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迷失——《手機》中王志文的嚴守一

不再迷失

——細品電視劇《手機》中王志文飾演的嚴守一

文/蕎麥花開

題前:

記者某次專訪王志文:「嚴守一身上哪些是您也有的?或者說哪些是您身上沒有的?」王志文答道:「會有共通之處。我們都希望每個人都好好的,我自己好好的,身邊的人也好好的。我們希望自己能給周圍的人都帶去一些幫助。人都是需要幫助的,我也需要幫助。這一點,我覺得跟嚴守一挺相通的。但是一些方式方法可能跟他略有不同,我會更加真實一點吧?」

《手機》電影版算是對原著的從形到神的忠實呈現。但電視劇版與原著、電影版已經截然不同,從根子上是另一個作品。這裡首先要說的就是作品裡的核心人物:嚴守一。原著和電影里的嚴守一,可以簡單以四個字概括:衣冠禽獸。大抵畫鬼容易畫人難。原著既把嚴守一寫成了一個純粹為了生理衝動謊話連篇的敗類,那麼葛優演下去其實再簡單不過——就演一個壞水兒。葛大爺演這路貨那是大拿,從《圍城》中李梅亭到《上海人在東京》里邱明海。但王志文要塑造的劇集版嚴守一,比之電影版,就複雜有深度得多了。「王守一」比之「葛守一」,全部的問題在於這個人不是個壞人,而是個好人,是個大大的好人。因為壞人沒有糾結,好人要干哪怕一點點似乎是的壞事,都要老大的糾葛。而作為一出「戲」的味道,就在「糾葛」二字。「王守一」這個大好人,放到現實生活中,真可謂百不一見絕世好人:對奶奶則至孝,對朋友則至厚,對發小則至義,對老婆則至忠——神馬?最後一個您說啥來著?沒錯,是對老婆至「忠」。原著里嚴守一為了伍月胸前的一對籃球,電影里嚴守一為了伍月的水蛇腰肢,都是摁在車裡就地解決;電視劇里嚴守一哪怕在孤男寡女深宵獨處伍月柔弱堪憐把頭枕在他腿上之際,也不過輕「啊」一聲,略顯驚慌,竟如不曉人事的小男生。王志文演的嚴守一,顯功力、耐品嚼的地方,就在這個本性良善忠厚、抱定與人為善忠旨的好人,入得世間身入醬缸,不得不「被推著走,跟著生活流」(黃偉文作詞《最佳損友》歌詞)時,那無時無刻不浮現流露於眉間眼角的糾葛與疲憊。功夫在纖毫之際。王志文在劇集版中的表演難度,較之葛優在電影中,無疑是大得多了。或許說句極端的,對於王、葛這樣的演技派高手來說,電影版幾乎是不需要演技的,劇集版則幾乎是對最高演技的考驗。這個考驗在於,演員需要在方丈須彌之間,不動聲色之際,以爐火純青的分寸感,完成對人物複雜情態和內心糾葛的呈現。王志文把嚴守一的疲憊和糾葛演得太傳神,看著這個心地良善厚道、要身邊每個人都好、卻又身不由己步步迷失的守一,真有心疼的感覺……表演上這個火候稍微多點就過,但王志文真是爐火純青,就如《倚天屠龍記》里俞蓮舟以雙手柔勁化去霹靂雷火彈無堅不摧的烈勁——功力之純,無以復加。

上篇:女人

《手機》里嚴守一毫無疑問是第一主角,核心人物。以嚴守一為中心,我列出了與他有關聯的三個圈層的人物:核心圈層是於文娟、伍月、沈雪、奶奶、費墨;再外圍是磚頭、文海;再外圍是公司段總等人、老家嚴家莊各鄉親等人。這篇文字主要說說核心圈層。嚴守一見人就是嘻嘻哈哈憨厚一笑,這個笑是他「與人為善」淳樸哲學的踏實踐行,但於他自身卻是笑得越多內心越疲憊,成天靠幽默說話逗樂別人回到家就想像一段木頭枯坐發發獃,好歹也是擁抱一下自己。這就是那個著名的喜劇演員找心理醫生的故事的當代翻版。王志文用一種多數時候只有嘴角一咧眼神疲憊的「皮笑肉不笑」把嚴守一的身心疲累演得傳神。對於類似於喜劇演員的風格幽默的主持人來說,有一個可以容忍他不說話、不幽默的避風港、休憩地——家,幾乎好比快要溺斃者嘴裡那唯一一根伸出水面的透氣管。妻子於文娟的問題就在於她不知道有這根透氣管,反而讓自己的疲累的男人在家感到更累,於是男人不自禁地要質疑「家」的意義。如果妻子理解這點體諒這點,她就不會把全身心都壓在男人身上讓他承受不了,她就不會都沒話找話了還一定要找點話來讓男人跟她說。她應該只是安靜地給男人放好洗澡水,輕輕走到正在發獃的男人身後來一個耳根輕吻,然後,靜靜走開去玩手機淘寶……然而相反,她不但沒有讓男人放鬆疲累,反是讓男人感到更加疲累——不得不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來防、來應對這個不是敵人卻似敵人的妻子。

