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灰藍色的老鼠屎

中學時代,廣播體操大會要求參賽者統一購買藍色襯衫、黑褲子。為了達到參賽標準,我決定用墨水漂染出一件藍色襯衣。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 124 個故事

大年初三,我在縣城的文學愛好者聚會上遇見了初中班主任。酒過三巡,她笑著說是我的文學啟蒙者,周圍人起鬨讓我敬酒。

我借故離開了宴席。

2002年,我初中畢業,那之後整整15年時間,我沒有與任何一個初中同學聯繫過,哪怕在路上見到也會繞道走開。

我們縣城的經濟發展主要依賴鉬礦,全縣差不多有五分之一的成年人在大礦場工作,圍繞著礦產的採選、加工賺些柴米油鹽。由於父母在不同的廠區工作,我一直在外婆家生活,直到七歲才回到父母身邊。

上初中的時候,父母工作變動,由偏僻的礦區調往縣城,他們託人找關係將我送進了當時全縣最好的初中——實驗中學。

初一入學的時候天氣正熱,校園裡的女孩子都穿著藍色校服裙和白色運動鞋,而我腳上還是外婆做的手工布鞋。接我入班的班主任是個中年婦女,她穿著考究,表情冷漠。課堂上我第一次被她提問,生硬的普通話引來一陣嘲笑,之後她就再也沒有提問過我。

初一第二個學期,學校通知需要購買英語教科書配套的磁帶。我拿著學校繳費通知單回到家,發現母親正拿著診斷證明躲在角落裡抹眼淚——外婆患了癌症。禍不單行,父親不久也被檢查出得了鼻咽癌。

家中僅靠母親一人的收入養活我和妹妹,還有外公外婆和奶奶。

當時礦業的形勢不好,母親所在的礦區也放假了,年近四十的她成了下崗潮中的一員。由於是城市戶口,我們每月的生活費比農村戶口多20元,是370元。

我們家早已沒有田地,加上父親生病,家裡困難到吃飯都成了問題。我每天下午下課之後去家對面的菜市場撿小菜販掰掉的葉子菜,回家之後剝去爛了的葉子,老菜幫子加點鹽和醋也是一道主菜。

開學沒多久,學校要舉行廣播操大賽。班主任說我們班要統一購買淺藍色襯衫、黑褲子和白球鞋,爭取獲獎。班主任講話時,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盡量把腳蜷縮在校服褲子裡面。我的白色球鞋破了,腳趾頭從鞋裡頂了出來。

廣播體操大會越來越近,班主任每天都會在課間操的時候督促大家準備好衣服。每次問到我,我都會說準備好了,其實手裡捏著一把汗。

離比賽還有兩天的時候,衣服依舊沒有著落,我決定對母親開口。中午回到家,看見她拿著空藥盒滿面悲傷,我還是把所有話咽進了肚裡。

晚上我躺在床上思來想去——如果不參加廣播體操大會就不用買藍襯衣了,可是怎麼才能不參加?生病!生病就可以了。我從床上爬起來,穿著背心短褲站在廁所,接了一盆冷水從頭澆下。那時是十月中旬,北方的夜裡已經有些寒冷。怕冷水不奏效,我站在門口吹了半小時冷風。

第二天,我真的發燒了。我帶著濃重的鼻音去和班主任請假,她語氣冷淡,對我說再堅持一天,這個大會很重要,如果現在請假我們班正好少一個人,隊形就不整齊了。坐在她對面,我甚至不敢抬頭,只能說嗯。

黑褲子可以用媽媽的西服褲子頂替,皮帶繫緊一點就行。白球鞋雖然破了洞,但我穿上白襪子,也許破洞就不會那麼明顯。但是藍襯衣,藍襯衣該怎麼辦?

