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一個壯遊加拿大的故事。
是為:「黃刀白馬獵過熊,錢納爾-巴斯克撈過蝦;托菲諾捕過蟹,多倫多偷過花。」
(就是別的地方的一篇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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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2013年,男票登陸加國和我匯合,為了履行他對移民官的承諾,我辭了工作陪他搬家到魁省的蒙特利爾。那時候是冬天,天寒地凍,每天下了班就是兩人四目相對,或者一起用筆記本電腦看美劇。當時最開心的事情是像小頑童一樣,把幾片餅乾放在窗台上,然後趴上幾個小時等待有松鼠來吃。
以前無時無刻不在想他,這時突然一起被困在一片冰封的法語大海中一個狹小的的地下室里,我們還真難適應。感覺彼此間有一種客客氣氣的尷尬氣氛。
十年不見,兩個人都已經不是記憶中的那個人了。怎樣重新走近彼此,這是個亟待解決的難題。
過了整整七個月,窗外依舊是沒化凍的殘雪,我變得越來越暴躁,他則經常好幾小時都不說話。以我學得七七八八的心理知識,我很確定兩個人都是冬季抑鬱症發作了。
有一天他說媳婦兒,頂不住了,咱跑吧。我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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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辭了工退了學,給房東打了電話,在桌上扔下一個月房租,兩個人各背了一個包就往機場跑,連機票都是到機場用手機買的。
到了多倫多,趕上鬱金香節,鮮花開滿大街小巷,非常適合治療我們凍傷的心靈。正好是他的生日,我想起小時候他偷花給我被狗追的事,於是我說你在旅館等著,我去偷一束花來給你作禮物。
外邊街上好多攤販在賣鬱金香,都是15加幣,我就買了兩束,然後到街對麵攤子上找到一位特別和氣的大媽,嚴肅地告訴她我要送你兩束花,然後我必須偷走你一束。她被我逗樂了,我就給她講了我的故事,然後大媽特別支持我說當然了親愛的,我是世界上最警惕的商人了,說完就開始學《貓和老鼠》里的湯姆作東張西望狀,我「趁機」拿走了她一把最好看的花。
然後被大媽捉住親了半天,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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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份退了房,和另一家人拼車北上去了黃刀鎮,一出車門冷到兩人四目相對一秒,轉身就逃。
然後又去了幾個地方,慢慢地覺得比起記憶中那頭隨時準備發起衝鋒的蠢牛,我更喜歡眼前這個內秀幹練又經常自嘲的男人。
夏末,為了滿足某些人看鯨魚的夙願,我們坐上渡輪去了聖勞倫斯灣盡頭的錢納爾-巴斯克港。
在遊覽了幾處他英語老師阿馬布里先生推薦的景點以後,我們到了漁船碼頭上,正好一條船在卸漁獲。作為煙台海邊長大的孩子,我們非常有興緻地過去研究魚的種類,幫他們搬箱子,遞繩子,整理工具。然後船長說真想不到遊客里有干船上活這麼麻利的人,你們想不想工作?
當時口袋已經見底了,於是滿口答應下來,跟船到了海對面的愛德華王子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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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票會做飯,在船長家幫忙做了一頓晚飯後,立刻被船上連襪子都洗不好的大老粗們公推為新的廚師,在船上的分成僅次於船長,大副和船醫。
我呢,被一群40開外的船員太太們「綁架」進了社區協會,每天換人家喝茶講八卦。後來實在受不了了就躲到託兒所去給小正太小蘿莉們讀書,講地球另一邊的中國。有時候去圖書館看免費電影。
