗎?並不是。只是因為有太多這樣的人,宰予故意假借時人的態度,裝成自己的態度,到孔子面前找罵,雖然自己被罵,但能夠藉此讓天下人明道,也是值得的。
宰予以為,孔子要罵他。
但孔子不是一般的老師。
孔子沒有罵他,沒有說:你怎麼可以這樣。
孔子說:既然你心安,就這樣做吧。
宰予有點震驚。
他希望老師反對他,希望老師給個三年之喪的理由。
然而,老師沒有。
老師說完,又補充了幾句:君子居喪時,吃到美味,也不感到可口,聽到樂曲,也不感到快樂,閑居靜處,心裡總是空蕩不安。所以君子不那樣。現在,你既然心安,就那麼做吧。
宰予無話可說。
他以為老師固執地堅持三年之喪,必然有他的理由。然而,老師似乎也沒有很決絕地堅持。
宰予只好出去了。
宰予出去後,孔子說話了。
孔子是這樣的老師:有時候,他不當面批評弟子。有些話當面說,過於嚴厲。人說話時,爭到急處,往往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很多道理要事後講。當面爭,情緒起來了,什麼道理都聽不進去。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時,孔子並沒有說很多。三位弟子走了,曾皙留下來,孔子就跟他多說一點。有一次,樊遲裝成向孔子請教的樣子,實際上是不想學了。孔子也沒當面批評。等他走後,卻把意見傳給別的弟子,叫樊遲知道。
宰予走後,孔子說:宰予不仁呀!孩子出生三年,才從父母懷抱里下來,三年之喪,是天下通行的做法,宰予對父母的愛,就沒有三年那麼久嗎?
孔子的嘆息,不全是針對宰予而發。這個世界上,實在有太多人,像宰予那樣。難道對他們都失望嗎?對他們失望,於事有補嗎?
孔子沒有斥責宰予,似乎默許了他。
然而,這種默許,是更深的斥責。批評一個人,無論話多重,都不會太重。太重的批評,是放棄他,不再批評他。
宰予的回答,讓孔子失望傷心。說到底,人和人是不一樣的。有人多情,有人寡情,有人重義,有人重利——原沒有辦法勉強。
宰予說心安,實在讓孔子深深地傷心了。
雖然傷心,孔子卻理解宰予。孔子說,「予也有三年之愛於其父母乎?」
通常的解釋是:宰予對父母,也有三年的愛嗎?
我想從另一種角度解讀:宰予在父母那裡,也曾得到過三年的愛嗎?
孔子雖然嘆息宰予的不仁,卻也想告訴弟子,宰予這樣,也許不全是他的錯。——宰予之所以對父母沒有太深的感情,也許是他從小並沒有從父母懷抱里得到三年的愛吧!
孔子雖然深深不能肯同宰予,卻向弟子提出了一種可能。孔子不能肯同宰予,是孔子的仁。孔子理解宰予,是孔子的恕。
孔子想告訴弟子,縱然一個人不仁,也不要著急批評他,如果了解他的過往,也許能發現他之所以不仁的緣由。有人不曾得到愛,就吝惜給予別人愛。不仁的人,本身也是不幸的呀!
一個不幸的人,還有救嗎?一個人從來不曾被愛過的人,還有愛別人的能力嗎?一個從來不相信仁愛是近在眼前可以踐行的人,還會好嗎?
如果一個人,因為從來不曾得到關愛,也吝惜給予關愛,他這一生一世,也許得不到溫情了。
在他眼裡,仁愛確實是太遙遠的,虛無縹緲的東西。他認為談這些的人,都是迂闊的,不切實際的,不可救藥的。
然而,人在出生之初,能不能得到關愛,又豈能是自己決定的?
得不到愛,就不施予愛,這就是以怨報怨了。
以怨報怨的人生,永遠沒有光亮。以怨報怨,不是放棄別人,而是自暴自棄。
一個幼年缺少關愛的人,成年之後,只要能漸漸學著關愛別人,就還有救。——雖然這很難。別人都不愛我,為什麼我要去愛別人?因為這是自我救贖的唯一道路。
宰予是不幸的。他很懷疑「仁」在世間行得通,所以,他要憑藉聰明,反覆詰問孔子:「井裡有仁,你跳井嗎?」 「居喪期間,食稻衣錦,為什麼不心安?」
關於跳井,孔子是這麼回答的:
君子可以去井口看看,但不會跳下去——井裡真的有仁嗎?——君子可以被欺騙,但不會因此糊塗。
如果人的一生,被自己無法選擇的關係深深定義了,再也不能改易,難道不是因受到欺騙而放棄了真相?
孔子理解宰予,他能夠看到宰予的生命如同暗夜沉沉毫無光亮。他希望宰予踐行仁愛,從暗夜般的生命中抽身而出。孔子始終相信,為學對於氣稟、遭際,皆可以有所補救,但勢必付出倍於他人的努力。
這正是孔子之所以格外苛責宰予的緣故。
這種努力,並不在才華和聰明,而在踏實刻苦地踐行仁愛。「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
然而,宰予不覺得自己的生活有何灰暗,有何缺憾,相比老師的教誨,他更相信自己的聰明,更相信自己的經驗和判斷。老師太迂闊了,太理想了,而自己是靈活的,精明的。他不認為自己需要努力什麼,自己的才華已經遠遠超過別人了。他白天睡覺,覺得這並沒有什麼,如同食稻衣錦,生活的快樂,為什麼不享受!
孔子並非因為宰予偶然白天睡覺而批評他,而是因為,他發現這個弟子,根本不認為自己需要努力,根本看不到自己生命的灰暗和缺憾,根本不相信老師的教誨。
孔子之所以痛心,並非因為絕頂聰明的弟子不相信自己的學說,而是因為,這樣不幸的人,卻見不到自己的不幸,不肯努力,那就永遠不能走向自我救贖的道路。這正是「下愚不移」。對此,孔子唯有傷心喟嘆:
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於予與何誅!
還能責備他什麼呢?一個人縱然不幸,只要自己不肯放棄自己,就有希望。如果連自己都放棄了,還能拿他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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