我翻遍了家中的箱子,最終在母親的柜子里發現了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白色腈綸襯衣。母親一向節儉,這是她為數不多的像樣衣服,我像做賊一樣把白襯衣拿出來悄悄穿上。雖然大了好多,但下擺束進褲子里也不怎麼明顯。可它是一件白色的襯衣,白得像天上的雲,如果它是一件藍色的就好了。

在我絞盡腦汁想要一件白襯衣的時候,突然看到自己校服外套白條紋上的藍色墨水漬,我興奮得簡直要跳起來了。墨水是藍色的,稀釋之後就可以把襯衣染成藍色,至於深藍還是淺藍,只是墨水倒多倒少的問題。

為了染色均勻,我拿出了做實驗時的細緻,先從鋼筆中擠出幾滴藍墨水,用手帕試了試顏色。淺色的手帕立刻變成了淡淡的藍灰色,我這才放心把襯衣拿出來。

我把鋼筆里所有的墨水都擠到洗臉盆中,看到深藍色的墨水在紅色塑膠盆中一點點漫開,水變成淺淺的藍,我幾乎是哼著歌把襯衣泡在了水裡。等我把襯衣從盆子里撈出來的時候,它已經不那麼白了,隱約有點淺淺的藍色,我看見過同學的淺藍色襯衣,比這個顏色要重許多,但是筆裡面已經沒有藍墨水了。

我隱約記起父親的抽屜里有一盒墨水,等我找到那瓶標籤已經不是很清楚的墨水時,已經快晚上九點了。可能是墨水放的時間太長了,它並不是很正宗的藍色,而是有點發黑。因為怕一次倒出太多,我用一根筷子一點一點把墨水加在盆子里。

輕手輕腳地做完這一切,借著燈光,我看到那件白色襯衣變成了灰灰的藍色,雖然不是很像其他同學的淺藍,但是至少在人群中不會那麼扎眼。

我用衣架把它懸掛在窗口控水,然後定了鬧鐘。凌晨三點,我從床上爬起來,把襯衣穿在身上暖干。

天亮的時候,我終於有了一件藍色的襯衣。

可能是墨水倒多了,襯衣顏色有些重,但至少看起來白得不那麼扎眼了,也許班主任不會注意到我這件假冒的藍襯衣呢?

我幾乎是帶著喜悅的心情去上學,早上班主任照例詢問大家是否都將東西帶齊了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回答的底氣足了許多。

在我們班上場前,我脫去了校服外套,露出了寬大的襯衣和褲子。別的同學都穿著合體的淺藍色襯衣和運動褲,整整齊齊,而我卻像個小丑,穿著顏色發灰的襯衣,而且這件襯衣顏色斑駁。

我看見班主任的臉色變了,她問我穿的是淺藍色么?我支支吾吾地說是,我聽到她從鼻子里哼出聲音,感覺到她眼睛像刀一樣。不過由於馬上就要上場了,她並沒有說什麼。

上場之後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耳中廣播體操的聲音彷彿隔了一層厚厚的玻璃,時近時遠。看台上都是人,我覺得他們都在盯著我的襯衣。我做錯了一個動作,接著又有一個動作沒跟上節拍,越急就越慌亂。

由於我的頻頻失誤,我們班沒有拿到廣播體操的名次。

體操大會結束後的班會上,班主任當著全體同學的面讓我站在講台上,我不敢抬頭。我穿著不合體的衣服,由於緊張出汗,襯衣上的顏色染到我的脖子上和手腕上。

我聽到班主任問我是不是色盲,連藍色都不認識,穿了一件灰不溜秋的衣服過來湊數。

也許是色盲這個新詞讓台下的同學興奮,他們哄堂大笑。班主任重複了色盲這個詞,台下的笑聲更大了。她似乎很滿意這個結果,接著問我,你是不是有毛病,做了幾十遍的動作都做不好?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全班都是因為你才沒有拿到名次的。她對台下的同學說,要遠離我這樣不服從紀律和安排的同學,免得被帶壞。

班主任喋喋不休地數落我,夾雜著嘲諷。她說我下課撿瓶子,全家都吃爛菜葉,要不要發動大家給我捐款。

極度的悲傷或者痛苦會在回憶中變得不真實,那天後來的事情我都不記得了。

色盲這個詞像噩夢一樣佔據了我初中三年的時光。後來,我幾乎是為了證明自己不是色盲而讀了美術系。

我今年30歲。想想,已經18年沒穿過藍色襯衣了。

作者周洛 現為礦廠職工

編輯 | 李意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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