在相處了大半年之後突然經常幾天見不到他,還真不適應。
有一天船該回港了,正好在看《加勒比海盜3》,突然被威爾和伊麗莎白生死兩隔的悲傷擊中了。想起剛來的時候一個人在異國他鄉的孤單日子,想起那些咬緊枕頭哭泣的黑夜,眼前的一切忽然變得非常不真實,心裡一陣恐懼,掉著淚就往碼頭跑。
船還沒靠岸我看見他在船尾,於是助跑之後縱身一躍,扎到他懷裡開始哭,哈哈哈哈,某人衣服濕透,完全懵逼。
那天晚上在黑暗中說了好多話,突然找到小時候在一起時的感覺了,就像阿甘說的,他和我就像豌豆和胡蘿蔔。
離開小漁鎮的時候,親愛的街坊們在租來的破車後面掛了好多空罐頭,我被戴上了新娘頭紗,汽車發動的一瞬間把手裡的捧花朝腦後扔出去。
跑嘍!度蜜月去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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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11月份,我們沿著傳奇的阿拉斯加公路走到了育空,白馬「市」。
北極風暴一場接著一場,公路關閉,好多旅遊團都取消了,只有3萬多人的鎮子上百業蕭條。我們住在小旅店裡,每天就是吃飽了跑到街對面的印第安旅遊紀念品商店裡閑扯。
嗯,在加拿大「印第安」是個不能說出口的詞,必須叫「第一民族」The First Nation,或者「原住民」Native Canadian。然後具體到每個人,「第一民族」對他們來說就像外國人稱我們「東亞人」一樣,他們會很驕傲地糾正你說我是Southern Tutchone族,Ta』an Kwach』an部落,我的父系是bla bla, 母系bla bla…
感覺所有的北方人吹牛講故事的本領都很高強,畢竟生活就是兩個季節,籌備過冬的季節和冬天坐炕上嗑瓜子嘮嗑的季節。
不出一個星期,已經把祖宗八代的故事都嘮遍了。百無聊賴中,一天店主保羅戈維森大叔說你們想不想去獵熊?3500加幣算你們個朋友價。你們會開槍不會,我們說會。那時候手裡剩下不到5千,但是在大西荒獵過熊的經歷又怎麼是用錢能衡量得了的?
沒猶豫,告訴他來吧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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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羅大叔吹著口哨晃出去了,一會兒跟他兒子PJ開了兩輛雪地摩托回來,一共拿了4支長槍。PJ是個非常帥的印第安。。。第一民族小伙兒,十五六歲,高個兒長尖臉,非常沉默不像他爸爸那麼油滑。
我男票回旅館去拿了我倆的背包,裡面的裝備七七八八倒也夠用,在北極你永遠要做最壞的打算。保羅大叔和PJ非常嚴肅地檢查了我們的東西,PJ低著頭翻我包,臉憋得通紅。。。還是個孩子啊。
早知道在包里放一個避孕套好了,哈哈哈哈。
從他們店裡又拿了兩盞提燈,蠟燭,火石,繩子,匕首,指北針等等東西。
出發的時候我問他我們沒有槍證和獵照,這個怎麼辦?
保羅大叔嘿嘿一笑,你管那麼多幹什麼,在保留地我們tribal counsel就是老大,女王來了也不好使。。。坐上雪地摩托,男票和大叔一組,我和PJ一組。
雪地車駛出鎮子,逆著漫天飛舞的雪花駛向茫茫無際的雪原的時候,我摟著PJ的腰,突然覺得心裡一陣恐懼。回想一下,似乎武器是我們自己從四支步槍中選擇的,碩大的子彈上膛的動作也很流暢。但是按照中國的武俠小說套路,也許四支槍都是壞的呢?保羅大叔掛在腰上的左輪手槍則肯定是好用的。也許我們會被謀殺,就此埋屍在北極了呢。
想想都覺得很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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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倒霉鬼是一頭叫「大喬」的老公熊,24歲,站起來足足3米高,體重在壯年的時候有1000磅,老了也絕對超過800磅。前一年冬天人們就發現大喬非常暴躁,冬眠的時間很晚,導致春天醒來的時候虛弱到幾乎沒法走路。這一年都已經11月了它還在到處鬧騰,而且活動區離市鎮越來越近,於是部落議會下令獵人們消滅它,是時候大喬給年輕的小公熊們讓地方了。