男人要這麼如迎大敵般對抗女人,緣由說起來,男人其實也並沒有什麼實質上的嚴重性質錯誤,他有一個好比魯迅寫作必抽煙的習慣:拿起手機習慣性就要撒謊。《手機》劇第1集,嚴守一在節目里談到男人的自尊,隨口延伸到在家洗碗,然後說到自己在家天天洗碗,然後延伸到「現在誰要不讓我洗碗,我跟誰急」。錄製房裡鏡頭後的費老對同事們笑說:「他在家什麼時候洗過碗吶,把我們家的事兒給端上去了。」隨後對小馬說:「馬兒啊,學著吧。這叫做靈機一動,隨手拈來。」——有時候不是自己乾的事兒可以安在自己身上,這不叫撒謊,這叫場景轉換,這叫工作需要;問題是久而久之,說順溜話說慣了,「靈機一動,隨手拈來」多了,難保自己也拎不清哪些是做節目的場合,哪些是過的生活——這,或許可以算是主持人、特別是《有一說一》主持人的職業病風險?《無間道3》中陳道明演的「沈澄」有句經典台詞:「往往是事情改變人。」可不畏哉。

也就是說,一接電話習慣性撒謊,對於幽默的「有一說一」主持人嚴守一來說,其實就好比醫生一提筆習慣性就要龍飛鳳舞叫人認不出,或者領導一開口習慣性就要「我說得不多,就講三點」。他並不是「目的性」撒謊,並不是要撒個謊確然是要出去偷個歡。他只是職業習慣。如果這一點還不夠,那麼不妨再補上一點:男人或雲中國男人有個共同的「毛病」就是他們寧願相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寧願相信「善意的謊言」的必要,正如嚴費二人車內每日例談中費老告誡守一的:對女人千萬不能交心,交心到後來就變成交代,到最後就變成無法交代。有意思的是持此理論的費墨的飾演者陳道明在多年前他主演的另一部劇《中國式離婚》里,對妻子林小楓也是淡於溝通,消極退避,能哄則哄能騙就騙。(費墨與宋建平還有一共同點:ED,不舉~)噗嗤一笑,陳老師專業代言中國式男人N多年啊^_^——話題回來:如果妻子理解這點體諒這點(中國男人的通病+主持人的職業病),大不了寬容一笑,撒個媚眼呼呼睡去,不必那麼上心。偏生嚴守一的妻子於文娟,這是個偵探啊,不論嚴守一再怎麼自以為小心翼翼撒謊撒得天圓,總被她一眼瞧破。關鍵這個女人外圓內方,瞧破之後還默不作聲,這就夠瘮人了,必待男人滿心惴惴內心幾經糾葛過來自首,才淡淡遞出一句:我希望這是最後一次。日復一日,次復一次,妻子的「偵探」和瘮人加重了丈夫的「職業病」和「心病」,他的疲憊感更重,他越來越與她更無話。劇里王志文第一個流淚戲份看得我心底惻然:23集,嚴守一與於文娟離婚後,回到老家與奶奶對坐炕上,向這位他心靈上最可依賴的祖母傾吐心聲:「文娟跟我離的起因,是因為一個女的(蕎麥按:伍月),這女的我跟她到底怎麼回事,我自己心裡也不清楚,文娟可能也不想弄清楚,她知道我們倆真正離婚的原因,不是為了這個人,是因為這些年來我們之間沒話了。沒話吧還想找話,可是怎麼找都找不著。文娟覺著我變啦,覺著我變得越來越陌生,她說她起初認識的那個嚴守一,跑哪兒去了。奶,不光是文娟找不著了,連我自己都找不到那個嚴守一了。奶,我想讓你高興,讓老師高興,讓同學高興,後來我就想讓文娟高興,讓我們公司領導高興,不認識我的人都能高興。剛開始有一陣吧,我覺得我好像做著了。不認識我的那些人,他們見著我挺高興的。可是我自己親近的人,見著我就越來越煩我。那個白石頭,他去哪兒了呢……」記得《藝術人生》有一次訪談,朱軍問一直單身的王志文:「40多歲了怎麼還不結婚?」王志文沉默許久,抬頭誠懇地說:「找不到可以聊的人。」——我相信這一刻嚴守一的這句台詞「這些年來,我們之間沒話了」是從王志文的心底流出來的。好句子。好瞬間。而伴隨著這個瞬間同時滲出的,還有泛在王志文眼角的淚花。男人流淚往往不是痛,男人的不流淚是疲憊得沒有流淚的勁兒,男人流淚往往是痛定之後才發現自己還有流淚的勁兒。與奶奶對坐炕上,傾訴內心,守一的疲憊終於有處安放,他的內心終於有人撫慰,於是他開始緩過來,於是他知道滿腹心力用給了別人、要周圍每個人都好好的的守一,他知道他竟然還有心力可以留給自己可以疼疼自己,於是他眼角泛淚了……王志文最好的瞬間往往是這種平實質樸之際的深沉溫厚。(還記得小時候第一次看他的劇,就是看《吳敬梓》看哭了。王志文的深厚似乎是與生俱來的。他是個少年老成的人。陳道明則似乎正好相反——陳是個老而彌「童」的人。)

