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途乘客11-15
11.
情人節的前夜,風平浪靜。客戶在辦公室里待著,等待著我們提供第二天彙報需要的十二個版本:兩版不同的廣告語,三種不同的畫面,兩種不同的版式。作為這家企業的執行者,她們不需要為領導作出選擇,只需要揮舞著虛擬的小鞭子,讓代理商的團隊們快快工作,把所有的可能性落實成可以提交的文件。她們——這群勤奮工作的女人們總是說「領導們沒有想像力,他就要看到這些東西做出來的樣子。」我們所服務的這個公司以加班而著名,是人們關注的新星。我想像中,她們的領導,那個說話不多,卻非常有道理的中年人的另一面:分辨每一個版本的細節、因為很小的事而發怒,甚至要砸掉手機。在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從未有這樣的表現。
所以我在半夜獨自駕車回家。我在七點多時告訴姑娘們快快回家。她們還有很多美麗夜晚,我無權浪費;我浪費我的每一天,我心甘情願。在陪聊、做出十二個版本、說冷笑話的間隙中,我聽了十個版本的《Ship Song》。Nick Cave的一首歌,以其他不同歌手的不同演繹方式不斷響起。旋律在變形,情緒在變化,這首歌還是這首歌。我感到愧疚,給妻子發了一條消息:「不能早回去,很抱歉。」她感到詫異,因為我已經很久沒有回消息了。深夜的五環,你可以開得很快,伴隨著音樂,物理距離不再阻止任何人。
情人節那天我醒來,錯過了我本來應該去女兒的幼兒園入園體檢。原因之一是窗外的一篇濃霧,似乎什麼也看不見。另外的原因也許是妻子體諒我半夜才回來,早上並不清醒。孩子在我的身邊滾來滾去不讓我繼續睡,為了再得到一個樂高小人而親了我一次又一次。在她們回來之前我起床了。一個早晨,我們圍繞著孩子,陪著她玩耍。
今天依然限號,不用開車——拍攝司機。我帶上了閃光燈柔光罩,為避免在司機的臉上留下太硬的陰影。王師傅是德州人,來北京並沒有多久。他人過中年,育有兩子。大女兒正在讀大專,小的正在讀初中。那意味著一年有接近兩萬的私立學校的費用,以及每個月兩千元給孩子的零花錢。
王師傅決定來北京打拚,是不久之前的事。他曾經幹了十年的電焊工,十年的鋁合金門窗,在德州的農村開了一個小超市,而現在他放下超市給媳婦打理,成為了一個北漂。在他的家鄉,新農村運動轟轟烈烈地搞著,讓農民離開田地,住進樓房。他不願意給樓房安裝鋁合金門窗,那些人回款太慢,又把價格壓得極低。他的胳膊和腿都受了傷,心想著去大城市找一份工作。。畢竟人生地不熟,先從找一份電焊工或者安裝工的工作開始吧,等一切都走上正軌了,可以在北京做鋁合金買賣。
他說,誰不希望在老家安逸地過日子,老人需要贍養,兩個孩子的學校也得花錢。不掙錢,養活不了一家老小。想來想去還是大城市的機會多一些。他沒有在北京安家的計劃,剩下的錢沒有什麼好花的,就給家裡寄回去。先從開車開始,掙的錢雖然不多,25%是滴滴的分成費用,25%算是油錢,剩下的錢能讓家人的生活變得好一點。
他現在住在馬駒橋,一個月五百元的房租,算是某種公寓。我插嘴說,很多干裝修的工人都住在那裡,房租怎麼這麼便宜。我想那些畢業的大學生,應該不太可能去租那裡的房子吧——那不是一個好主意,不太安全。我沒有說出口。我對他說,你和別的師傅不一樣,是在北京求口飯吃,你是帶著追求來的,希望你能在北京掙大錢。
12.
