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重溫王小波的「未免太笨」

王林前幾天火了一下,這幾天載流子又火了一下。

總有人說,我們要以開放的心態來對待一些宣稱自己擁有的超越常識的能力的人,彷彿這樣很謙遜,很道德。而我這種將他們預先設定為騙子的做法是不謙遜,不道德的。這讓我想起了以前拜讀過的王小波的一篇文章。

王小波的文章寫得很通俗,也很好理解,其中我最認可的一段話是這樣的:

我們知道,司法上有無罪推定一說,要認定一個人有罪,先假設他是無罪的,用證據來否定這個假設。科學上認定一個人的發現,也是從他沒發現開始,用證據來說明他確實發現了。敏感的讀者會發現,對於個人來說,這後一種認定,是個有罪推定。舉例來說,我王某人在此聲明自己最終證明了哥德巴赫猜想(我當然不是認真說的!),就等於把自己置於騙子的地位。直到我拿出了證明,才能脫罪。鑒於此事的嚴重性,我勸讀者不要輕易嘗試。

這是讓我驚艷的一段話。事實上,這句話也成了我思想上的一項武器。任何人,如果他宣稱自己有超越常識的能力,我們在他給出堅實的證據前,都應當把他視為騙子。這沒有任何冒犯,也沒有任何不謙遜。這樣做是正確的,道德的。而當他給出堅實的證據(對能力的證明而不是對能力的解釋)後,我們也完全應該大方的承認這個事實,並且真誠的邀請他和我們一起探索其中的新知識,以完善常識。

以下是王小波的原文:

生命科學與騙術 王小波

我的前半生和科學有緣,有時學習科學,有時做科學工作,但從未想到有一天自己會充當科學的辯護士,在各種江湖騙子面前維護它的名聲——這使我感到莫大的榮幸。身為一個中國人,由於有獨特的歷史背景,很難理解科學是什麼。

我在匹茲堡大學的老師許倬雲教授曾說,中國人先把科學當作洪水猛獸,後把它當作呼風喚雨的巫術,直到現在,多數學習科學的人還把它看成宗教來頂禮膜拜;而他自己終於體會到,科學是個不斷學習的過程。但是,這種體會過於深奧,對大多數中國人不適用。在大多數中國人看來,科學有移山倒海的威力,是某種叫作「科學家」的人發明出的、我們所不懂的古怪門道。基於這種理解,中國人很容易相信一切古怪門道都是科學;其中就包括了可以呼風喚雨的氣功和讓藥片穿過塑料瓶的特異功能。我當然要說,這些都不是科學。要把這些說明白並不容易——對不懂科學的人說明什麼是科學,就像要對三歲孩子說明什麼是性一樣,難於啟齒。

物理學家維納曾說,在理論上人可以通過一根電線來傳輸;既然如此,你怎麼能肯定地說藥片不可能穿過藥瓶?愛因斯坦說,假如一個車廂以極高的速度運動,其中的時間就會變慢;既然如此,三國時的徐庶為什麼就不能還在人間?答案是:維納、愛因斯坦說話,不該讓外行人聽見。我還聽說有位山裡人進城,看見城裡的電燈,就買個燈泡回家,把它用皮繩吊起來,然後指著它破口大罵:「媽的,你為什麼不亮!」很顯然,城裡人點電燈,也不該讓山裡人看到。現在的情況是:人家聽也聽到了,看也看到了;我們負有解釋之責。我的解釋是這樣的:科學對於公眾來說,確實犯下了過於深奧的罪孽。雖然如此,科學仍然是理性的產物。它是世界上最老實、最本分的東西,而氣功呼風喚雨、藥片穿瓶子,就不那麼老實。

大賢羅素曾說,近代以來,科學建立了權威。這種權威和以往一切權威都不同,它是一種理性的權威,或者說,它不是一種真正的權威。科學所說的一切,你都不必問它是從誰嘴裡說出來的、那人可不可信,因為你可以用紙筆或者試驗來驗證。雖然不是每個人都有驗證數學定理的修養,更不見得擁有實驗室,但也不出大格——數學修養可以學出來,試驗設備也可以置辦。數學家證明了什麼,總要把自己的證明寫給人看;物理學家做出了什麼,也要寫出實驗條件和過程。總而言之,科學家聲稱自己發明、發現了什麼,都要主動接受別人的審查。

我們知道,司法上有無罪推定一說,要認定一個人有罪,先假設他是無罪的,用證據來否定這個假設。科學上認定一個人的發現,也是從他沒發現開始,用證據來說明他確實發現了。敏感的讀者會發現,對於個人來說,這後一種認定,是個有罪推定。舉例來說,我王某人在此聲明自己最終證明了哥德巴赫猜想(我當然不是認真說的!),就等於把自己置於騙子的地位。直到我拿出了證明,才能脫罪。鑒於此事的嚴重性,我勸讀者不要輕易嘗試。

假如特異功能如某些作家所言,是什麼生命科學大發現的話,在特異功能者拿出足以脫罪的證明之前,把他們稱為騙子,顯然不是冒犯,因為科學的嚴肅性就在於此。現在有幾位先生努力去證明特異功能有鬼,當然有功於世道,但把遊戲玩顛倒了——按照前述科學的規則,我們必須首先推定:特異功能本身就是鬼,那些人就是騙子;直到他們有相反的證據。如果有什麼要證明的,也該讓他們來證明。