陳道明主演的《中國式離婚》要表達一個簡單的主題:「中國式離婚」往往不是因為外遇或出軌,而是猜疑和不信任。《中離》和《手機》不同點在於前者中的妻子,蔣雯麗演的林小楓是歇斯底里,後者中的妻子,梅婷演的於文娟是隱忍洞察——相同點是二者均逼得男人窒息。於是乎在濃黑的窒息里,人要想活著,總得喘口氣兒。陳道明演的宋建平是下班後不想回家,裹著風衣獨自坐在海邊石樁上吹海風;王志文演的嚴守一則是就想找個能聊上話的人透透氣。所以他與伍月,並不是精神或身體上的出軌,頂多算生活太沉悶窒息了找個人說說話逗一樂,伍月的柔弱堪憐在某種程度上又加深了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保護欲,但實質上,並沒什麼,連生活太苦逼了酒桌上講個葷段子的級別都夠不上。但一定要說嚴守一跟伍月這樣下去是不是肯定還是沒事,誰也不敢說。人生最大的問題,或者說魅力,都在於它的不確定性。所以上引嚴守一對著奶奶的自我「反省」也有這句「我跟她(伍月)到底怎麼回事,我自己心裡也不清楚」。這正是《手機》這部劇的深刻之處。但《手機》劇更深刻之處在於嚴守一後邊兒對伍月的疏遠。劇到後邊兒,伍月又跟嚴守一打電話,說她想參加「有一說一」主持人選秀。這時女已離婚,男離婚後又找到了新人。這段兒能看出嚴守一對伍月態度明顯不如前邊熱情。客氣而疏漠。再後邊賓館裡伍月深夜打電話叫嚴守一來她房間,問有沒內定的事,嚴還是客氣淡漠。伍月負氣負痛道:「嚴守一,要從你嘴裡聽到一句真話,真難。」(伍月指的顯然不是這件事嚴守一的公事公辦,而是嚴守一對她態度的大不如前。女人在這些地方是最敏感的。)這裡邊兒我琢磨,一是嚴守一面臨事業上的大考驗(「有一說一」改版),自顧不暇,已不像劇前邊兒那樣「還有閑暇」精神上遛個彎兒憐惜憐惜堪憐的女人。二是他通過跟伍月的逐次接觸,慢慢感覺到這既不是一個可以往深里聊透的人,也不是對味兒的聊者。所以當那些憐惜消耗殆盡,如若還有能維持彼此關係的,那隻能是默契和「投味兒」。可是已不投味兒。嚴守一到沈雪宿舍講那個「狼和羊的故事」,他自己應該是「披著狼皮的羊」,伍月則慢慢嗅出「披著羊皮的狼」的味道,這或許是他最後在心理上情感上疏離這個女人的最深原因。

