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西行

圖/文:@喬朴澤

「你已經死了。」我第一次見到師傅時,他就對我說了這麼一句話。

我看著自己雖然傷痕纍纍但尚且能動彈的身體說,「我不懂。」再追問下去,他只是搖頭嘆氣,不予回答。

耳邊傳來前堂的靡靡梵音,我躺在床上假寐。彷彿又回到了玄武門前,我看到成哥的胸口沒入一支利箭,我想呼喊,想去接住從馬上墜下的他的身體,驚呼聲被一團血腥堵在喉嚨。我的視野變得狹窄,由上至下,我看到了成哥胸前的箭尾羽在陽光下斑駁著幽幽藍光,我也看到了自己胸前如出一轍的箭。

有人在靠近,我猛地睜開眼睛。眼前的伽藍滿臉驚恐的看著我,「師叔,方丈讓我來給您送齋飯。」看到他的眼睛,我微微失神。伽藍是玄智師兄的弟子,剛出生便被拋棄在這寺廟之中,自小入了佛門。約摸同我的孩兒一般大,只是我的孩子如今怕已經不在了。

「放那吧。」我指了指矮几。

房間內只有一張矮几,一塊蒲團以及我屁股底下的床。師傅自我醒來那天見了一次之後便沒有出現了,每日都是伽藍來給我送吃食和湯藥。自那日起已經過去了七天,七天了,成哥與我妻子的頭七之日。我盤坐著吃飯,抬眼便瞧見牆上巨大的「禪」字。

「你若得了家仇國恨,你可還參禪常言我佛慈悲!」我直起身子,揚手將那字揭了去,丟在地上。伽藍把它撿起來,細細地拂了灰塵。先是朝我一拜,「師叔,伽藍不懂什麼家仇國恨,也不懂什麼禪道佛法。但是我知道這字是方丈手書,這「禪」是方丈的禪道,這「佛」是方丈的佛法。我佛慈悲與否我不清楚,但我清楚方丈為人慈悲。那這「禪」便沒有過錯。」

他眼睛清澈,像極了孩童,我說,「你這佛法倒是獨特。」

伽藍撓撓頭,「師父常說我本心過於純良,少了經歷,難得佛法真諦。」

「莫聽那禿驢這般話,你這樣就很好了。」看到伽藍又是一臉驚異,我愕然,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腦袋,「忘了自己也是和尚了。」

伽藍走之前,我向他討了本《往生咒》。我雖然對佛家玄學不怎麼相信,但頭七之日的超度還是不能缺的。身上帶著傷沒辦法沐浴,我只漱口凈手。

燃了香,我端起香爐,思索一番後,把它放在了「禪」字的下面,雙手合十誦經。不多時,便入了忘我之境。察覺到喉嚨發澀,我瞧了窗外天色漸黑。外面也有誦經的聲音,打算繼續誦經,卻意外的同外面的聲音重合。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是《往生咒》。

