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猥褻和遊戲廳,這是我的九年義務教育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162 個故事
失重小鎮
一
「我們鎮里有一個乞丐。」
「對對對,整個鎮里只有那麼一個乞丐,以至於他的名字成為了乞丐的借代用法。比如,你今天看上去像個高老癟。」
「我就搞不懂為什麼他會在我們那當乞丐,難道是不知道我們那兒很窮嗎。」
幾天前我們又聊到鎮里一個名叫高老癟的乞丐,雖然不太美好,但他似乎成為了我們鎮那一代孩子的共同記憶。孩子們成群結伴的欺負他,然後成群結伴地在小鎮里長大成人,但我並不在他們之中。即使在這樣的小鎮,我也沒能領取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小鎮就是北方的小鎮,街上一過車就塵土飛揚。老師告訴我們要等到沒有車的時候再過馬路。這導致在城市生活了很長時間後,我都不太會過馬路。我就對我媽說,還是鎮里好啊,以後我還得回去。
我媽問我那個破地方哪裡好。我說:「車少。」
1997年我回到小鎮,開始了我的九年義務教育生活,監護人是我的爺爺。
登友是鎮醫院的院長,育有五女二男。老婆生完小兒子志國之後半年就去世了,志剛排行老六,有五個姐姐。
有一次趙家四小姐坐小汽車出門辦事,同車的售票大姐看她長得挺好看,就要把她介紹給院長的兒子。趙四小姐父母去世的也早,那個時候正寄住在她二姐家,急著獨立出去。就跟著那人去跟志剛見了面。志剛雖然個子不高,但樣子還蠻好看,主要是能說會道,也會哄人。更主要的是家裡條件也還不錯。很快兩個人就走到一起了。
1990年的夏天志剛和趙四小姐生了一個孩子,就是我。志剛成為了我爸,趙四小姐成為了我媽,登友成了我的爺爺。同年,在我半歲的時候他們又結束了婚姻關係,之後各自嫁娶。
關於從他們離婚到讀小學之間的六年半我在哪裡,因為過於模糊和混亂,就像國家邊境一樣成為了大人們做文章的焦點。
我有五個姑姑,她們每次來到爺爺家看望都會把我拉到一邊,摸著我的頭溫和地對我說:大侄子啊,還記得小時候在姑家住過的那段日子么。你說說,你媽多狠心。說完她們眼淚就撲簌簌地掉了下來,最後的總結陳詞也總是,也別怪你爸,等你賺錢了一定要對你爺爺好一點。
而我媽這一邊往往會更加激烈,除了關於我爸是如何帶女人回家以及用菜刀嚇人,還有「你爸當時為了不拿撫養費還說你是野種。你不信可以去聽,現在錄音帶還保留著。」
其實我也不是很想聽。
倒是在幾年前和我爸通過一次電話,我第一次說出了「你從來沒管過我。」這種話,而他在停頓了幾秒鐘之後給了我一個很耐人尋味的回答:
「我爸不是替我管了么。」
二
於是在1997年9月1日這天清晨,代人受過的爺爺推了麻局,撥冗送我去學校。爺爺退休後開了一個診所,每天主要是和後老伴以及附近的幾個老太太打麻將。診所來人了就給看看,開點葯打個吊瓶。後來索性連診所也關了,專心打麻將。
這是我來到小鎮後第一次出門。他把我拎到他的二八自行車的后座上,帶著我從鎮子的最北一路往東飛馳。如果把鎮子看成一個方形,那個時候我家住在鎮子東北的山腳下,這一片區域叫「北山」,小學所在的東南邊叫「東街」。而火車站和農貿大廳所在的西南邊是小鎮的政治經濟和足療店中心,就叫「街(gāi)里」。
一路上不知道過了多久,屁股快被硌成了棋盤,總算是到了鎮第二小學。辦完入學,他就趕緊蹬著自行車回去打麻將了。