對於嚴守一——甚至可以直說對於王志文本人——這樣的這些中年男人來說,吸引他的女人往往已不是罩杯,腰肢,長腿,臉蛋兒,而是一句話:呆在一起不累。這世間有一說一難,要把「有一說一」里兩個「一」字壘起來找一個「二」,也許同樣難。《手機》里有三個「二」:看起來沒心沒肺快人快語的「傻大姐」李燕兒,沈雪,以及被沈雪吐槽為「怎麼比我還二」的牛彩雲。(不難看出編劇對「二」這一時下珍稀品種的「寶愛」^_^)劇里活得相對不那麼累的男人是費墨,因為有個跳著腳笑罵他「老廢物」的犯二老婆;被姐姐笑評為「你就喜歡二百五」的於文海,也圖跟牛彩雲在一起「不累」;然後主角嚴守一笑嘻嘻直言喜歡跟沈雪老師呆一起就因為沈老師是難得一遇的「真人」——沈老師當然一如通常地犯二般註解這倆字為:犯二唄。嚴守一差點手舞足蹈地在沈雪宿舍煮咖啡,第二天上班掩不住的眉飛色舞走進辦公室小馬指出「嚴老師有情況」而嚴老師近乎羞澀地傲嬌「談戀愛,那是你們年輕人的事……」,以及頭天晚上在沈雪宿舍這個老皮老臉的中年男人湊著「真人」沈老師涎著臉憨笑:沈老師,我覺著跟你能聊透,真的。劇里王志文演嚴守一於無聲處的泛淚是動人的,另一個於無聲處的妙處是睡姿——他在沈雪宿舍上鋪趴著酣睡如累極而眠的男童,眉宇間的疲累再也找不到;當沈雪喚醒他,他調皮地擠眉睜眼;起身伸個懶腰,吐露真言:「沈老師,我碰上你這麼一個真人,有點兒可遇不可求的意思。」

可惜,可嘆,可怕的是,當倆人在一起後,嚴守一發現沈雪大有李燕兒和於文娟合體的趨勢——她倒是不像於文娟那麼悶著了,隨時像李燕兒那麼大著嗓門問長問短;「偵探」功力也是絲毫不在於文娟下風。於是乎走出圍城的嚴守一重入圍城,仰天一嘆:「找半天,找了一偵探。」於是乎嚴老師有了一深刻的感悟:「我真是有點兒含糊,這全世界女人怎麼,變著變著到最後,都變成一個樣兒了?」難道真是應了那句俗語「婚姻是愛情的墳墓」?

劇里最後邊兒沈雪一大家族人在電視里恰好看到嚴守一進醫院看跟前妻於文娟生的兒子急救一場戲,頗有生硬狗血之嫌,可說為情節而湊情節的痕迹太明顯;沈雪因之再不原諒嚴守一,於是二人婚姻告吹。我想的是,耐人尋味的其實是後續情節——嚴守一併沒有堅決要再去找到沈雪、要十分去挽留這段關係。因為嚴守一內心知道,她已經不是他曾經喜歡的那個她了。就如張愛玲小說《半生緣》,後半程倒是一出傳奇甚至狗血的劇情,顧曼楨遭到強暴,於是陰差陽錯與沈世鈞無份。但就小說前半段表現出來的性格差異——沈的怯懦狹隘,顧的個性要強,倆人可能也是沒有好結局的。性格,往往才是一段關係有始無終的最大最深最終的原因。

《手機》劇末嚴守一也許應該有一聲嘆息,這聲嘆息或許用嚴老師的飾演者王志文回答問者「你為什麼40多了還不結婚」的一句答語可以詮釋得再透徹不過:「找不到能聊的人。」嚴守一迷失在婚姻里。