我朝著聲音的方向,雙手合十於胸前,前額及地,跪拜三次。

身體漸好,我做起簡單的打掃工作。沒有人同我講起那日的《往生咒》為誰而頌,我亦不多言語。

這日,師父叫我過去。

室內的陳設同我處相差無幾,師父遞給我一杯水。唇及杯沿,我便喝不下了。

師父說,「再有一個時辰你同我去面聖。」

「為什麼不讓我死在玄武門前。」杯子被放在桌面,水面平靜,捏著杯子的手卻起了青筋。

「我不曾想救你,想讓你活著的人是你長兄。」

「成哥……」我不禁掩面,「為何獨獨留我一人苟活於世。」

「他只希望你像普通人一樣活著。」師父的手在我頭頂輕觸了一下,「你且記著,李元吉死於玄武門前。你現在是我的徒弟,法號玄奘。」

我是一個和尚,法號玄奘。本是佛祖坐下弟子金蟬子,卻需來人間走一遭尋得歷練。我的凡身是李淵的三子李元吉,李元吉死於玄武門前那一刻,便是玄奘涅槃重生之時。

師父如何交代,我亦如何告訴李二。李二坐在高座上,靜靜端詳著我。

我知道他生性多疑,我也知道他根本不相信這所謂的「來歷」。但我不能有一絲的動容,我有多恨他,我的神情就必須有多平靜。

我問過師父,「李二因何而信?」

師父看了一眼遠方,「民心。」

我那時還是不懂,卻沒有問下去。來皇宮的路上,頻頻有人談論我才知道。那日的玄武門前,屠殺之時,天有異象。

是承認弒兄為過還是承認金蟬子之說,對於百姓而言,答案自然只有一個。對於李二而言,答案只能有一個。

站的久了,李二也乏了。他揮手,落了一道皇令。

我跪於前,只聽得要奉命西行取經。又賜了五彩織金異寶袈裟和九環錫杖,溢美之詞連連,於我彷彿有偌大殊榮。

我俯首,「貧僧接旨。」

許是沒看到想像之中的樣子,我瞧著李二的眉頭有些許皺起。揮手讓我們退下,一舉一動具是權力至上與威嚴之態。

身後傳來一聲「三弟」,這兩個字竟讓我聽出了些許親情的意味。

彷彿沒聽見一般,我未有一絲停頓,隨著師父離開。

還沒有回去,大街小巷已經傳遍了聖旨的內容。誰去?去哪?做什麼?這些事情都已經無關緊要了,百姓津津樂道的是那兩件稀世珍寶,五彩織金異寶袈裟和九環錫杖。普通人都有心動,更何況那些不普通的人。

「去往何處?」我問師父。

師父指了西方,「不回頭就是了。」

拎了行囊,我向城門走去,「即便如此,他還是容不下我。」

城門口,伽藍笑臉盈盈,「師叔,方丈令我同您一起西行。」

剛入郊外,周圍便傳來危險氣息。不多時,便有蒙面人殺出來打算搶行囊。我對那兩件東西不怎麼感興趣,但是我也不允得別人對我的東西感興趣。反手從行囊里抽出一對巧斧,迎面劈去。耳邊好像有誰在說什麼,斧頭見了血,我才聽得是伽藍在說「使不得」。

約莫是第一次見得此番境像,伽藍哆哆嗦嗦的看著我,欲言又止。

「想去取經,至少得活著吧」。我擦了擦血跡,收起斧子。

路程比我想像的還要艱難,頻頻殺出的匪徒不只是草莽之輩。在一次又一次的搏殺之後,伽藍從最初的惶惶不安變得沉穩,只是少了笑意。

西行,是一場逃亡。

伽藍的眼睛越發迷離,像是被血色蒙上了一層紗。不是瞧不見他眉宇間的青筋,只是我不殺人,人必殺我。人吶,終究是自私一些的。

又殺退一波匪徒,我撕了僧袍的一角纏在手上。連續幾日的殺伐將雙手的虎口震裂開。斧仞上也是密密的細小鈍口。我在溪邊尋了塊糙石打磨斧頭。

是了,也該來了。

水中倒映著伽藍略帶瘋魔的神情,我用斧柄擋住了他手中的石頭。

「伽藍,你動了殺念。」

起風了,攜帶著溪岸的草香和泥土味撲了過來。伽藍的眼中多了生氣,稍稍停滯便是恢復了清明。

伽藍帶著歉意喊我師叔,我朝他擺擺手,「你還同我西去嗎?」

他毅然答是。

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又想起了成哥與李二。那些年一起征戰沙場,誰曾料的這結局落得如此。

人若有了情,便有了牽掛,便少了防備,便如此刻的我。

一柄長刀橫在脖上,我剛察覺到刀刃的冰涼,便被打昏了過去。

醒來後,我便發現自己被捆著。旁邊是同樣被捆著的伽藍,看樣子還在昏迷。我換了個姿勢,蹬他幾下,只是身體疲軟的厲害,使不出勁兒蹬醒他。

「別費力氣了,我下了葯的。」

我費勁的扭過頭,看到了一個明艷的女人。

伽藍迷惑的看看我,又看看桌上的飯食,又看看我。於是被我踹了一腳,「吃飯。」

不只是他,我也很奇怪,那女人竟會同意放了我們。爽快利落,只要求我答應她三件事。我自不是那種無腦莽夫之輩,只是這女人剛說完就過來跟還被捆著的我擊掌盟約,全然不管我是應還是不應。

伽藍是餓壞了,碗大的饅頭,兩三口就塞了下去。近日來的日程跟逃亡沒什麼兩樣,生死都不知,哪裡顧得上好好吃飯。我暗嘆一聲,好歹讓他吃頓飽飯不是。給他盛了菜湯遞過,又看那女人,「哪三件?」