放學的時候已經過了中午,一涌而出的小朋友形成的人潮碾過我後,又散向不同方向,只剩下我一個人站在學校門口。我試圖等待有人來接我回去,並想像了幾種「有人來接我但沒有接到」的可能性,可事實證明它們並不成立。
於是我只好憑感覺往家走了起來。這有點像個輕量級的冒險故事,但又帶了一層真實的恐怖。我盡量不去往那方面想,甚至開始想像等我到家的時候,全家人已經找了我一下午。我爸又急又氣,可見到疲憊不堪又淚眼朦朧的我怎麼也生不起氣來,就假模假式地拍了我兩下。爺爺也站在一旁老淚縱橫了起來。一邊這麼想著,我走到了一片稻田旁。
秋天的稻田一片金黃,婦女們圍著紗巾揮著鐮刀在田裡割稻草,把它們摞成一剁剁一人高的稻草堆,它們讓我有了一種想爬上去的衝動。稻草堆上躺著一個男孩,書包就丟在一邊。我推算了一下,在這個時間放學,很有可能就是和我一樣的一年級新生,進一步想,說不定就是我的同班同學呢。我走過去問那個男孩,你是一年二班的嗎?他說,是啊。我說,那我們是同學啊。
我問他,你在這幹嘛呢?他說,我在幫忙幹活呢。
我說,那我也幫你幹活吧。
於是我們就一起躺在稻草堆上,上面的風景特好,風兒也有點喧囂。我們互相做了個自我介紹,他叫崔健,媽媽是朝鮮族,爸爸是漢族。但是他特別懶,除了從一數到十外加爸爸媽媽叔叔,一句朝鮮話也不會說。他家裡也天天打麻將,他說會的第一個字是紅中。我說,我都會胡十三幺了。所謂不打不相識,我們就這麼成為了彼此第一個朋友。他還教了我一句順口溜:十億人民九億麻,還有一億在觀察。
和崔健作別後,我繼續尋找回家的路。這時天快黑了,他們不會已經報警了吧,我想。一邊想著一邊走過廢舊的毛紡廠,遠遠地看到了我家。我懷著緊張又害怕的心情推開了房門,掀開了我家的門帘,經過了挨著水缸和灶台的過道,走進房間。爺爺正在和三個老太太打麻將,頭都沒抬地跟我打了聲招呼。
「我回來了。」
圖 | 作者和爺爺的合影,左1為作者
三
崔健從小就比我沒心沒肺也坦誠的多。很抱歉的是,我從小就學會了撒謊。
爺爺有一個老伴,我們三個住在北山的小院里。老太太閑不住,除了每天打麻將,還要有點副業。孵小雞,養鴨子,甚至在院子里修個池塘養殖牛蛙,她都試過,但都一一失敗了。小雞在蛋里孵不出來,小鴨子離奇死亡,小蛤蟆一夜之間消失過半。小鎮老奶奶屢屢受挫的背後隱藏著的真相到底是什麼——不就是因為她瞎胡亂搞嘛。但是老太太總是不願意麵對現實。
小鴨子死了,可能是因為溫度不對,她說是我給掐死了。家裡的小青蛙跑了,可能是護欄太低,她說什麼我拿去做實驗了。什麼東西找不到了,就說是被我拿了。每次這種事情怪到我頭上,我死不承認之際她就會把我爸也給找來,我爸就開始揍我,直到承認為止。一旦我承認了,她就會特別慈祥地說,好啦別打了,承認了就好,說實話就是好孩子。
有一天我正屁顛屁顛地走在上學路上,好容易走了一大半的時候,被爺爺從後面騎著自行車追了上來截住,不由分說地把我帶了回去。一進屋我就慌了——我爸也在。結果這次是太太的金戒指丟了,非說是我拿的。
我當然沒有拿,就說不是我。老樣子,我爸開始打我,好像把我打死了就會掉金色裝備似的。他拳打腳踢了很久都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而蜷縮在地上的我被打得有點意識模糊,甚至有點想說就是我拿的了。於是我開始思考,我說拿了後,就說藏在哪個柴火垛下面了吧。他們就會去找,肯定找不到,這個時候我就說,可能被別人看到拿走了。到時候大不了再打我一頓。