保羅大叔說有一處河水沒有封凍的地方,離大喬最後出現的地點很近。
我們在距離河灣半公里的高地停下摩托,保羅大叔指著雪地上一個小黑點說ok了,這個時候還不睡覺的灰熊鐵定就這一頭。
又一次檢查了武器,我確定手裡發射點375子彈的老步槍至少扳機和撞針工作正常,上帝保佑子彈也沒問題。
男票分到了一支泵動式的霰彈槍,作為萬一步槍都失手時我們最後的防線。
當然我們沒有在五六百米之外放倒一頭大熊的槍法,於是背上背包,穿上網球拍一樣的雪鞋,前進。再往前就不能坐摩託了,怕驚動了熊。
從山坡上下來,越過一條淺溝底部,剛準備爬回到平地還沒到河邊,突然前面很近的地方傳來一聲咆哮,保羅說快,這裡射界太差,於是四個人開始跑。
奮力地翻過溝沿邊一堆雪,河灘近在眼前,一頭褐色的大熊赫然就站在不到三十米的地方!看見我們,它大聲喊叫著,用前掌橫掃面前的地面。那是一種非常震撼的經歷,聲音之大距離之近,我的臉幾乎能感覺到熊掌帶起來的空氣。
「漢娜!快!」四個人同時舉起槍。
我向後坐倒在地,左臂把槍支在左膝蓋上,瞄準鏡里的熊臉幾乎貼在槍口上。
深呼了一口氣,十字線壓在灰熊兩眼之間,扣下了扳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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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震耳欲聾的槍響之後,我仰面朝天地躺倒在雪地上。剛才開槍一瞬間似乎看到熊張了一下嘴。。。
「壞了!打偏了!」這就是我當時腦子裡所有的想法。
不過奇怪的是另外三個人都沒再開槍。
所以不顧疼痛的肩膀,我奮力掙扎著爬起來。透過正在散去的硝煙和槍口崩起的雪花,我看見大喬四肢向前,臉朝下趴在雪地上,面前一片鮮紅。
「Shaw! Dazhan Hanna ch』e!」 PJ激動地揮拳朝熊大喊了一聲。
「好樣的!這就是漢娜!」他爸爸翻譯說,這是他們對敵人挑釁和炫耀的表達方式。
「很奇怪,剛才大喬在哭。」保羅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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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羅對我男票說快跟我來,趁它還沒斷氣。
這句話完全超出我們的理解力了,難道不是沒死透再補上一槍嗎?
保羅解釋說按照印地。。。第一民族的習俗,只要有可能,在殺死動物之前獵手都要儘力求得它的原諒,解釋清楚為什麼殺它,是因為你需要儲備過冬的肉呢,還是你的妻子需要一件新的大衣。「動物,我們,都是兄弟。」保羅很莊重地宣布。
「可是這很危險啊,如果喬還能傷害你們怎麼辦?」我問。
「所以你和PJ留下。」保羅說著拔出他的手槍,示意我男票跟上。
心驚膽顫地看著他們一步一步靠近過去,我突然感到一陣怒氣,操,豁出去了,我才不是需要別人保護的小姑娘!
猛地拉了一下槍栓,巨大的彈殼冒著煙跳出來,新一發子彈上膛。我端著槍往前走。PJ嚇得愣了兩秒鐘,但是很快就從左邊抄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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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離食肉動物這麼近。
那種恐怖的氣味,那巨大的體型,那喉嚨里低沉的震動,你會感到五臟六腑都在共振中碎裂了,這時候所有的勇氣都煙消雲散,頭髮樹立,雙腿綿軟,支持我還能站著的只剩下對倒下會被野獸追上殺死恐懼。
大喬的鼻子插在面前一汪血水中,隨著粗重的呼吸聲,吹出一連串的血泡,它看上去非常痛苦。
手心裡全是濕涼的汗,我平端著槍停在大約四米之外,和另外三個人圍成一個半圓形。
保羅大叔右手裡的左輪手槍放在腰際,探過身去突然喊了一聲,灰熊一動不動,仍然在喘息。
他又解下步槍拿在左手,伸出去用槍口狠狠地戳了一下,灰熊痛苦地呻吟著,聲音越來越微弱了。