這女人也不明說,偏生要講故事。伽藍吃飽了,她也講完了,之後就是四隻眼睛盯著我,一對疑惑,一對期待。

女人名叫白梨秋,是一個部落的首領。部落名叫女子寨,除了未滿八歲的男童都是些女人。寨子里只留女人不留男人,若是有母親捨不得孩子也可以離開。至於只有女人的寨子怎麼的來孩子……我瞅了眼伽藍,對那三件事的其一也知道了個大概。

這他媽的是一群劫色的女土匪啊!

「我有髮妻,而他是一個和尚。白姑娘,要不,您再把我倆綁起來?」

「髮妻何在?」

我沒應她,半晌,她推門而出。甩了袖子,毀了一桌的好菜。

伽藍很喜歡這裡,一個人在一旁打坐。難得的安安靜靜,沒有突然衝出來的人要殺他們。

我捧著茶碗站在窗邊。一旁的樹丫將月亮圈在窗樞的一角,越發的孤寂。髮妻何在?髮妻已不再。

我的妻子是父親選定的,第一次見面便是在新婚之夜,小小的一個孩子偏生被頭上的飾物壓得直不起頭。感情談不上濃厚,勝在有一個我們的孩子。

我看向伽藍,幽幽月光在他的頭頂映得明亮,我輕笑了之後又收回目光。

再見到白梨秋,我又是被捆著。兩個大力的婆子把我扔到了床上便出了去。

我看到兒臂粗的紅燭,看到床笫纏繞的紅色綢緞,看到窗戶上貼著的喜字,也看到了一身紅妝的白梨秋,不同於少女的青澀。眼看著這顆成熟的蜜桃步步逼近,我吞了口水,大喝一聲,「且慢!」

「哪來那麼多廢話,你就當是春宵一夢。」

「血汗家仇未報,豈能陷於兒女私情!」

白梨秋「嘖」了一聲,「你倒想得美。我是寨主,不像寨里的人隨便搶個男人睡覺就行。」

她笑,「我的男人,長相不能差,功夫不能弱,身體要健碩,腦子要好使。」

她又笑,「我的男人,不能喜歡我。因為他不能留下來,也不能帶走孩子。」

她還在笑,「我的男人,如果他只留給了我一個男孩,我便要放棄寨主的身份。帶著孩子出去生活。」

她掀起袖子,給我看藕臂上的一點殷紅,「我一生只能有一個男人一個孩子。你是我第一個男人,也是唯一的男人。」

我錯開她直愣愣的目光,那笑閃得我有些恍惚,「你可願意等我三年,若我還活著,我就來尋你。若我三年之後還沒來找你,你就不要等我了。」

「好。」

白梨秋離開了。房門大開,風竄了進來晃動了幾下紅燭,然後滅了它。

次日,我帶伽藍離開。伽藍自始至終都不理解發生了什麼。也罷,出於佛門而不沾世事,就任由我護著好了。

我們的行李都被還了回來,白梨秋沒有出現,只是差人給我一個荷包。拆開來看,是一簇嬌俏的梨花。我把它放在貼身的內兜里。

約莫走了兩個時辰,我們才從這幾天所在峽谷中走了出來。怪不得這幾日清凈的很,沒有人指路,根本摸不清方向。看著手中的地圖,我不禁心生感慨:終是要辜負的啊。銷毀了地圖,我從內兜拿出那個荷包。把它埋在了峽谷入口旁的樹下。

大概過了一個時辰,便有一襲黑衣人沖了出來。我揮舞著雙斧帶著伽藍躲避刀劍。應該是久久沒我們的蹤跡,反倒叫幾波人湊到了一起。

廝殺約有一刻鐘,天降暴雨。泥土混著雨水粘黏著鞋底,衣服淋了雨水也越發沉重,手中的斧頭濕滑的快握不住。我摸了一把眼睛,撕開外袍。把步在斧柄上纏了幾圈,又和伽藍說,「若我死了,你就把那對糟心的物什丟了只管逃。」

