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是幾個人的事？

一人得神

神仙都是逍遙的，所以在凡人看來也是孤獨的。如果不能享受孤獨的樂趣，不能一個人在深夜的高山上遙望明月，不能一個人在寺廟的門前靜聽雨聲，只怕心裡還有許多的煩憂與不舍，也離神仙的清凈快活相去甚遠。

喝茶，其實是一個人的事情。

玄奘西天取經，有一外道詰難比丘僧團 : 」佛法一事，既不分能證、所證，卻以何為證?「

玄奘回答: 」智與理冥，境與神會。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喝茶，也是如此。一杯茶里香氣那麼虛無縹緲，滋味又是轉瞬即逝，我體會到的該如何傳達給你？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同樣一杯茶，在我嘴裡可能是甜的，可你覺得它苦。是我錯了，還是你錯了？所有的感覺，本來就是電光火石之間的事，有人一說出口，那種境界已經過了，或許它也是未曾來過？

罷罷罷，還是一個人喝茶吧。大雪茫茫里，讓我光著頭，赤著腳，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紅樓里所有的愛恨情仇倒身一拜。不要為我感到悲傷，我從天上來，要回天上去。

陸羽自傳里曾寫：「常扁舟往來山寺，隨身紗巾、藤鞋、短褐、犢鼻。往往獨行野中，誦佛經，吟古詩，杖擊林木，手弄流水，夷猶徘徊，自曙達暮，至日黑興盡，號泣而歸。「

他獨身一人，在山林里飄然而來，興盡而歸。最後的哭泣是悲傷么？是痛苦么？我想恰恰相反，是歡暢與洒脫，在每一次獨行里他都完成了自己，雖只短短一天，但可能要比很多人的一生都圓滿。

千峰待逋客，香茗復叢生。

幽期山寺遠，野飯石泉清。

——《送陸鴻漸山人採茶回》

茶是人在草木間，或許只需一個人。

二客曰聖

你的一生中，能不能找到這樣一個人。彼此之間毫無嫌隙，時時相應，你的心思我全都懂，你眼中的美好也都在我的眼中。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這不是簡單的愛情，愛情中的兩人往往會被情慾迷惑。曾經我以為茶湯里最美妙的滋味是甜，其實有種滋味要高於甜，那是種沖淡平和之氣。 《易·乾》：「保合太和，乃利貞。」

我們都在尋找那個人，《聖經·創世紀》里記載，耶和華上帝使亞當沉睡，用他「身上所取的肋骨造成一個女人」。當上帝領她到跟前時，亞當激動不已。」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以稱她為女人，因為她是從男人身上取出來的。「 我們都在尋找這根缺失的肋骨，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非要找到它，我的生命才會完整。

我們都在尋找那個人，《列子·湯問》說，」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鍾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 志在流水，鍾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鍾子期必得之。子期死，伯牙謂世再無知音，乃破琴絕弦，終身不復鼓。「

我們都在尋找這個知音，彼此的交流無需語言，話說得越多誤解也就越多。為什麼不撫琴一曲呢？為什麼不為我泡一杯茶呢？來與我下一盤棋吧，我最想說的話是無法說出口的，但希望你能從我的琴音，我的茶湯里領悟到。這是我最後的決定，落子無悔。

如果老子能遇到莊子，或許就無需乘著青牛出函谷關；如果莊子遇到老子，也不必整天泛舟湖上，飄無所蹤。《道德經》與《莊子》，無法道出所有的真理，不如拈花微笑，心心相印。

世尊於靈山會上，拈花示眾。是時眾皆默然，唯迦葉尊者破顏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

一個大雪紛飛的清晨，千利休披著蓑衣突然造訪了藪內紹智。千利休穿過露地，脫掉蓑衣，紹智迎了出來，利休從右邊的袖子中取出一個暖身用的暖爐，無言地遞給了紹智。紹智左手接過暖爐，同時又從右邊的袖子中拿出一個一模一樣的暖爐，無言地遞給了千利休。

相顧無言，已然化蝶。

三四得趣

崇禎五年十二月， 余住西湖。 大雪三日， 湖中人鳥聲俱絕。 是日更定矣， 余拏一小舟， 擁毳衣爐火， 獨往湖心亭看雪。 霧凇沆碭， 天與雲與山與水， 上下一白。 湖上影子， 惟長堤一痕、 湖心亭一點、 與余舟一芥， 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到亭上， 有兩人鋪氈對坐， 一童子燒酒爐正沸。 見余， 大喜曰： 「湖中焉得更有此人！」 拉余同飲。 余強飲三大白而別。 問其姓氏， 是金陵人， 客此。 及下船， 舟子喃喃曰： 「莫說相公痴， 更有痴似相公者！」

——張岱《湖心亭看雪》

本來以為茫茫大雪，天地一白，此身要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了，誰曾料想到生命的不遠處還有兩三個知己在那裡，燒酒爐正沸。

身為凡人，我們都懼怕陷入生命的荒蕪。紅塵多少事，豈是如此容易看破？很多人所謂的超脫，不過是萬念俱灰，放棄了所有的可能、浪漫與溫熱。

還好，碰到了你們，讓我在看不見盡頭的煩憂和困苦裡找到了燭火。這個世界，竟然還有與我一樣的痴人。我們不能相伴一生，因緣給我們安排了不同的人生軌跡，它只在此時此刻有了片刻交匯重疊。這又怎樣？來來來，儘管我不能喝酒，也要與你痛飲三杯。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五六太多，一二太少，三四或許剛剛好。傳統潮汕工夫茶只準備三個杯子，日本茶道標準的也是一主三賓，或許這樣才能將茶裡面的滋味全都品出來。遇上一款好茶，人少喝起來不夠盡興，一泡好茶能連續沖泡十多次，一人很難完全喝盡。人多又往往雜亂，大家志趣難以統一，況且如果用大壺泡，茶香易渙散；如果不用大壺泡，人多又不夠分，難怪有」五六曰泛，七八曰施「的說法。

我想一個家庭，至少是由三個人組成：父母與孩子。但兩個人尚難白頭，三四人自難長久。歲月悠遊，不知不覺就會走到離散的那一刻。

一九九七年早春，阿瑗去世。一九九八年歲末，鍾書去世。我們三人就此失散了。就這麼輕易地失散了。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現在，只剩下了我一人。我清醒地看到以前當做「我們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棧而已。家在哪裡，我不知道，我還在尋覓歸途。 ——楊絳《我們仨》

人生八苦之一——愛別離。其實「生老病死「間處處隱藏著別離，寶玉深情，卻也留不住紅樓一夢。當久遠的往事不在時，當物毀人亡之後，你是否還能從一杯茶湯里重新探尋到往日留下的歡聲笑語？

茶如人生，一期一會。

三四得趣，趣在此時。

一別兩散，珍重，

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