「成了。」他叫我男票:「克瑞斯你過來。」
兩個人走過去,保羅跪在地上,胳膊抱住灰熊的脖子,手槍壓在熊的頭頂,然後對著熊的耳朵小聲說話,聲音悠長連貫,如泣如訴。
我男票也跪在灰熊的另一邊。
周圍是那麼的安靜,雪花悄無聲息地飄落著,河水無聲的流動著,天地間白得不可思議,一望無際的純粹的白色,然後是血液那純粹的紅色。伴隨著保羅大叔的低語聲,我突然很想哭。
垂死的大熊氣息奄奄,保羅說完話,又用英語說了一遍,不知道是照顧我們,是覺得可能大喬上的是英語學校,還是作為加拿大人他真的從內心深處覺得英語和塔穹語有著同樣的意義。也許兼而有之。
「大喬,我的兄弟,我從年輕的時候就認識你了。我看著你長大,看著你娶妻,看著你的孩子成長。你看著我長大,看著我的家人,看著我的兒子長大。你和我就像朋友,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也知道你病了,知道你痛苦。長老們說你活不過這個冬天了,喬,現在我們來為你送行,願你的靈魂加入先祖,願你的後代生生不息。為你送行的是漢娜,她是一個靈魂純凈之人,她的丈夫克瑞斯,同樣是純凈之人。。。」說著保羅把手槍放在身邊,拔出一柄巨大的獵刀,遞給我男票。
灰熊彷彿意識到這最後時刻的來臨,虛弱而倔犟地晃了一下頭,保羅用力抱緊它:「。。。不要害怕我的兄弟,我們來送你進入新的旅途。。。」說著用手指比了比自己脖子側面,我男票吸一口氣,雙手用力地將獵刀刺進灰熊脖子,深達沒柄。
「。。。那邊是我的兒子,狼仔Agay Ghra, 你認得他。」PJ深深地點了下頭,幾乎是在鞠躬。
「還有我,你的老朋友溪狼Tagaya Agay.」
灰熊小聲哼哼著,呼吸聲越來越輕,間隔越來越長,終於安靜了。
不知不覺中,我已經淚流滿面。
「成了!很完美,」保羅大叔手按膝蓋站起身:「大喬已經走了,現在趁這堆肉還沒凍上,快拿繩子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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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程慢了很多,兩輛雪地摩托連成一串,拖著巨大的熊屍費力地往回開,一群烏鴉盤旋在我們身後。
回到鎮上,所有的路人都駐足觀看,還有人問這是大喬嗎?
保羅把我們拉到一個專門處理獵物的小店,對著店裡打了一聲呼哨,店主跑出來哈哈大笑,上來摟了一下PJ,又摟了一下保羅,然後很熱情地跟我們握手,左手還同時拍了拍我們右肩。
PJ向我們介紹說店主是他叔叔薩米恩,嗯,看起來確實就像瘦長版的保羅。
店裡三個工人出來,一群人奮力地把半凍的大熊拖進後門,薩米恩用四個鐵鉤鉤住熊的四條腿腿吊起來,過了秤,整整880磅,加上流的血,超過900磅了,是那幾年育空領地獵到的最大一頭灰熊。
當然了,歷史上記錄的最大的一頭灰熊超過1500磅,大喬也就只有它一半大。
然後薩米恩仔細地檢查了熊的頭部和前胸,沒找到彈孔。又掰開熊嘴看了看,哈哈大笑說這一槍值一千塊錢,子彈順著喉嚨打進去的,沒在熊皮上留彈孔。你們倆發財了!
我聽愣了,看看保羅,保羅咧開嘴笑說什麼,你以為我是騙子啊,3500塊錢就打一槍還把衣服弄髒了?這整頭熊連皮帶肉都是你們的!
我看看檯面上像小山一樣,氣味嗆鼻的死熊,徹底嚇傻了。
保羅說讓他們幹活吧,我把你們送回旅店去洗洗。
回去路上開得很慢,保羅說我們晚上有個傳統節日集會,慶祝冬天的降臨,有音樂和好多吃的,大家都穿著傳統服裝,很熱鬧的你們要不要過來一起。我說當然要去了。
保羅說那我去幫你們倆借兩套衣服,記得不要帶手機手錶或者別的現代的東西。然後怕我們亂想又趕緊說沒別的意思,我們不是野蠻人啊,這就是一個大cosplay party,cosplay嘛,當然要玩得專業。
到旅館樓下,我迅速地跟男票決定,應該把熊皮送給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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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保羅瞪大了眼睛問我:「漢娜,你說真的嗎?不行這個禮物太貴重了。。。如果你覺得不方便我可以讓薩米恩把熊皮買下來,大喬的皮雖然不很好,但是那麼大張的熊皮少說也能值3000塊錢了。」