下篇:故鄉

友人「紅豆山莊」通過觀察嚴守一與費墨關係,尤其是在費墨的對比下,深刻透視到了嚴守一性格上的厚道、本性里的忠厚:「遇到一些棘手或者尷尬的事情,費老可以置之不理,嚴守一卻必須把話說圓乎,以費老的自負對嚴守一的言不由衷必有不取之處,尤其在其名微之時處在嚴守一的光芒籠罩下,以其清高也必有鄙薄之心,但情感是越到後面越濃,自己成為名人了,才知道名人的艱辛,也更體會出了嚴守一的本心,反而榨出自己皮袍下的小來。這點真是完爆電影版。」確然,詩歌的至境只在「忠厚」二字,此老杜之詩千古第一也;做人的至境也只在「忠厚」二字,此守一之為人世間難遇也。高傲的費老對學生劉丹解釋知音和知己的區別——以嚴守一的「段位」,他在我費墨這裡還夠不上知音,頂多算個「知己」。那麼說到知己,通常有四個字「互為知己」,守一「謬承」費老「金獎」為知己,卻未知費老對於守一,又算不算得知己?前引友人紅豆兄所言「情感是越到後面越濃,自己成為名人了,才知道名人的艱辛,也更體會出了嚴守一的本心,反而榨出自己皮袍下的小來」,真是深然!不是深味劇集內蘊者不可道此語!劇里前邊兒費墨私下當著老婆李燕兒時不時不夠穩重輕浮一把:我堂堂一個知識分子,總不能還不如嚴守一!但劇到後邊兒,費墨體驗了名人的艱難,特別是在他某種意義上是「不宣而戰」的「抄了守一的後路」——到「大家講給大家聽」錄節目後,守一的反應竟是百般為他上下遮掩——對上則對段總趕忙說「費老的事兒我知道,他跟我說過」,對下則對小馬蔡導兒等趕忙圓場「費老這事兒跟我說過」,這時費老心裡應該是深深捉摸出了守一為人真正難得之處:太厚道了。深刻認識到守一本性良善忠厚的費老,此時此際,足當守一之「知己」而無愧。那麼費教授對守一的知己之言,還有更深刻的一句,那就是對著來採訪二人的記者道:守一這奶奶,不只是他身體上的故鄉,也是他精神上的故鄉。

守一與於文娟離婚後,疲憊得徹夜難眠;偏生屋裡還來了鳩佔鵲巢的不安分的「二位爺」——磚頭和文海,擼袖揎拳大半夜搗騰個不亦樂乎。於是守一連夜驅車,回到嚴家莊,當他在地里輕聲喚「奶」那一刻,從心底深處自然漾開額頭的溫暖亮堂的笑,沖開了都市裡刻給他的無法紓解的皺痕。這一笑的舒展,迥有別於他之前很多時候那些職業性的疲累的笑。這一刻守一笑得如同赤嬰,我也真心為他笑了。

王志文在全劇表演最傳神的瞬間,我以為是這一個——在嚴家莊奶奶身邊,在老屋的床上,這個疲憊無處安放的中年男人終於安放了他的疲憊了,他蜷縮如嬰兒的睡姿,那麼沉酣,那麼安穩,看得人太舒心,看得人太揪心,看得人太好過,看得人太難過。

嚴守一回到故鄉,回到奶奶身邊,安睡如嬰兒,就如周杰倫歌曲《稻香》里所唱「童年的紙飛機,現在終於飛回我手裡」。守一在奶奶身邊飽飽睡了個透,積蓄了新的力量重回都市,誰知日子就是問題疊著問題,解決了婚姻問題,又迎來了事業問題——「有一說一」節目被淘汰,嚴守一為了生存,不得不接受公司段總安排的新節目,化妝變臉秀。曾經的清談節目的炙手可熱的主持人走到舞台上讓人小丑兒似的打扮,嚴守一抹著鏡子里的大花臉,眼裡有淚,最後有笑,對生活的強暴,若不能反抗,那就嫵媚裝個笑:來吧。這一刻嚴守一眼角的淚花,嘴角的自嘲,也是擊中我的淚點啊。