不容他開口,我使了勁將伽藍甩出了廝殺的人群,然後大吼一聲,向敵人貼了上去。

手中淌著的血被沖刷掉然後又被沾染上,如此循環往複著。不大會,身上便有了傷口。起初是一刀兩刀,後來是很多刀。翻飛的皮肉沾上濺起的血泥水,我打了個激靈,更加瘋狂地揮動著雙斧。

餘光瞥見伽藍傻傻的站在那看我,而一個匪徒馬上就砍上去了。我將斧頭一擲,一顆頭顱滾了幾下便成了泥球。

銀光閃過,一柄陌刀砍來。我哂笑,把眼睛睜得很大。聽說如果刀法極好,被砍下頭之後可以看見自己的身體。我想再,仔仔細細的看自己一眼。

「鏘!」一柄長刀擋在面前,兩刀交鋒撞擊出火星,我被踹了出去。一抹紅色麗影在雨中舞動,巧如靈蛇,也觸動了我封閉的心。

白梨秋瞅準時機,一聲口哨響起,有白馬奔來。我抱起伽藍跳上馬背,朝白梨秋伸出手。她反手一拍,打掉我的手。長刀斜刺入地面,刀柄受重而彎曲。白梨秋順力彈跳躍上馬背,三人共乘一馬賓士,饒是勉強,倒也足以超過二足之徒。

白馬在一個山洞口停住,白梨秋說這是她在這山中的一處住所。伽藍受了一些小傷,卻因淋了雨整個人發燙。敷上白梨秋給的止血的葯,我用涼水給他擦拭四肢退熱。想問白梨秋怎麼會出現在這,回頭卻發現她面色潮紅,試了額頭的溫度,卻是比伽藍還要燙上幾分。見著她捂著腹部皺眉,我探手一試,儘是血。

顧不得那麼多,我用匕首割開她的衣服,好露出傷口上藥。白梨秋被痛醒,也沒有矯作地大叫。

我生了一堆火,烘烤衣服,瞧著她睜著眼便問她怎麼在這裡。

白梨秋說她本來就一路將我們送出山谷,返程的時候聞到順風帶去的血腥味兒就拐了回來,剛好救下我們。

我問她身上可還有傷,她一一指出,我給她上完葯後,卻發現她的傷口雖不致命卻多得渾身都是。衣服被割得面目全非,不只是白梨秋,我也紅了臉。好在剛生火的時候,快被體溫暖乾的衣服又烘得差不多。別過頭,我把外袍脫了扔給她。

伽藍一病就病了三天。白梨秋倒是很快就好了,幫著縫補了衣服,準備餐食。

不可否認的是,白梨秋是個好女人。我不能說我不心動,只是現實不容許我去談論感情。我有的是家仇國恨,而我又不能去復仇,既不能浪費了這條換來的命,又不能像李二一樣,心無手足之情。這情,我終是要負的。

伽藍病好之後,我們便辭別了白梨秋。她只是將白馬的牽繩扔給伽藍,相視無言,她扭頭離去。

我帶著伽藍,牽著白馬又踏上西行的道路。

伽藍的佛心更加堅定了,即便我擊退一波又一波的匪徒,他依舊神色清明。每有受傷的匪徒,伽藍就去用自己採集的草藥救治他。我不曾阻攔,這是他的讓步,也是我的讓步。至於那些趁機揮刀向伽藍的人,都成了就不回來的亡靈了。

途徑一個稍大的城鎮,討水時聽到隔壁說書人正講得起勁,側耳傾聽,一起驚堂木落下,說的是近來山野中的殺魔與慈佛的事。

我看了眼伽藍,他只是接過施贈的水,對人說,「阿彌陀佛。」

自上次殺出重圍後,很久沒有見到強盜了。在林裡間穿行,衣服被扯出不少的小裂口。突然想到了白梨秋,卻被伽藍的驚呼聲引去注意。我瞧著這裡確實優美,但也不至於驚喜如斯。伽藍跑回我跟前笑著說,「前面有寺廟。」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也就看到了綠林掩映的硃紅色一角。