我說錢不是我們看重的東西,只是覺得如果賣掉了,大喬難免離開家鄉,他應該和你們待在一起。
保羅非常感動,說好的,我理解。熊在我們的文化有里非常重要的地位,今天晚上部落的長老們都在,你們獻熊皮值得有一個很隆重的儀式。
我倆說可是我們什麼也不懂啊,保羅說沒關係聽我的就行,你們就帶幾樣禮物,按照傳統包括一把刀,一袋煙草末,一袋鹽,還有一瓶酒,酒是後來加上的。
那時候我們行李里正好有在卡爾加里買的兩瓶竹葉青酒,準備送給英語老師阿馬布里先生的,綠色和金色的包裝很漂亮,似乎會是件不錯的禮物。
我拿出我的折刀問保羅這個行不行,保羅笑了說不行這個太科幻了,拿到長老面前有點像送絕地武士的激光劍,還是用我的吧,說著把用來殺死大喬的獵刀解下來給了我。
我把我的折刀塞給他,說謝謝你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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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小時以後保羅送來兩套桔黃色的皮衣,我們換上之後坐他的卡車去取熊皮。
按照慣例,骨頭和內臟歸屠夫,酬勞用熊肉支付。我們拿到熊皮和大約100磅好肉,心,肝,還有熊膽。
薩米恩已經知道我們的打算了,非常動情地擁抱了我們,然後還不忘在我們袍子上蹭了蹭手,說哈哈這下你們聞起來比塔穹人還塔穹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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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住民活動中心裡一片歡騰的節日氣氛,門口的小姑娘逮住我們不由分說就給臉上手上胳膊上畫了原住民風格的彩繪。存了鞋子之後我發現地板居然是熱的,光腳踩上去很舒服。
很奇怪,似乎所有人都對我們過分熱情了。打招呼就不算了,孩子們輪番跑過來往我手心裡塞黏糊糊的糖塊,一個面無表情的大叔拉過我男票仔細地捏來捏去,還扒開嘴看了看牙齒,評價說嗯嗯你怎麼看起來和我們一樣啊。男票一臉懵逼地說不好意思讓您失望了。保羅在一邊樂說這算什麼,你們是今晚的主角啊,整個社區都來了,想看尊重我們文化的中國獵人。
給我們安排的座位就在正中間緊挨著主桌旁邊。看見PJ了,小夥子頭上戴了一片染色的羽毛,煞是好看。
晚上六點,坐在主桌上的老奶奶一舉手,屋裡安靜下來,晚會正式開始了。燈光熄滅,空地四角點起四個巨大的火盆,人群發出讚歎聲。
接下來節目的水平之高完全超出我預料,不管是樂器合奏也好,還是女孩們的歌舞也好,都是那麼的精彩,讓人如痴如醉。節目間還穿插著主持人在我看就像詩朗誦一樣的大段的塔穹語獨白,配合頭上模擬星光閃爍的燈光和像是笛子的悠揚樂曲,感覺真的彷彿是穿越了千年。
保羅大叔在旁邊替我們翻譯那些寓言故事,還有笑話,比如因紐特人在溜冰場上釣魚,「我們和因紐特是敵人。」他聳聳肩解釋說:「他們也有好多關於我們的笑話。」
然後作為晚會的高潮部分,保羅大叔站起來向長老們表示有兩個外來的獵手想進獻熊皮。人群歡騰起來。
門外一群壯小伙用雨布抬著血淋淋地熊皮熊肉進來放在主桌前的一個檯子上,保羅示意我們站起來,跟著他走到旁邊。我男票解下獵刀放在熊皮旁邊,又放上一袋煙末。我隨後把準備好的兩瓶酒和一皮袋鹽依次放好。然後主持人問我們是什麼民族哪裡人,我說是漢族,來自中國煙台。又問男票,他的牛脾氣又犯了,說自己祖先是波斯人,來自阿富汗的伊什卡申。。。這時候保羅上前一步說請容我為他們介紹,這兩位獵手流浪到我們的土地上,為生活所迫,獵殺了一頭大公熊(然後把打獵的故事添油加醋地大聲講了一遍,全是印第安八股文胡扯),他們都是勇敢謙虛的人,現在他們要將熊皮進獻給我們部落以求得原諒云云。
然後長老們裝模作樣地研究了一下,說我們接受你們的美意,感謝你們帶大喬回家,他的熊皮將會擺放在我們長屋最尊貴的位置,勇敢的人漢族的漢娜和波斯族的克瑞斯,今天你們在我們的部落是受歡迎的,請加入我們的盛宴。