就在我想著這些的時候,戒指找到了。原來是老太太早晨燒火的時候,戒指掉進了灶坑裡。我終於逃出生天,站了起來。他們也很大度地拍了拍我肩膀,對我說,沒事兒了,上學去吧。
那天走到學校,第一節課已經結束了。班主任站在門口看著我,我有點想給她講講發生了什麼。就在我扭捏地說了一聲「老師…」的時候,她不耐煩地打斷了我,「行了,快進去吧。」
我爸也不只是打我的時候會來,有的時候喝了酒錢不夠了,也會來我爺這裡要幾百塊。有時候喝多了看到我,也會打一頓。他習慣性地打,我習慣性地挨打。打完了他去喝酒,我站起來繼續做自己的事情。他的弟弟,我的小叔也打跑了老婆,但沒有再婚。有時候無處可去,就來我爺爺這裡和我們一起住一段時間。每天回來,都能看見小叔坐在那裡一個人不厭其煩地擺撲克牌,彷彿是一種預測吉凶的儀式。
有一次跟我爺要錢未果,小叔還自己剁掉了半根手指。有時候來小住的小叔和來要錢的我爸碰上了,就會一起喝點酒。有一次兩個人都喝多了動起手來,小叔去廚房拿了菜刀,爺爺和老太太嚇得跑了出去。屋子裡面就剩我們三個。小叔舉起菜刀說,「我要把你一家三口都砍死」。就在我第一次面對死亡的時候,我突然想到小叔說的一家三口指的應該是他,我後媽,以及他們的女兒。因為每次爺爺大壽每個小家拍合影,都是他們三個一起拍,小叔拉著他女兒和我一起。想到這,我竟突然平靜下來。
小叔和我爸除了好勇鬥狠,還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幽默。有一次學校勞動課要學打毛線,起初我習慣性地沒有跟家裡說,結果第二節課還是打毛線。老師讓我回家去拿,不然就別上課了,我返回家裡,叔正坐在那擺撲克算命,問我怎麼回來了。我說學校老師要拿織毛衣的針線。小叔說,回去告訴老師,你家裡都是光棍,哪有毛線。說完自己哈哈大笑了起來。
四
顯而易見的是,我的飲食起居都極為敷衍。因為離家遠,爺爺就在學校門口給我訂了一份午餐:兩個花捲,一碗豆腐腦。爺爺經常給我講他上學那會的故事,比如不用家裡拿錢。學校每天給一毛錢,午餐就一根胡蘿蔔,一分錢。
就這樣,小學的我吃了六年同樣的午餐,雖然語氣中帶著抱怨,但那些年裡的每一個中午,我都像瘋狗一樣沖向何家小吃鋪,又像一個貴族一樣精心地用桌上的醬油、醋、香菜、辣椒粉調劑著我碗里的豆腐腦。
雖然腳上長年穿著和爺爺同款的膠皮鞋和尼龍軍綠色襪子,但最讓我擔心的是來自某個堂姐連同姑姑突如其來的善意——送我一件她心愛的但因為發育沒辦法再穿的,質量極好的粉色褲子,或者蕾絲邊白襯衫。怎麼說我也是個憑空有著敏感心思的孩子,比如下雨的時候沒有雨傘,我到了學校也會裝作:真倒霉,明明出門的時候還是個晴天來著。
於是每年各一次的春遊和運動會就成了我的受難日。其他小朋友坐在那吃零食,只有我尷尬地坐在角落。尤其當有好心的女同學走過來問我要不要一包親親蝦條,對我來說簡直是公開處刑。
但即便這樣,在學校里也有值得高興的時刻,比如從一年級開始,每次演講比賽我都會橫掃一等獎。但在一次比賽前不久,我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被一輛從我身後開過來的金杯大卡車颳倒並拖行了幾十米。所幸沒有什麼大事,只是肌肉拉傷。
我爸第一次為我出頭,在醫院當眾給了卡車司機一個大耳光,還把他的車扣下了,直到他賠了幾千塊才放他離開。然後,我爸就拿著賠償金和朋友喝酒去了。