畢竟這是情人節,人類成群結隊,宣告著自己的生活狀態,在社交網路上為還相信愛情發表宣言。在坐上貟師傅的車之前,我坐上了一輛錯誤的車,我們討論著該走四環還是走五環,終於發現我們心中的目的地南轅北轍,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出發的地方。
那時貟師傅已經等了十分鐘了。他笑容滿面,迎我上車。他開的是專車,乾淨又整潔。他是山西人,來北京已經二十年了。他的本職工作是做「主食廚房」的,就是超市裡賣肉夾饃和大餅的小攤位。這樣的攤位貟師傅至少有兩個,一個是物美超市的,一個是正在裝修的電影院里的。他自己不會做麵食,幾十年前來北京就租了小門臉,雇了人,做起了麵食的買賣。
可惜貟師傅沒有預料未來的本領,沒有在北京買房。把二十年來掙的錢,變成了老家的房子,現在自己還住在一千多元房租,二十多平米的公寓里。孩子四歲的時候,貟師傅就把孩子送回了老家。我問,這麼一來孩子不就成留守兒童嗎。貟師傅不承認這一點。他說孩子雖然是老人帶著,但是每年五一十一、過年假期,兩口子都回去看孩子,寒假暑假又把孩子接到北京來,一年怎麼也有三四個月的時間在一起。比起過年來了一趟北京,才待了六天就自己偷偷買火車票,打著車去了火車站回老家的小兒子,女兒和媽媽的親密程度就高多了,每天都要打一個電話。但是貟師傅還是在意兒子未來的發展。在北京二十年了,也沒有安下家來。等兒子再長大一點,能夠讀個大學,未來在北京至少有一輛京牌的車,還有幾個店鋪,也能夠在北京更好地生活下去了。
我告訴貟師傅我拍攝這些照片的原因。簡單地說,這就像是一種遊戲,我在打發著我的時間,彌補一種虛無感。我問貟師傅他的兒子是否喜歡玩手機遊戲呢。他說玩,現在的孩子都愛玩遊戲。他說,他自己也玩。不是老《征途》,是新《征途》的時候,他也迷上了網遊,到現在還在玩著。在遊戲里,他還結識了一個東北的女孩子。那個女孩子是一個上班族,租走了他的車牌,直到她有了男朋友,他才把車牌收回來,買了現在這輛新車。畢竟那個男朋友沒有和他一起打過遊戲,不知根底,而且才剛學駕照不久。貟師傅說:「畢竟,男人有時候比較瘋狂。」
臨下車前,我告訴貟師傅,以後要開店的時候,告訴我。說不定我能幫上忙,我能幫他免費設計一些東西。
13.
趙師傅是河北人。他辭職並不久,只拉了2528單專車訂單。之前他是一個有經驗的管理者,管理著面向大學、工廠的一家餐飲公司。後來公司要把他安排到煙台去,他覺得實在太遠了,辭了職。辭職後他的收入成了問題,他當上了專職的專車司機。為了照顧剛剛升上高一的孩子,他的妻子也回了河北老家。他一個人生活。
我發現我叫的是快車,來的卻是趙師傅和他的專車。趙師傅口音很重,告訴我,這是用快車的錢,享受了專車的服務。他興緻勃勃地和我說餐飲業的注意事項,比如說定價的問題——不能讓價格波動、飯量也不能變化。校園裡的土豆絲,無論春夏秋冬都是八毛錢,冬天的時候菜價上漲,套餐的價格不能變,就靠學校補貼。工廠沒有補貼,只能靠夏天的時候賺回來。等日後不能開專車了,趙師傅會再去找一個餐飲相關的工作。畢竟已經幹了這麼久了,也對食品安全和消防安全什麼的,有了自己的獨特的體會。為了繼續生活,回到熟悉的行當,還是一個保險的選擇。
我聽趙師傅說他的兒子讀的也是寄宿高中,便問他為什麼不讓妻子來北京一起。他說起其中苦衷。兒子雖然寄宿在學校,但是妻子放心不下,也捨不得。恰巧學校和家只有幾百米的距離,妻子便可以每天做飯送去,再帶回換洗的衣服。另外,妻子的老父親糖尿病,失去了行動能力,妻子也需要時刻陪伴。還有一個奶奶,也就是他兒子的太奶奶,已經九十多歲,更離不開照顧。所以妻子就奉獻出了自己所有的時間,照顧這兩個老人、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這是她的全部工作。趙師傅的全部工作就是在北京開車掙錢,再把錢給他們。等以後不能開車了,趙師傅會回老家和他們一起生活,彼此照應。
14.