然後保羅領著我們右手按在胸前向長老們輕輕鞠躬,禮成。周圍原住民們非常激動,鼓掌,吹口哨,喊我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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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節目繼續,有歷史故事,有家庭劇,有孩子們表演的布偶戲。
然後大喬的熊肉雜燴端上來了,用的是我們帶來的鹽,還有一小杯竹葉青酒。
我得說那是我這一生中吃過的最難吃的肉,又硬又韌,腥得要命。勉強嚼了幾下幾乎要吐出來。
保羅看見了,很認真地對我說:都吃完是對動物的尊重。
然後把我的盤子接過去了。謝謝他。
剩下一塊吐在手裡,不知道怎麼辦好。
接下來的節目是摔跤。周圍人的興奮勁一下子讓我想到了多斯拉克風格的婚禮,哈。
說不上是正規的比賽,參加的選手都是喝多了酒的大漢,即興脫掉上衣跑到場地中間,炫耀肌肉等待別人應戰或者點名某人或者某家族上來。規則只能說沒有,拳腳挖鼻孔插眼睛都可以,但是如果有一方開始認真了觀眾們就會嘲笑他,所以更像是一場即興的美式摔角表演。
幾對選手打完之後,我赫然發現保羅的兒子PJ光著上身站在場地中間,不得不說這孩子的身材還是真不錯的,流線型的肌肉,棕色發亮的皮膚。。。可是緊接著,PJ指著我們這邊,點名挑戰波斯族的克瑞斯。
我的天吶。
我看看保羅,他說他完全不知道這孩子唱的是哪一出,我們看看長老們,長老們討論了幾句,一副「這有什麼啊」的樣子點點頭應允了。
保羅把PJ叫過去囑咐了一些話,別真打之類的吧。
某人把衣服眼鏡遞給我,我說小心點啊,他說沒事放心,最多你找個原住民帥哥改嫁就好。趁機朝他丟了一塊嚼過的熊肉,對不起了喬,誰讓你長得辣么難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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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退場,男票光著膀子上場,一個原住民美眉端著兩個小碗上去,結果某近視眼抱拳朝人家鞠了一躬,場下觀眾們哄堂大笑。
美眉給他一隻小碗示意他喝掉。「白蘭地。」保羅說,「白人帶來的最好的東西。」
然後美眉把手在第二隻碗里沾了沾,在他胸口印上了兩個紅色的手印,動作輕柔地簡直是在性騷擾。保羅挑著眉毛看向一邊,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台下一片激動地喊叫聲,男票也學著先前上場的選手振臂高呼。然後PJ也上台,捶兩下自己胸口大叫,觀眾們都沸騰了,喊著:「Ladaya!Ladaya! Ladaya!」
天吶天吶,這時候喊停是不是太晚了。
兩個人側身拉開架勢,互相打量著。PJ先往前跨了一步伸手想抓住某人肩膀,某人退半步向外打開他的手。雙方再過步,某人向內打手,PJ又搶一步,右手用力往外甩回來,被某人順勢抓住手腕往左上舉起同時快速低頭進步,就變成PJ被掛右臂擒拿了,這時候只要用力一擰就會脫臼。
我的心瞬時提到了嗓子眼上。
不過好在某人真的長大了,這時候只是迅速地放開了PJ的手腕,然後開玩笑一樣側身用肩膀撞了他一下,PJ左腳絆右腳就摔倒了。觀眾們哈哈大笑。
PJ爬起來,滿臉通紅,低著身子。某人一攤手,PJ大喊一聲低頭就撞過去,某人往側後閃身,右腳沒動,PJ絆了一下,撲倒在地。這回連保羅都笑了,說這孩子就像頭傻熊。
PJ第二次爬起來,已經摔得暈頭轉向了,起來摸一把頭髮氣得直跺腳。某人咧嘴笑著搞了個太極拳雲手接了個黃飛鴻式的直立單手亮掌,台下一片激動地歡呼聲。PJ第三次撲過去,某人突然進一步抓住PJ右臂一個緩慢而完美的過肩摔。觀眾們興奮到都站起來了。
保羅說這就行了,說著就跑上台去,和幾個人攔住PJ。
又一個人上來挑戰,被晃倒一次,掌推下巴按倒一次。
然後觀眾們激動地跑到台上拍他的肩膀,女生們親他。
第三個原住民是個大漢,非常壯,上來互相抓住之后角力了半天,然後某人被按倒一次,他起來的時候嘴角有血,我覺得不太好,然後果然他們再次互相抓穩之後某人大喊一聲蹬地後倒,一記柔道里的「隅返」把大漢摔出去了。
