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小孩的睡前故事 | 書評:《斷頭王后》

給孩子們講的故事,其實一共說了兩句話。

1 從前有個小孩兒,他聰明/勤勞/勇敢/誠實/善良,後來過上了好日子。

2 從前有個小孩兒,他不聽話,信壞人,後來他被大灰狼叼走了。

等孩子們長大,再想讓他們相信一個故事,或者相信這兩句話,就難得多了。他們從永遠相信、永遠期盼的聽眾,變成了難以取悅的「內容消費者」。情節是用來考據的,文筆是用來品評的,講故事的口吻也能決定他們要不要聽下去。最常見的指責就是:「都是忽悠人的,沒勁。」 這種自作聰明的不信,我想,可能是墮落的開端——且不說是否各有苦衷。

《斷頭王后》這樣的故事,很適合這些難以取悅的「內容消費者」。

奧地利公主瑪麗.安托瓦內特作為政治聯姻的一枚棋子,於十五歲嫁入法國王室,為路易十六妻,後成為法蘭西王后。一方面,當代所有瑪麗蘇小說女主角擁有的優越加在一起,再翻個幾倍,也難以匹敵瑪麗的天生麗質,豪奢生活,以及豐厚的政治資本;但另一方面,也找不到比瑪麗更典型的「壞孩子」,所有耳熟能詳的批評,放大百十倍再擱她身上,都不算冤枉:永遠心不在焉,沒讀完哪怕一本書,揮金如土,好逸惡勞,忠奸不辨,水性楊花,輕狂傲慢……

她的母親,一位深謀遠慮的老政治家,一早就看出這孩子將來好不了。直到死,瑪麗她媽都沒停止做兩件事:聲嘶力竭勸她改邪歸正,以及虔誠祈禱這個熊孩子不要死的太慘。其實,瑪麗前半生從沒缺過忠心耿耿、德才兼備的輔佐,那些人說了該說的,做了該做的,可惜都沒奏效。後來這些人死的死,散的散,法國大革命爆發,在革命者們的歡呼聲里,她丈夫和她先後走上了斷頭台。

假如瑪麗至死都沒能悔悟,我懷疑茨威格還會不會為她寫上一本書。因為那將無非又是一個「一手好牌打稀爛」的故事而已。我們講過那麼多「壞小孩一直不聽話,後來大灰狼來了」的故事,但沒有幾個壞小孩改弦更張,我猜一個原因就是:

這種故事,還不夠可怕。

壞小孩會想:我會改的,等大灰狼快來了再改。來得及。

故事沒有告訴壞小孩的是:大灰狼固然可怕,但真正該去怕的,是命運。

大灰狼來了,或許跑得掉;命運來了,跑就來不及了。

壞小孩以為,最可怕的事,是找不到工作,還不起卡貸,離婚,和親朋反目……然後,「悔之晚矣」。這夠慘了吧!然後安慰自己:畢竟還沒「晚矣」,來得及,來得及。然後又想:那就明天再改吧。

他們沒看見很多壞小孩醒悟得比他們早很多,改得比他們徹底得多,可惜天不假年。

瑪麗就是這樣的一個壞小孩。「項鏈事件」中,有人利用她「崩壞的人設」,假稱她的名義唆使紅衣主教為她還貸,從中漁利,後東窗事發。瑪麗無辜受害,憤而要求嚴懲涉事主教。然而,最高法院卻判了主教無罪釋放,間接地打了瑪麗一耳光。這件事,以及後來法國大革命的爆發,成了瑪麗人生的轉折點。

十八世紀洛可可風格的展示間——特里亞農宮關閉了,假面舞會不去了,戲不看了,通宵的賭局取消了,再也不插手國王的人事了,一年三百套的衣服不做了,傭人裁撤了……對於僅僅活了三十八年的瑪麗來說,很明顯,這些改變是在短時間內急劇發生的。這還不算,瑪麗除了停止做那些明顯是錯的事情之外,也學著去做正確的事——寬嚴並濟地帶孩子,滴水不漏地與共和派周旋,設計複雜的逃亡計劃,在法庭抗辯中保護身邊的人,原諒暴徒對她施加的恥辱和折磨,等等。

儘管最後瑪麗已經白髮蒼蒼,荊釵布裙,她所表現出的自尊、自持,已堪稱符合哪怕最嚴格的行為準則。無論是先她一步登上斷頭台的路易十六,還是後她一步被斬首的法國革命派分子,死得都比她狼狽,活得也猥瑣得多。在發現自己必須改變之後,除了仍然秉持「君權神授」的信條,堅持國家是王后所有而非人民所有之外,瑪麗完成了她認為應當完成的所有蛻變。

除了晚了之外,沒有別的差錯了。

作為一個看客,前半本書我恨不得懟死她,但是後半本讓我意識到:我們對混蛋的憎惡,有一個微妙的前提,就是他不能悔改。一旦他開始悔改,我們或許同情他,或許輕蔑他,但很難繼續恨他。洗心革面的人有兩重負擔,一重在於逆風而行,一重在於凶多吉少。像瑪麗這樣的人,她的覆滅不僅不會讓我幸災樂禍,反而讓我毛骨悚然——我看到的不是一個王后的翻盤失敗,而是自己的人生的一種可能。

如果一輩子是一道菜,大家的配料其實都差不多。一點從天而降的優越,一層渾然不覺的愚昧,一段鮮衣怒馬的荒唐,一場兜頭蓋臉的挫敗,一番悔之晚矣的徒勞,一群真假難辨的親朋,一位無可取代的摯愛。菜與菜的差別,不在於配料的缺位,只在於其多少。

假如把幸福設定為一個「恰如其分」的狀態,起初我們總是多了點這個或者少了點那個。多的部分被稱為幸運,少的部分被稱為遺憾。後面的劇情一再警告我們,真相恰恰相反,因為正如茨威格所言,太過年輕的人總是不知道,命運的饋贈,其實都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這逆耳忠言,任何人都不愛聽,拖拖拉拉之間付出多少不等的代價。今天讀著史書的人,嗟嘆王公貴族的荒淫、愚蠢,殊不知作為肉體凡胎的他們,其實與我們別無二致。是權力與金錢放大了他們的每一次錯過和過錯,讓數以千萬計的人生隨著他們自己的人生而改變。

連一己之身尚且搞不明白的人們,明明很容易理解戴著王冠的壞小孩,他們的人生,比我們危險得多。

我是一個壞小孩。聽了茨威格的故事,我高興不起來。之前,還從沒有什麼寫給壞孩子的故事能讓我害怕。但這一次我學會了害怕,尤其是學會了害怕那個不在視野之內的東西。這不是疑神疑鬼的那種害怕,更像是一種敬畏:我學會了拜服命運,懂得了就算我一直看不見它,它也可以隨時跳出來收了我。

知錯而改其實並不是美德,而是人生於世的自救手段。即便馬上就去行動,也無法預期一定來得及,所以,實在不能等。

一個尋常的人死了,親人與朋友懷念他。一個像瑪麗王后這樣的人死了,她的生與死都變成家族的禁忌,只有說故事的人追隨她生命的廢墟,試圖復原。聽故事的人,成了他從未謀面的親與朋。

向這個女人致敬,她不負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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