正如在趙師傅開車的路上趙師傅所說——天氣預報說今天會下雪。大片的雪花從天而降。覆蓋整個園區。同事們歡騰起來,平時難得聚在一起的人,也借著皚皚白雪走到一起。我在雪中拿著相機,照下了幾張不錯的照片,也被照了幾張珍貴的照片,每當閑暇的時候就打開來看一眼。攝影是非常了不起的發明,能讓人再三地看見永恆變化的時間中,已然消逝的光子在那一瞬間因為反射和折射而且聚合在一起的樣子。過去是膠捲,現在是圖像感測器,把空間壓縮成平面,壓縮成一個平面。在歷史中這會被稱為魔法。在現在它是科技,是感動常在,也被說成是社交網路上的垃圾——無關自己的故事,無病呻吟的情緒表現。
大雪把這些評論暫時地覆蓋了。這時候,拍照變得更能被人們理解。這一天並沒有詩情畫意。為了滿足客戶彙報的需求,我們在會議室里想廣告語,一直到夜晚十點半——就像杜拉斯的小說名字《夏日夜晚十點半》,等待的人都是無聊至死的。我們放棄了繼續生產新的想法,開始打車。這是下雪的一天。幾乎沒有什麼快車在繼續工作,只能寄希望於專車和計程車。專車的價格上浮了一點五倍,也沒有打到任何一輛計程車。夜裡十二點多,終於有人應答了同事的訂單。我搭上了他們的車,來到朝陽大悅城。那裡畢竟是商場,更有打到車的可能。一路上,有兩輛車接單後嫌路途遠,要求我取消訂單,第三輛車更是離我有六公里之遠。師傅在電話里說,六公里,要開二十分鐘,問我能不能等。我並不害怕等待,說您慢慢開吧,就在大悅城門口等著他的到來。
道路上的雪水在融雪劑的作用下濕得像一場雨,道路上來往的車輛把一道又一道光鋪灑在濕潤的路面上。十二點半的街道,商場關了門,滅了燈。而馬路上賣炒冷麵、炒餅的攤子車們扎著堆,熱鬧無比。夜不歸宿的人們在這些攤子上吃口熱的,或者買一瓶礦泉水。
二十分鐘後,商師傅如約出現了。商師傅年紀並不大,可能是一個八零後。他說他也沒有辦法,他也不想要這麼遠跑過來,又不掙錢。他也是從事餐飲業,也是河北的,也是夜裡開車掙錢補貼家用。他說這有什麼奇怪的,北京這麼大,有多少人需要吃飯,開餐館又掙得不夠花,不就只能開車了嗎。和趙師傅不同,他來北京已經很多年,生意一直沒有什麼起色,生活擔子卻很不小。他在三環上租了一個月租金五千五的房子,房子里有老婆孩子,還有照顧孩子和老婆的老人。為了養活這一家人,為了交這不算便宜的房租,他覺得這場大雪後他必須出來拉活了。別人可以不出來,他必須得出來。我問商師傅來北京的契機。他說那是因為他當時學習不行,讀到高中就不想讀書了,覺得讀書沒有什麼用,就一咬牙來了北京。現在在北京沒房至少還有車,也算是不錯了。
也許是因為太晚了,或是個人情緒,我問他:「你後悔嗎?」商師傅說,他沒有後悔。「自己選擇的路,就算是跪著也要走完。」他說得比聽起來更嚴重,又好像有一點無奈。當我想要用閃光燈照亮他的臉的時候,我發現由於天氣太冷,電池已經沒有電了。我藉助著等紅燈路口的一點點微弱的燈光,照了商師傅的側影。
15.
一整個周六、周日都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加班給佔據了。周六開了車,加班到凌晨一點,周日打車來上班,師傅雖然開朗,卻不願意被拍照。他也說不出具體的理由,只是巧妙地轉移了話題。一路上師傅都在問我他的手機有什麼新功能,一直到我離開,他感謝我,他說如果不是我,他的手機也就只能打打電話而已。
夜裡三點時我坐上了何師傅的車。何師傅又刷新了我乘坐的快車司機的年齡紀錄。他是九三年生人,白天閑著,晚上開車。他原本在天津做窗帘壁紙銷售,後來覺得沒意思了,這也不像是年輕人搞的東西,後來他就和家人們一起來了北京。
他也是早早的就退學了。但是他不是家裡的獨子,家裡還有一個姐姐,在北京讀著研究生即將畢業。家裡並沒有不支持他讀書,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選擇。何師傅說,他正在想年輕人應該幹些什麼,目前還沒找到,這是他半夜還在路上的原因之一。畢竟時間過得太快了,這是二零一七年,他也已經二十四了。
我問何師傅是否有女朋友。他說他還沒有。他不知道要女朋友來幹什麼。這一兩年,家人還沒有催他,可能以後也得催。但是目前他還沒有愛上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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