受害者落地,半天沒爬起來。主持人趕快跑過去把兩個人分開了,宣布說這一場是甸尼族的Detal Sa贏了。男票說不對啊你得給他讀秒,台下觀眾笑說明明是你先躺倒的我們都看見了,某人說那是你們地不幹凈我滑倒了,然後雙臂抱著做賴帳狀,台下都在起鬨。
他明明是在掩飾激動得直抖的兩隻手。這一刻,感覺我的自爆牛是真的長大了。
主持人開玩笑說作為一個外族你幾乎和塔穹人一樣厲害了,現在部落里的姑娘們都想給你生孩子,你看哪個好挑挑吧,台下立刻有把胸罩往台上拋的。某人假裝撿起胸罩往自己身後藏,又是引起一陣大笑,然後說不行啊我老婆非打死我不可她可比我厲害多了,觀眾又笑,然後他很認真地朝我伸手說真的,她比我厲害多了。
觀眾們停了一下,然後開始喊「漢娜!漢娜!」
天。。。這該死的是不是過於油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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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台上跑的同時看到牆角放著幾把拖把笤帚,跟保羅說給我拿一根笤帚桿上來。
主持人問我怎麼厲害,我說會劍道,他問我能演一段嗎,我停了一會兒笑著看台下,假裝拿把(其實是在等道具),觀眾歡呼著又開始喊我的名字。
保羅大叔把拖把桿遞給我,男票假裝拉起兩個人就跑,觀眾大笑,然後全場就安靜下來了。
我,一個中國女生,穿著印第安皮袍子,光著腳,頭上戴著一條紅色的皮繩和羽毛,臉上抹著赭石色的花紋,腋下夾著一條拖把桿,準備表演劍道。師父在天之靈保佑啊,不要笑啊。
「閉上眼睛,深呼吸,深呼吸,這個世界上只有你和刀。」
睜開眼睛,斷喝一聲,表演了一遍原來每天在道館裡都要練習的「御羽田九式」就是出刀一尺,用刀頭撞擊對手喉部,全出刀逆袈裟斬,右立刀接斬對手右腋,進步架刀擋,斜劈改後帶刀抹脖子,過頭從左上到右下的大斬,最後血震,收刀。
掌聲雷動,然後觀眾說沒看夠再來,這時候男票拎著另一跟棍子跑上來了說你們不信我挨一頓揍給你們看。
以前在家裡的時候我們倆經常拿著兩把塑料刀比劃,但是從來沒排練過節目,這時候只能慢慢來,見招拆招了。
演了可能有5分鐘吧,把他各種砍「殺掉」了十幾次,最後在一片歡呼聲中演了一個動漫中經常出現的兩個人對峙然後錯身出刀然後定格的鏡頭,然後他伸著舌頭倒在主持人懷裡,開始學金凱利在《面具》里得奧斯卡獎的那一段,主持人假裝很厭惡地把他丟到地上,還在自己衣服上抹手,觀眾笑得東倒西歪,我們就趁勢鞠躬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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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演了幾個節目,然後主持人說讓我們來緬懷我們的先祖吧。這時候一位長老招手叫他過去,說了些什麼,還朝我們這邊指。
主持人跑過來,對著我們,對著話筒說:「克瑞斯和漢娜,長老們決定了,我們部落要收養你們!」整個會場都沸騰了,大家都在歡呼,喊我們的名字。
主持人和保羅陪我們來到主桌前,屋裡安靜了,還是先前那位老奶奶,用塔穹語說話,保羅在一邊翻譯。
先是問我們的家人,我說我媽媽爸爸都不在了。男票說遠方的家裡還有媽媽。
又問我們的部落有多少人多少戰士,我正在想十三億的塔穹語會是什麼樣的,男票說我們部落最強的時候有騎馬的武士3000人,大家一陣讚歎。
又問你們的信仰,我們說我們信仰基督教。老奶奶說喔,兩個基督教戰士。然後男票說像塔穹人一樣我們同時也祭祀先祖,每年三次,叫做清明節,除夕,還有祖先的生日。長老說很好,和我們很像。
又問我們帶來的酒是什麼,我說是用草藥泡的甜酒叫竹葉青酒。
驗明我們不是化妝的外星人之後老奶奶滿意了,站起來對著我們,也對著部落全體人說話。
大體意思就是流浪的獵手克瑞斯和漢娜,你們已經證明你們是稱職的獵手,快樂的村民和傑出的武士。Ta』an Kwach』an 部落需要你們這樣的年輕人,如果你們同意的話我們部落就收養你們,你們將會成為我們的兄弟姐們,成為我的孫輩。我們一起分享我們的土地和獵物,一起祭祀我們的先祖。你們願意嗎?」
看了看四周,在幾百雙熱忱的眼睛注視下似乎很難說出不願意來,感覺這些原住民比我想像的要狡猾得多。
「我們願意。」
皆大歡喜。
接著老奶奶說那我們一起來給他們取名字吧!