在醫院住了幾天後,我恢復的差不多了,就回家養著。我媽也來看我,還給我做了夢寐以求的褥墊,就是很多同學都有的,媽媽做的,鋪在自己的座位上軟軟的那種。我媽帶我出去吃飯,問我想吃什麼。我想了半天說,想吃雞蛋,還想吃肉。我媽哈哈一笑說,這還不簡單么,來個木須肉。
我記得她那個時候很漂亮,扎著馬尾辮,穿的也好看,別人還以為她是我的姐姐。臨走的時候,她給我買了一個紅色的氣球,我拽著氣球的繩子目送她和繼父坐上離開的汽車。車剛開走,我手上拉著的氣球就「砰」的一下,爆炸了。
最後我還是趕上了演講比賽。
各位老師,各位同學,大家好。我演講的題目是:燕子飛回來了。
春天到了,小燕子跟著媽媽從很遠的南方飛回來。
飛呀,飛呀。它們飛過高山。
飛呀,飛呀。它們飛過大海。
飛呀,飛呀。它們飛過田野……
最後,我得了那次比賽的一等獎,獎品是一個藍色的硬殼日記本。那天我拿著日記本和我媽送我的褥墊回家,走到毛紡廠附近的時候,遇到了古大力。
他是北山附近的一個小流氓,但是那天他倒沒有要打我的意思,只是叫我陪他去毛紡廠那邊坐一會。為了不挨打,我只能故作鎮定地陪他去。我們走到廢棄廠房邊一片乾枯的草地坐了下來,有很多隻螞蚱在枯草尖跳來跳去。
我們坐了一會,他遞給我一根棒棒糖,對我說,看我是怎麼吃的,不要咬,要舔。我就學著吃了起來。我們吃著糖,他問我,你爸媽晚上會做那個事兒嗎?
我說,我不和我爸媽住一起,和我爺爺奶奶住。
他說,那你爺爺奶奶呢?
我說,我不知道。
這個時候他把褲子脫了下來,並用手把玩了一會。還要看我的,我拒絕了。
於是他開始了毆打,直到我服帖為止。他讓我像剛才吃棒棒糖那樣,含住他的生殖器。
我幾乎忘了當時是怎樣的感受,只記住了一股腐爛的味道。
回家之後,才發現我的褥墊和藍色的硬殼本子都不見了。
後來有一次我去理髮,在看起來富麗堂皇的理髮店外,徘徊了半天不敢進去。店裡的小姐姐說,這孩子怎麼這麼害羞呢,一把把我拖了進去。總算是剪完了,又溫柔地問我長短合不合適。我怯怯地問,是不是還有點長?
她說,女孩子再短就不好看啦。
我說,我是男孩子啊。
她就笑著說,哎呀,看你這麼文靜,還以為你是女孩呢。
五
大三那年清明節,長沙下了很大的雨。爺爺在那天去世,我趕回去奔喪。站在哭的幾近昏厥的姑姑和我爸中間,我卻一滴眼淚也沒有掉。只是在爺爺被送進焚屍爐前,我第一次撫摸了他冰冷的臉。
有時候我覺得人生只是一團越來越纏繞的繩索,直到被一場大火燒為灰燼。
我能想的到一個性感說法是:被玩壞了。可我唯一知道的是,我還應該看看更多的風景。像被摔壞的玩具一樣,必須被丟上貨車,運送到新的地方。
初一那年,趙文卓版的《風雲》剛播完沒多久,還有點餘溫。市面上十塊錢一張的盜版遊戲光碟也有很多風雲系列的RPG遊戲,比如《風雲貳》,《風雲之七武器》。但經常是玩了幾個星期,不知道到哪兒出個bug就藍屏了。
不知道是誰的主意,我和崔健以及其他幾個男生要各自扮演《風雲》中的一個角色,等傳到我這兒的時候,別說是聶風步驚雲,連秦霜都有人選了。還好我急中生智,選了個輩分高名字帥的角色:無名。就是劍晨的師傅,絕招是萬劍歸宗的那個。
初中期間,幾乎每周,我都要去網吧通宵兩次,一次是周末跟崔健一起,另外一次是周一到周五之間,找一天單獨去。
在我們鎮有網吧之前,我和崔健都是去街里的「老太太家」遊戲廳玩。
老太太家遊戲廳看上去只農貿大廳後面的一戶人家,就藏在衚衕里的一小排平房之中。別人家都是鐵門,只有她家是個鋁門。
推開門有一進小院子,院兒里有一條被鐵鏈拴著的大土狗,每次去它都會沖我叫半天。我被嚇得動彈不得,總是老太太出來護著我走進去,老太太就是店老闆。