用環杖挑起包袱,我跟著伽藍來到這林間的寺廟。大門緊閉,伽藍稍整衣衫,上前扣了扣門環。響了幾下之後,門裡探出一顆光亮的腦袋。

「我們是西行的僧人,路經此地,不知可否借宿於此,討兩碗齋食。」

那僧人伸出手,手心朝上,目視他方。伽藍不明所以,看向我。我嚼了幾下隨手薅來的青草,見那僧人不耐煩似的抖了兩下手,吐掉口中渣滓,擲了兩文錢過去。

門是進來了,但是飯食沒有。吃了幾口之前買的放硬的饅頭,卻見伽藍在發獃。拿筷箸敲了他的頭,伽藍滿眼哀愁的問我,「何為僧?」

我思索一番,也不知該如何去闡釋,只得逃離。任由伽藍一個人陷入沉思。佛法上面,我沒有資格去引導伽藍。我貪嗔痴恨愛欲幾近全占,我雙手沾染的血不可估計,我不過是一個光著腦袋的屠夫,我哪來的資格去談論佛法。即便我說的出一二,又有誰信我?

這夜難眠。三更天,察覺到異常。發現是有人在投放迷煙,我叫醒了伽藍。藏在房門的一側,只見那賊人進來翻查著我們的包袱。我直接過去將他擒住,待伽藍亮了蠟燭,這才看清賊人是初見的那個小僧。

沒有什麼比長期以來的認知被打破更具打擊的事情了。伽藍的感受此刻的感受,我深為理解。而後,我放了那僧人。

「你信了他說的話?」伽藍是指剛那僧人那副哭啼的關於老母幼子的說辭。

我搖了頭,伽藍不再回我,只是一個勁兒的淺笑,那笑是我從未見過的清淺。

沒有在那寺廟多待,天一亮,我們就離開了。伽藍像變了什麼,細看來又同之前沒什麼不一樣。依舊是雙眼清澈,初涉塵世的模樣。

也不知是李二那廝換了策略,還是江湖上有出了什麼別的稀世珍寶奪了他們的注意力。我已經很久沒見過匪徒了。於是,我決定進城打探下消息,順便補給下乾糧。

我同伽藍進了酒樓,酒樓的掌柜很是熱情,特意從後廚帶了不少素菜讓我們坐那裡慢慢吃。

我們尋了角落坐下,四周喧鬧,大多是草莽之輩在討論近來江湖事項。

我對那些爭奪盟主,名門爭鬥的事情並無興趣。剛好食物吃罷,起身要離去,卻聽到了一句話——女兒寨被屠盡了。

夥計見我起身,問我可否吃好,我應是,又取下水囊說希望可以灌滿它。夥計稱好,又去給我添了水。

我朝著那些草莽搭話,謊稱有事要尋女兒寨,想了解些信息。很快,我便從其中一人口中得知了女兒寨的由來,原是早先戰亂,村落的男丁都被捉了去上戰場,最後而無一生還。自那起,村中就只留女不留男。因而懂了白梨秋對我所說的那約定的分量。

末了,那草莽說,「也不知是哪個孬種跑到女兒寨避難,讓那全寨人都沒了性命。可惜了一幫真性情的娘們兒!」

我只覺得腦袋轟隆,接過水囊,也沒答謝夥計就扶著伽藍準備出酒樓。腳步踉蹌而撞翻了一壺酒,頓時酒香四溢。

我聽到有人說,「可惜了這壺秋梨白了。」

心神恍惚,著實,可惜了。

行行走走,日復一日。伽藍的頭頂生起了茸茸黑髮,然後愈長愈長。我曾勸他修剪,他只笑而擺手,說是順其自然。我時而撫摸自己的光頭,從最初的不習慣到如今的每每自稱貧僧,酒肉之類也在李元吉死後不曾沾染。倒是伽藍從上次我無意打翻了他人的酒壺後,被酒香吸引,典當了冬日的衣物沽了一葫蘆秋梨白,時不時地嗅上一嗅。

到底誰才是和尚?我笑著扒拉著他的亂糟糟的披散著的頭髮。而伽藍又同往日一樣,將酒葫蘆遞給我,然後被我拒絕。

好像已經很難再把西行當做是一場逃亡了,習慣了逃亡,而生存於逃亡之中。這是逃亡之途,也是生活中的日常。遇難,反抗,擊殺,走上西行之路。然後再遇難,反抗,擊殺,復行西行之路。如此往複。

西邊的那個地方成了我的最終歸宿,除此以外,我也找不到其他可以容身的地方了。家國天下,而我無國無家,只能做流亡之徒。四海天下皆不容我,那就只能盼那西天的盡處,看著我護了佛家信徒的份上留我一席之地。