某種意義上說,嚴守一被弄上舞台上扮大花臉,就類似費老從安靜沉澱的書齋走向前台,在「大家講給大家聽」鏡頭前搔首弄姿。為了生活,堅持自我,從來不易。費老對著嚴家莊外起伏的山巒的一聲輕嘆「一時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就類似嚴守一對著鏡子的笑中帶淚,淚中泛笑。在電視里看到心疼的孫子白石頭不再「說話」了,像小丑一樣在戲台上被人肆意打扮花臉供人笑樂,最心疼難支的,是奶奶,還是奶奶。滿頭白髮的奶奶顫巍巍站起來,拐杖撐不住她,她終於撲棱一下倒下了,摔趴在地上的老奶奶艱難直起頭來,屏幕里,白頭亂離,滄桑的老臉上,溝壑縱橫,她傷心地流下淚來……奶奶給乖孫兒白石頭「祖訓三條」最後一條是「不違心」,這是做人的底線,是故鄉的地平線;可是現在,白石頭被逼著,不得不做違心的事了。這對於嚴守一,是底線的突破,是回望故鄉地平線的塌陷。知孫莫若奶,所以奶奶癱軟在地。淚……

劇最後「有一說一」女主持人選秀,嚴守一沉默久久,遲遲不舉牌。最後,他終於緩緩舉起號牌,面無表情:5號選手伍月。這一個沉默久久,太有內涵。這一個最後舉牌,太出意外。意外的至少有三個人:一是費老,費墨哪怕在成為守一「貨真價實」的知己後,對守一的了解仍不免「有間未達」,所以他事後對守一坦承:「原來以為你是個凡人,你也想當英雄。」——凡人,什麼是凡人,凡人就是為了生活,挺不起脊樑,不得不聽命行事。二是段總。段大可對著信心不定的贊助方信心滿滿打氣:放心,我了解嚴守一,他是農民出身,狡黠智慧,充滿現實。他不會不聽公司的話。三就是嚴守一自己。一直到跟伍月私下談話,給她側面透底牌時,他都暗示她這是陪太子讀書,絕對沒戲——可見即便那時他都認為自己也是理所當然會執行公司決定按段總意思舉牌的。但《手機》全劇最有意味最有深度的地方在於,最後一刻,嚴守一「突變」而為他自己似乎都始料不及的另一個嚴守一了——按費老的說法「要當英雄」的嚴守一、在他自己卻是無比清楚知道應該怎麼去做——「只是想說出事實」的嚴守一。

讓我們一字一句對照截圖,打出《手機》劇末嚴守一對著長槍短炮,從心底流出的大段台詞:「大家好。我是一個節目主持人。我叫嚴守一。我是跟我奶奶長大的。我奶小時候一直跟我說:做人吶眼要看著路,嘴要對著心。所以從小我就明白一個道理,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不可能有絕對的公正。我們作為人,只能做到在心裡邊兒,尋求一份安寧。所以自從我有獨立思考能力的那天開始,我都會給他們帶去快樂。所以我真誠地面對每一件事,每一個人。也希望能夠真誠地得到回應。自從我做了主持人之後,我發現我只能主持節目,我主持不了人,我尤其主持不了我自己。熟悉我的觀眾看我的節目,一定會在這麼多年當中,逐漸地意識到我的這種變化。也許我們作為人,沒有這個能量,也應該說沒有這個權利去改變世界,但是我覺得可以面對自己,可以改變自己。我跟大家說的這些事情,好像跟我即將要宣布的那個事實,沒有什麼關係,其實它有內在必然的邏輯。我說出這樣的事實,就是為了獲得心裡邊兒的,一份安寧。真的,我主持不了公正,但我希望我能夠主持自己,讓我的心能夠平靜下來,安寧下來。」

《我們無處安放的青春》里,父親去世,蒙蒙的「山,崩了……」,但「山崩」也讓她從此真正開始成長;《手機》里,最後奶奶去世,守一身體和精神的故鄉崩塌了,但「地陷」也讓他「驀然醒悟」,如何真正「主持自己」,面對自己,找到心裡邊兒的平靜安寧。守一對費老說,特想去看看那個水邊的國家愛沙尼亞,看看愛沙尼亞的夜幕是從哪兒落下的。某種意義上說,費老的愛沙尼亞就是守一的嚴家莊。奶奶就是愛沙尼亞。奶奶過世了,故鄉崩塌了。守一於是遠走他鄉尋故鄉。其實呢,「浮生如寄誰非客,到處心安即是家。」如果我是費老,我會在他千言萬語化為四個字「想念守一」的簡訊後,再添上這麼一段兒話:「守一,你又何須遠赴愛沙尼亞尋求故鄉。故鄉早已在你的心田上。守一,你不再迷失。」

2015年8月26日寫於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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