這是第一次面對這個問題。原住民的傳統名字只有名沒有姓,最多說是某某人的兒子,或者某某部落的某某,所以感覺更像是全班同學給轉學生取綽號。
我的名字很快就討論出來了,保羅說因為今天獵熊時的徵兆,你的名字大家一致同意是Sharzhi Say, 熊哭。(「紗織依-噻」。。。我靠,聖鬥士啊。)
男票那邊不好辦了,大家說他瞎呼呼的可以叫瞎狼,還有瞎獾,大鵝,戰馬什麼的。
這時候長老奶奶說話了,所有人都安靜下來。長老說他打起架來就像是在跳舞,同時他非常厲害,他叫Eli Ts』urk』i (依萊-瑟克依)舞渡鴉。眾人一片驚嘆聲。保羅說他們民族的所有部落都是以狼和烏鴉兩種動物為圖騰,渡鴉作為經常捕食烏鴉的猛禽非常受敬畏。
所以呢,我們兩個山東煙台來的中國人,在萬里以外的冰天雪地里,在一群橙衣黃臉的原住民的晚會上,被賜了動物名字,被逼著喝了味道奇怪的酒,在眾人注視下單膝跪地,接受了象徵部族武士地位的「紋身(就是用顏料在額頭和肩膀上畫幾下)」。
那天晚上加拿大育空保留地首府白馬市的南塔穹族的Ta』an Kwach』an部落過得非常驕傲和開心,我們也非常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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胃難受,宿醉頭疼。
接下來的幾天又被拉著參加了幾個比較現代的家庭party,包括去保羅家一次和保羅太太娘家家一次,所有人都在忙著往我們嘴裡填食物,感覺這一點上他們和中國人非常相似。
PJ一直躲著我們。
到了下一個星期,雪停了,我跟男票說走吧,趁熊肉和烈酒還沒端上來。某人作抽煙沉思狀,然後把「煙頭」一丟說走,麵包車給他咱不要了。
道了別。保羅開著他的大皮卡來送我們,PJ也在車上。停了車,保羅說克瑞斯我有幾句話要說,男票很識趣地跟他壞笑著躲到一邊去了,我笑眯眯地看著PJ。
小夥子低著頭紅著臉,從口袋裡拿出木頭刻的兩隻動物來,哭泣的大熊和跳舞的渡鴉。
我給他準備的是我的一束頭髮,用紅色的絲線纏緊了,盤成手環形狀。
PJ哭了,說對不起。
我說沒關係,我們都是從年少時候長大的,我們都愛過得不到的人,這是我們人生最美的回憶,總有一天你會遇到你的靈魂伴侶的,Agay Ghra,你是我的兄弟。
PJ說Sharzhi Say,謝謝你,你是我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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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機場,面對著無數滾動著的航班號,我們再一次陷入了沉思,接下來,路在何方?
我說我累了,可是我不知道家在哪。
他說你就是我的家。
我說可是我們要安頓下來吧,哪裡呢?
他說在加拿大轉了一圈了,我越來越懷念剛下飛機時在你宿舍睡的那幾個晚上,那裡被窩裡有你的味道,那裡有家的味道。
我說舞鴉,那我們就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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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回到溫哥華,蒙頭大睡了一周之後某人去考英語班,居然從二級班直接考了四個6分出來!可見行萬里路對學語言有多重要。
上了幾個月的學有一天他說咱們東邊南邊北邊都到過了,要不要這周末去西邊湊個數,我說好啊。
於是那個周末坐渡輪去了溫哥華島上的托菲諾,行李裡帶了一副捕螃蟹陷阱和幾塊魚肉。下輪渡以後就在碼頭的車流邊上丟了一次陷阱,10分鐘以後拖上來兩隻大螃蟹,都是母的,所以放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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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錢鍾書說的,結婚之前,旅行去吧。
自此,成就「壯遊加拿大」,達成!
就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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