偶爾還是有匪盜之輩出現。有些是一路從長安跟過來還沒有被弄死的,一些是不顧性命來搶九錫環杖和五彩織金異寶袈裟的,還有一些,是隱逸在林中的草莽,不問來人,只求錢財。

而眼前這個少年,便是第三種人。

他沖著我們打量了一番,對我說,「你們身上可有乾糧?」我愕然。

他說,「我爹吩咐過了,第一次打劫絕不空手。看你們的樣子也沒什錢財,給我些乾糧快些走吧。」

少年額前青巾飄揚,星眉劍目,眉眼間是一股子正氣,著實是一副好模樣。

我從行囊里拿出饅頭,挑了軟的遞給他。少年咧開嘴,接過後就往嘴裡填。盤腿往那大青石上一坐,讓我們離開。

暮色漸進,我同伽藍在林中繞了幾圈也沒走出去,最後又看到了那個大青石,還有大青石上的少年。林里昏暗,斑駁的夕陽勉強照亮了些這山林。我看到那少年,本想打聲招呼,卻從這潮濕的林木氣息中嗅到了一絲血腥。上前一看,那俊秀的少年郎已然只剩下一副冰涼的屍體。胸前是一個血窟窿,嘴巴鼓鼓,含著未嚼完的饅頭。那星辰般的眼睛還睜著,還在這昏暗的世界透著亮,只是沒了生機的神采。

伽藍不作聲,我只感覺到胸中有一團氣壓迫得我快不能呼吸。

為他闔上眼睛,俯身三拜卻不能將他送回家,因了我看到那血窟窿勾連著一小簇熟悉的箭尾羽,那是我日夜噩夢中的一部分。

我看看死去的少年,看看伽藍,看看長安的方向。

我看看酒葫蘆,看看行囊,看看西方的天盡出。

我看天是灰色,看樹是灰色,看遠山是灰色,看流水也是灰色。

我問伽藍,「活著的意義是什麼?」

伽藍說,「活著不就是為了活著嗎。」他折了花枝輕嗅,說得雲淡風輕。

而我卻落了淚。

人活著總要有個盼頭,說好聽了,那叫希冀。說直白了,那叫走投無路,只有這條。我的獨木橋是西方盡處的雷音寺,而當我真的到達這個地方的時候,我卻惶恐了。

從密林中走出來的那刻,眼前金光大作,似乎神跡的出現一定要伴隨異象。像我的金蟬子之說,像眼前雷音寺的突然出現。

本著懷疑的態度細細觀察一番,我暗道,西天盡處不可能憑著我們不到一年的路程就能走到。

一團霧氣突然出現,散盡後出現一個身披袈裟五指作蓮的和尚。

他說,「心在,佛在。」

恍如佛音沁入心扉,腦海清明一片似有頓悟之感。不知何時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自己已經身處寺中,身邊也沒了伽藍。

「他呢?」

「他走了。」

一年前我從長安往西行,一路上如同逃亡。一年後我從西返回長安,身前有佛陀騰雲駕霧引路,身後是經書百卷,弟子十人。我看到了大青石,看到了女兒寨,也看到了長安。我看到這長達一年的路程,我也記得這一路的艱苦。但是,我的心裡毫無波瀾。