屋子裡面分了兩個小房間,進屋就上炕。一間擺著台彩電,另一間是黑白電視。連接的都是小霸王遊戲機,後來又換成了世嘉的黑卡,聽說後來甚至換成了PS3。遊戲機邊散著兩隻手柄,旁邊的紙殼盒裡摞著一排卡帶。從十二人街霸到三國策略類,各種遊戲一應俱全,收費標準是黑白每小時一元,彩電每小時兩元。
遊戲廳里往往是看的比玩的多,花兩塊錢幾乎可以在那坐一整天。唯一的缺點就是大家都脫了鞋坐在炕上,一屋子的臭腳味兒。
為了湊錢去遊戲廳,我們經常走進一片廢舊廠房裡,找廢舊的鐵或者銅絲賣錢。因此我從小就知道,銅是比鐵貴的。而崔健,甚至偷偷賣掉了家裡炒菜用的鐵鍋。
有一次我在家裡翻到半張十元紙幣,想著老太太每次收錢也不細看就揣起來,打算把它窩起矇混過關。但又實在害怕,就讓崔健先進去付錢,自己在院門口等著。想像著老太太是怎樣收了那張錢,怎樣把它隨手塞到自己圍裙上的口袋裡,又怎樣找了九元找零。可不一會兒,門裡就傳來一陣罵聲,緊跟著崔健就跑出來了。
從那兒以後我們沒敢再去老太太家,還好小學一畢業,網吧的時代就來臨了。
而那年,崔健的媽媽也離開了小鎮,孤身一人去了韓國打工。
圖 | 小鎮街景
六
從崔健家走到網吧差不多要四十分鐘。崔健說走鐵軌比走大路快,所以我們每次都沿著鐵軌一格格的走過去。
除此之外他還有很多歪理邪說,比如家裡的電話輸入某個密碼之後可以打字聊天,以及某些遊戲里根本不存在的超必殺。在初中,我是個特沒主見的人,往往在這種時候他就會挺身而出。玩遊戲選隊伍的時候,他說藍色好看選藍色,導致我一直都覺得藍色本來就應該是最好看的顏色來著——直到我看了一本魔法系小說,並被裡面的紫發男主深深吸引。
由於長途跋涉,一路上舟車勞頓,我們就在鐵軌旁邊找了個能坐著的地方,建立了一座小型火車中轉站。我們在那兒畫了個棋盤,每次路過的時候就在那坐著下會棋,或者數數經過火車有多少節。這些都為日後我們得痔瘡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由於通宵比正常上網便宜很多,我們往往選擇通宵。有時候我們會繞著整個鎮走一大圈,邊走邊聊天或者玩接歌遊戲,來殺掉通宵前的整個無聊下午。走的筋疲力盡馬上就要死掉的時候,也會爬上路邊稻田裡的稻草垛上聽隨身聽,或者乾脆一覺睡到天黑。
從第一家「自由人」網吧開始,我和崔健成為了小鎮所有網吧的第一批顧客。有什麼新遊戲總是第一批玩家,甚至在06年搜X輸入法還沒普及的時候,我們就把它推薦給了所有網吧的老闆。
那個時候網路環境還很單純,如果誰在QQ上給我發個/玫瑰,我看到都會紅著臉躲避。我的第一個網友叫琪琪格,我很興奮地告訴她,你是我的第一個網友。她說,好巧啊,你也是我的第一個網友。對於這件事,我竟然絲毫都沒有懷疑。
後來聊著聊著琪琪格消失在我的好友列表裡。而我也越來越輕車熟路,有了更多的好友。
其中一個叫藍宇的長春女孩,和我同級同歲的初中生。05年超女里我最喜歡周筆暢,而她甚至剪了個周筆暢頭,唱歌很好聽,身上穿著的唐獅毛衣也很好看。我們每天聊天,有時候我也陪她玩她喜歡的勁舞團,雖然我並不喜歡。
有天晚上,藍宇說,你打我小靈通吧。我從網吧跑出來,站在公用電話亭里給藍宇打了一個多小時的電話,長途收費是一分鐘三毛,一個多小時幾乎花掉了我一周的午餐費。
從電話亭里走出來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我朝著家的方向走過去,感覺自己好像網戀了。
