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紅色的士駛過堅尼地道

那天中午我搭上了一輛去機場的計程車。

彼時是星期天,陽光明媚而乾燥,簡直不像是在香港。車路過香港公園,又路過山頂纜車正下方的佑寧堂。時值11點的禮拜散場,很多人站在街道兩邊揮手搭車。司機忽然說:「這是個好教堂。」

我每周都去佑寧堂,當然知道這是個好教堂。不過這話由計程車司機說起來,多少有些奇怪。於是我問他,好在哪裡呢?

司機沒有正面回答我。他轉而問,小姐你是哪裡人?聽到大陸人這三個字,他並沒有怎樣,反而問我是不是蘇州來的。我趕忙否認,又好奇他為何做此判斷,還沒等我開口問,他自己用普通話說:「你的廣東話講得好,可是口音跟劉嘉玲講廣東話有點像,所以我以為你是蘇州人。」

劉嘉玲講廣東話什麼樣我不曉得,但是有人把我和劉嘉玲相提並論,就算是從口音這個角度來說,我也覺得不壞。做人講究禮尚往來,於是我也衷心恭維他的普通話講得好,甚至還有點北方口音。

他說:「哪裡!」那語氣有十分的客氣和抑揚頓挫,很像綜藝節目里的費玉清。

但其實我誇獎他並不是虛與委蛇。香港計程車司機普通話水平之低下,在回歸二十年後的今天,簡直匪夷所思。巴黎的服務業愛跟外鄉人講法語,但是如果你也用法語應答,水平又不夠高,他們就會轉回英語以示羞辱。上海便利店的老阿姨們也愛跟硬碟人講上海話,但是如果你堅持自己聽不懂,伊用眼神送你一隻衛生球以後也還是會改回上海味的普通話。香港的司機對大陸人態度是壞的,他們的普通話能力也是真的壞。我今日能講磕磕巴巴的廣東話,全拜計程車司機所賜。

然而香港人對於試圖講廣東話的外鄉人十分寬容,大概覺得我們懷著一顆歸化的心,所以要特殊照顧些。時至今日我還是常常把五十二講成不適意,把兩斤講成兩根,但是無論是計程車司機還是菜場的阿姐們一概像我們對那些結結巴巴講中文的鬼佬一樣大肆表揚,恨不得對方說了一句謝謝你就要把中文六級的帽子強行扣在對方頭上。

和我這東郭先生一般的廣東話相比,這位司機大叔的普通話講得是真好。他羞怯地說自己是聽中文歌學的。「我最喜歡聽刀郎!」我腦補了一下費玉清聽刀郎的畫面,覺得並不那麼和諧。他又問「這位小姐你肯定也聽廣東歌對吧?」

我這一代的人,但凡對流行音樂有點興趣,總是聽廣東歌的,所以我痛痛快快的承認了。

汽車轉了個彎,駛進了西區隧道。大叔說:「你知道嗎?從前張國榮陳百強都是你的鄰居。陳百強就住在堅尼地道9號,張國榮呢,本來是住在佑寧堂旁邊的,後來他紅了,就搬去干徳道。我小時候也住在堅尼地道,我爸爸在22號打工,我每天下午去香港公園玩,都能碰到他們兩個。」他嘆了口氣。「那時候香港的明星是真的明星。現在不行了,現在大陸的明星才是真明星。你看著這麼年輕,陳百強譚詠麟都沒聽說過吧?」

他話音剛落,車從隧道里鑽了出去,陽光下,隧道口廣東碧桂園的房產廣告鋪滿了兩邊的牆壁。我慌忙安慰他陳百強和譚詠麟對我們來說也是真正的明星,我到現在還很愛陳百強的歌,可惜他去世得太早。

「嗨呀!」他拍了一把方向盤。「那時候他的事業正在低潮,可是張國榮紅了,又跟別人好上了,他就想不開。他媽媽不肯承認,說是accident。其實哪裡有什麼accident,他吃了一瓶安眠藥又喝了酒,明明白白就是自殺。」

他說這話時,我們正在青馬大橋上。我想起多年後張國榮的縱身一躍,也覺得默然。有段時間我的辦公室在那附近,從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文華酒店西側的雪廠街。每年到了四月第一周,那條小巷裡總是擺滿鮮花,像一個永遠不會醒來的夢。

我的思緒還停留在2003年,他已經說起了他離開堅尼地道後的人生。他說他在南非住了十年,在關島又住了兩年,可是人到中年,還是想回到香港。「香港人在別處是住不慣的。我在南非的房子,有500平方米那麼大,還有800平米的院子,李嘉誠在香港也住不到那麼大。可是我還是想回香港,小姐,你有天也想回蘇州的對吧?」

這次我沒有糾正他。告老回鄉的念頭,我已經有了幾十年了––當年坐在四教里我就幻想著從東門走出去,穿過成府路,也許能走回莫愁路,下午放學的時候能兜到余家巷口買一塊燒餅。人生越往前走,回頭越像一場幻夢。剛工作的時候我想如果有天能在南京找到一份年薪是我當時薪水一半的工作,我就回南京。然而我們這些人學的多半是屠龍術,一旦離開紐約,倫敦,香港,生存能力實在有限。

我覺得還是轉換話題的好。於是我問他:「那你南非的房子還在嗎?」

大叔長嘆一口氣:「我沒有富貴命。那個房子當時只要十萬港幣,我沒有買。回香港以後我買了珠海的樓,200平米,就在現在港珠大橋珠海那裡,結果在港珠大橋開工一年前賣了!」他指著前方拔地而起的橋墩:「那個就是港珠大橋的開頭。珠海的房子我拿在手裡三年,只賺了一點點,我賣掉以後這一年裡它漲了三倍!人是拼不過命的,所以我認了,我沒有李嘉誠那個命。我老豆也沒有,他退休的時候拿到一筆錢,那個時候夠買堅尼地道一套小公寓了。佢沒眼光,一大筆錢通通買咗股票,股票怎麼能賺錢呢,我們中國人始終買樓是正道。」

他越說越激動,無縫轉回了廣東話。全世界的中國人都後悔自己沒能找到時間機器回到過去買房。我認識的人,無論有沒有房,有幾套房,還沒有誰對自己的房產投資滿意過。前幾個月公司有個香港出生荷蘭長大的倫敦辦公室同事來香港出差,聽說他出生時住的山頂獨院別墅現今數億港幣也買不回來了,也一樣長吁短嘆自己這幾十年的人生算是白過了。

我不知道怎樣安慰他。大叔大約是默默想著這些年他錯過的房子,車裡的氣氛一時有些壓抑。好在已經到了東涌,再拐個彎就是機場。我打定主意任由它冷場下去。然而過了不到半分鐘大叔又開口了,還是好聽的,帶著北方口音的費玉清式普通話。

「小姐。」他說。「我們加個微信吧。你從大陸來,年紀輕輕已經住到堅尼地道,想必是很成功的。如果有天想請司機,可以考慮我。我別的優點談不上,普通話說得還可以的。」

題圖來自公眾號:黑白是一種病。已獲授權。


推薦閱讀:

內地人去紅館看演唱會需要做什麼準備呢?尤其是第一次自己一個人去香港的?
HKTV未能獲電視免費牌照為何引起巨大的爭議?
認識香港(4):有哪些關於香港的冷知識?│脫苦海
你知乎上有沒有看到給台獨或者港獨洗地的?
港漫《封神紀》結束了,大家怎麼看這部漫畫?

TAG:香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