現在來說說科學的證明是什麼。它是如此的清楚、明白、可信,絕不以權威壓人,也絕不裝神弄鬼。按羅素的說法,這種證明會使讀者感到,假如我不信他所說的就未免太笨。按維納所說的條件(他說的條件現在做不到),假如我不相信人可以通過電線傳輸,那我未免太笨;按愛因斯坦所說的條件(他說的條件現在也做不到),假如我不相信時間會變慢,也未免太笨。這些條件太過深奧,遠不是特異功能的術者可以理解的。雖然那些人可能看過些科普讀物,但連科普都沒看懂。在大家都能理解的條件之下,不但藥片不能穿過塑料瓶,而且任何剛性的物體都不可能穿過比自身小的洞而且毫髮無損,術者說藥片穿過了分子間的縫隙,顯然是不要臉了。那些術者的證明,假如有誰想要接受,就未免太笨。如果有人持相反的看法,必然和 「騙」 字有關;或行騙、或受騙。

假如我沒有勇氣講這些話,也就不配作科學的弟子。因為我們已經被逼到了這個地步,假如不把這個「騙」字說出來,就只好當笨蛋了。關心「特異功能」或是「生命科學」的人都知道,像藥片穿瓶子、耳朵識字這類的事,有時靈,有時不靈。假如你認真去看,肯定碰上他不靈,而且也說不出什麼時候會靈。假如你責怪他們:為什麼不把特異功能搞好些再出來表演,就拿他們太當真了。仿此我編個笑話,講給真正的科學家聽:有一位物理學家致電瑞典科學院說:本人發現了簡便易行的方法,可以實現受控核聚變,但現在把方法忘掉了。我保證把方法想起來,但什麼時候想起來不能保證。在此之前請把諾貝爾物理獎發給我。當然,真正的物理學家不會發這種電報,就算真的出了忘掉方法的事,也只好吃啞巴虧。我們國家的江湖騙子也沒發這種電報,是因為他們的層次太低。他們根本想不到騙諾貝爾獎,只能想到混吃混喝,或者寫幾本五迷三道的書,騙點稿費。

按照許倬雲教授的意見,中國人在科學面前,很容易失去平常心。科學本身太過深奧,這是原因之一。民族主義是另一個原因。假設特異功能或是生命科學是外國人發明的,到中國來表演,相信此時它已深深淹沒在唾液和粘痰的海洋里。眾所周知,現代科學發祥於外國,中國人搞科學,是按洋人發明的規則去比賽規定動作。很多人急於發明新東西,為民族爭光。在急迫的心情下,就大膽創新,打破常規,創造奇蹟。舉例來說,五八年大躍進時就發明了很多東西。其中有一樣,上點歲數的都記得:一根鐵管,一頭拍扁後,做成單簧管的樣子,用一片刀片做簧片。他們說,冷水從中通過,就可以變成熱水,徹底打破熱力學第二定律。這種東西叫作「超聲波」,被大量製造,下在澡堂的池子里。據我所見,它除了割破洗澡者的屁股,別無功能;我還見到一個人的腳筋被割斷,

不知他現在怎樣了。「特異功能」、「生命科學」就是九十年代的「超聲波」。「超聲波」的發明者是誰,現在已經不可考;但我建議大家記下現在這些名字,同時也建議一切人:為了讓自己的兒女有臉作人,盡量不要當騙子。很顯然,這種發明創造,絲毫也不能為民族爭光,只是給大家丟醜,所以讓那些假髮明的責任者溜掉有點不公道。我還建議大家時時想到:整個人類是一個物種,科學是全人類的事業,它的成就不能為民族所專有,所以它是全人類的光榮;這樣就能有一些平常心。有了平常心,也就不容易被人騙。

我的老師曾說,科學是個不斷學習的過程。學習科學,尤其要有平常心。如羅素所言,科學在「不計利害地追求客觀真理」。請捫心自問,你所稱的科學,是否如此淳樸和善良。尤瑟納爾女士說:「當我計算或寫作時,就超越了性別,甚至超越了人類。」請捫心自問,你所稱的科學,是否是如此崇高的事業。我用大師們的金玉良言勸某些成年人學好。不用別人說,我也覺得此事有點可笑。

現在到了結束本文的時候,可以談談我對所謂「生命科學」的看法了。照我看,這裡包含了一些誤會。從表面上科學只認理不認人,彷彿它是個開放的領域,誰都能來弄一把;但在實際上,它又是最困難的事業,不是誰都能懂,所以它又最為封閉。從表面上看,科學不斷創造奇蹟,好像很是神奇,但在實際上,它絕無分毫的神奇之處——如馬林諾夫斯基所言,科學是對真正事實的實事求是——它創造的一切,都是本分得來的;其中包含的血汗、眼淚和艱辛,恐非外人所能知道。但這不是說,你只要說有神奇的事存在,就會冒犯到我。我還有些朋友相信基督死了又活過來,這比藥片穿瓶更神奇!這是信仰,理當得到尊重。科學沒有理由去侵犯合理的宗教信仰。但我們現在見到的是一種遠說不上合理的信仰在公然強姦科學——一個弱智、邪惡、半人半獸的傢伙,想要姦汙智慧女神,它還流著口水、吐著粘液、口齒不清地說道:「我配得上她!她和我一樣的笨!」——我想說的是:你搞錯了。換個名字,到別處去試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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