正如迦葉佛陀所說的,我心有佛,求欲無,生死無,愛恨無。

我獻上五彩織金異寶袈裟和九錫環杖,那時迦葉佛陀問我,「為何來此。」

我說,「求生。」

迦葉佛陀又問,「為何生?」

我說,「為生而生。」

迦葉佛陀笑我,「何不求佛?」

我問,「為何?」

他說,「你心中有佛。」

於是,我成了佛。

於是,我攜了經書和信徒在騰雲上接受了李二等人的跪拜。

於是,我從李二欲殺之人變成了備受他推崇的國師。

傳經授法的地方在我醒來的寺廟,這座久負盛名的法門寺。而當初救我的玄智師兄已經圓寂。除了玄智師兄和伽藍,我在這裡也沒有熟識的人。

我來到當初住的禪房,推開門看到那床榻上端坐的,是伽藍。

自那以後,我的起居便由伽藍照料,我沒有問過他那日握緊了雷音寺後他去了哪裡,而他也沒有向我提起。

每月十五,我開壇講經,傳道解惑。兩年後的這天,我迎來了不速之客。

白梨秋一身紅裝出現在我的禪房,音容一如當年,「三年之期到了。」

我俯首,雙手合十,「小僧已遁入空門,忘卻俗世。」

白梨秋嗤笑,拂袖離去。

燭火明滅,耳邊是她離去時說的話,

「當初我看你第一眼,你的眼中有火焰。而如今,它滅了。」

我放下手中經書,向門外的漆黑眺望。我覺得我應該思考片刻,但腦中一片空白,除了佛經。於是,我又拿起了經書。

次日走出禪房,我看到門外的地上扔著一支梨花。花朵簇簇,潔白嬌俏。

伽藍走了過來,將它拾起,斜斜插在地面。花枝頓時卯足了勁兒生長,不消一刻,就從一支梨花長得亭亭如蓋。樹上梨花競相盛放,梨花樹下,伽藍笑著喝著酒葫蘆,空氣里瀰漫著香甜,是秋梨白的味道。

長安掀起拜佛熱潮,為了參拜那棵瞬間長成的樹。而後的每年,法門寺都會在那天長出一棵梨樹,至今已經三十年。百姓早已習慣了參拜,梨樹上掛滿了祈願的絲帶和香囊,法門寺香火不斷。

我音容相貌一如當年,而伽藍已經略顯老態。他依舊沒有剃髮,三十年來長成的長髮披在身後,不常打理。我手持經書,看著梨園雪白掩映著紅綢帶,清風下飄動著,落下如雨梨花。

白梨秋在這三十年里都只丟下一支梨花便離去,而這一年,她又出現了。

她面色衰老,華髮夾雜在青絲之間。她依舊穿著紅裝,妝容得當,好像隨時都可以參加某種儀式一樣。她眉眼一如當年嬌艷,即便青春不在,依舊美好靈動。

她問我,「你真的全都忘了嗎?」

聲音嘶啞,帶著絕望。

我想說,我沒有。但是,張不開嘴,動不了心。

我記得所有,我不曾忘卻。但我的心中充斥了佛,頭要被記憶衝擊裂開,但心神不為之所動。所以,我只會,面色平靜的說,「小僧已遁入空門,不問俗事。」

胸口刺痛,一支梨花沒入。潔白的梨花染上了血跡變得艷麗,我的手撫上那朵梨花。又一陣刺痛,手中之物便被抽走。

白梨秋自盡於我的面前。

夕陽西下,天邊生起火燒雲,那片梨園被掩映的好似在燃燒。

白梨秋被埋在梨樹下,我想她會喜歡這個地方。一片梨花落在我的肩上,像是她在回應。

很多事,我都沒忘記過,但是,我一直都在試圖忽視他們。直到這次,白梨秋的死。

三十年前,我以為她死在了那場女兒寨的屠殺之中。身邊之人的死去,讓我不得不去重審自己,西行的意義,活著的意義。

如果沒有我,白梨秋應該和一個很好的男人孕育了孩子,治理她的小小的而溫馨的寨子。那個俊秀的少年郎應該闖蕩江湖,留下自己的名字。再不濟,也該成家,有一片野田,一條黃狗,一頭老牛,一個妻等他回家。玄智師兄也該活得更久,見證這法門寺的香火盛隆,佛法的傳播久遠。

而他們,卻都死了。我不敢想像,那些和我接觸而又不為我所記得的人是否安然無恙。征戰時,我手上的人命可以用為民來彌補,而今,我手上的人命,為我而丟掉的性命,這些種種都叫我夜不能寐。

伽藍又在喝酒。我對自己說,「是時候去面對了。」拿起伽藍的酒葫蘆,往嘴中倒了一些。秋梨白,清雅而香氣雋永,像她。

我默默來到成哥的墓地,遠遠便看到有熟悉的身影在那。他腳步踉蹌,神色迷離。我悄悄走過去,揮手讓守在外圍的近侍退下。長安城的人都知道,天子是真龍變的,國師是佛陀轉世的。所以,世人對我的恭敬程度僅亞於對李二。

我站在可以聽到他說什麼的位子停了下來。三十多年來,我第一次來祭拜成哥,竟然遇上了李二。李二毫無形象的在抹著眼淚和鼻涕,不過是笑得,笑得流了眼淚流了鼻涕。整個人軟軟的抱著成哥的墓碑喃喃。