在那之前,鎮里有可以插IC卡的公用電話亭。小學有一次我媽來看我,給了我一張面值30元的IC電話卡,在那之前,鎮里剛新建了一批公用電話亭。我用它給我媽打過幾個電話,也給女生打過電話問作業,但都是她們的爸爸接電話。我一問「誰誰在嗎」,他們就會無一例外地大聲回答我「不在家!」
後來有一天,我的IC卡突然不翼而飛。我走來走去找了好久都沒有找到,可能還哭了一場。再後來非典爆發,學校就給我們放了個假,大家湊在學習委員家裡看《風雲》,看著看著我小學也畢業了。
大概在2003年的第一場雪那天,路上鋪了薄薄的一層。我在上學的路上突然踢到了一個什麼東西,低頭一看,這不是我丟的那張IC卡么。我把它撿起來用校服袖子擦乾淨,然後到處找電話亭挨個試,看還能不能用。結果不知道是IC卡壞了還是小鎮里的電話亭都已經報廢,怎麼都沒有反應。但我確定,它絕對是我丟的那張IC卡。
七
伴隨著青春期的到來,初中的我除了看書和上網,又多了一大人生的新主題:手淫。對象可以是憑空想像,也可以是「婷美內衣」或者「美無痕豐胸魔幻膠囊」的廣告。
在百無聊賴的周六上午,除了找崔健上網或者繼續翻手裡看過兩遍的書以外,我又多了一個選擇。有一次我在電視里撞上了一部叫《紅蜘蛛》的女性犯罪題材電視劇。第一集講的是賣淫嫖娼,有很多讓我目瞪口呆的鏡頭,奈何只顧著呆卻忘了正事,於是第二晚我守在電視機前苦等第二集,結果迎來的卻是女性販毒的故事。
中考那年,我和崔健守在一家新開的網吧里等待《魔獸世界》的公測,我們都沒有絲毫的緊張感,年級里的人數也從原來的五百減少到了不到二百。大多數同學選擇了輟學打工,而剩下的也只有不到一半可以考到縣裡的高中。在一些更小的村裡,考上職高甚至值得擺上幾桌酒席。
在中考前一天,鎮中學包了兩輛麵包車,所有人像春遊一樣一起去縣城參加中考。這一次,崔健買了很多零食。因為他戀愛了,對象是同班的一個女生。中途,老師帶大家下車一起去廟裡拜了孔子,廟裡的尼姑拉著那個女生的手說,你能活到七十,生六個孩子。看這樣子她是很早就出家了。
那天縣城裡湧入了大量的學生和家長,傍晚的時候一個考生被車撞倒,當場死亡。而那天晚上是德國世界盃總決賽,齊達內用頭撞人,當場罰下。
我們普通的參加了中考,之後又回到小鎮。崔健的成績不太理想,而我雖然過了重點線卻不能去念。我們第一次坐在鎮子真正的火車站候車室里,卻都有點沮喪。在長久的沉默後,他問我,你說如果我做一個汽車修理工,然後好好乾,多賺錢,她還會喜歡我嗎?
我說,會呀。而且你一定會成為一個合格的汽車修理工的。
聽到我的安慰,他都哭了。
就在那個假期,素未謀面的藍宇告訴我,她懷孕了。對方是她的另一個網友,他知道這件事後和我一樣驚訝,給了她五百塊錢,就拉黑消失了。藍宇在我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選擇了拉黑我,而那個男網友的名字至今我還記得,因為他叫姚明。
直到最後,崔健的媽媽也沒再回到小鎮,而是給他安排了一所另一座城市的私立高中,而我也得到了去市裡念高中的消息,第二天就坐火車離開小鎮。準備迎接看上去很美的新生活。
小鎮的一切像一盤買來的盜版遊戲光碟,在不知道什麼地方就突然運行失敗,然後,就這樣轟然倒塌了。
作者趙普通,現為文字從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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