「世人都在互相欺騙,我們又怎麼不會呢!」

「那個位子那麼吸引人,每個人都想要,既然你搶不到,那我便要搶上一搶啊!」

「阿吉那個蠢貨,他以為騙過了我嗎?最後還不是被我玩弄!」

「你啊,你也是。我說我受困城中你就帶兵來救,還帶了阿吉。你們都是傻瓜!傻瓜!」

他打了個嗝,眼淚和鼻涕抹在了那身幾代以來最廉價的龍袍上。

「哥,我好苦啊!」他哀嚎。

這一代帝王宛如孩童般伏地啼哭,而他也是我的二哥。

我把他的身體扶正,背靠在成哥的墓碑前。

「你都聽到了?」他問我。我應了一聲。

拿出隨身的方巾給他擦臉,他捏住我的手,「你知不知道你一直都在被我騙?」

我看了他一眼,「本來不知道,不過最近突然就想明白了。」

什麼「心在,佛在」,什麼「心中有佛。」都不過是幌子,是將我變成一個無情無欲之人的幌子。李二的騙局很好,騙過了我,騙過了天下人。道家長久興盛,僅一個「孝」字就能捏住李二的咽喉。於是,一個希望有外來流派衝擊道家,一個希望得以傳播佛法。兩者達成的協議,就是推出我這麼個人。

金蟬子轉世,佛陀重生。多好的噱頭!

我的好二哥,他做了皇帝之後。心繫百姓,勤於朝政。他不喜奢華,樸素得可憐。他惶惶不安,所以他更加勤勉的做一個好皇帝。

還是我的好二哥,他囚父弒兄殺弟。

他可以對百姓寬容,卻容不下最親近的人的存在。

摔碎了酒罈,我拈起一塊碎片。李二對我亮出他的脖頸。

「哈哈哈。」我大笑,卻流出了眼淚,「我不殺你,我留你性命去照顧這泯泯眾生。我可以死給你看,但我會死也看著你。看你如何對著這天下百姓。」

對著成哥的墓我幹掉手中的這口烈酒,割破了嘴角,合著血味的酒直衝腦門。

砸吧了一下嘴,真不如秋梨白來得滋味。

我轉身離去,便看著了伽藍。

伽藍對我揚了揚手中的酒葫蘆,「來點緩緩?」

我笑著接過,仰首,酒傾倒入口中。風揚起僧袍,獵獵生響,卸去了一身的疲憊。

回到法門寺的梨園,我說,「你是不是早都知道。」

伽藍沒有否認,他說,「我只是順其自然。」

我說,「我要走了。」

伽藍看著我,滿眼悲戚。

我摸著那棵埋著白梨秋的梨樹,心口發燙。扒拉開衣衫,是那個血窟窿想要涌動些什麼。接著,是一片又一片的梨花,緩緩而出,也帶走了我的生機。背靠梨樹,我看到所有的梨花都在紛紛落下。白色如水傾瀉,本該美輪美奐的落花竟能看得出幾分壯闊來。

我看到那些花瓣縈繞在伽藍的周圍,散發著熒光。我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在流失,也感覺到伽藍身體里強大的力量。在我生命的最後一刻,我看到本呈球狀縈繞伽藍的梨花剎那間四散開來,伽藍的周身金光大作,長發破衫酒葫蘆都消失了。

眼前,是一個出塵的真正的佛。

我閉上了眼,什麼都明白了。所謂西行,既是度我也是度他。

整個梨園的梨樹全部死去了,因為玄奘法師圓寂了。舉國悲慟,皇上這日難過得沒有上朝。

只有李二看到了,滿地厚厚的梨花恍如落雪,白茫茫一片。乾乾淨淨,恍惚成了鏡子,想要照影出他的模樣。讓他脊背緊繃,這一生都不敢鬆懈下來。

一個沒什麼作品卻還在掙扎的作者:@喬朴澤

一個很值得掃一下的微信公眾號:

感謝閱讀。
推薦閱讀:

你親身經歷過最尷尬的事是什麼?
九相繪卷
爺爺奶奶給你講過哪些比較酷的他們的人生故事?
華夏大學(三)

TAG:故事 | 小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