階級意識與共同體意識
曾經我不明白人們為什麼要買車,因為感覺不到非買不可的必要性,直到這個寒假,我選擇了坐公交去實習。實習的第一天,為了給單位員工一個好的印象,我特意穿了一身整潔的衣服,和一雙白得有些愚蠢的新鞋子。走上公交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錯了。當我一上車,我就能立即感受到自己皮質的公文包和一身一塵不染的大衣與周圍人的不同。
事實上,我感受到的不是優越感,而是不適和逃離的衝動。我並不想和別人有太大的不同,那會讓我覺得不自在。
那是過年前的幾天,回家的務工人員特別多,車上到處都是大包小包的農民工,有個站的地方就已經很不錯了。一路上,我都在忍受著身旁乘客嘴裡散發出的煙味,有些是上車前剛留下的,有些是隔夜發酵過的。整個路途,我都在戰戰兢兢地小心著別讓其他乘客把我的鞋踩髒了,衣服擠皺了——那一路,簡直是種折磨。
為什麼有些人打死都不去坐公交,特別是途經鄉下的那種?答案很簡單,你只需攜帶巨款,或是穿上一身數萬元的衣服,你就自然會明白:對於某些人來說,乘公交車,那會是一個多麼錯誤的選擇。穿了一身昂貴的衣服,眼前的世界突然就變得異常的「危險」起來。做一個紳士,特別是上流社會的紳士,那該是一種多麼累人的體驗。
那一刻,我突然能夠明白,為什麼人們千方百計地想要製造隔離——隔離帶來的是安全感和舒適感的提升,至少,對於階級上處於上流的人來說。一輩子坐公交車的人,大概不會理解,為什麼讓有些人坐個公交就這麼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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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天讀《走近富士康:流水線上的年輕人平時在玩哪些遊戲?》這篇文章,我就在想,如果讓我走在富士康觀瀾廠區的附近,那會是怎樣的感覺?我想那一定會是不安的感覺,至少,我不會穿得像個「有錢人」。我會把我的蘋果手機好好地放進衣兜的深處,拿出我的備用機來儘快離開這裡。「同情」和「提防」這兩種奇妙的心理同時在我腦海中混雜著。有時候,善良和愚蠢往往就差一點點距離:如果我施捨了一個比我境遇更差的人,大家也許會認為這是有善心的表現,但是如果被施捨的人轉頭就把我身上的手機偷走了,那是否又證明了我的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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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想過,人們為什麼要把人群割裂開來呢?「本地人」和「外地人」是否真有劃分的必要?但是事實告訴我,在差距存在的地方,這種稱謂有其意義。
在我的小區,外來建築工人和本地人基本上一樣多。我同時丟了兩次手機,第一次直接沒了蹤影,第二次被「本地人」撿到了,第二次拾到者不僅還給了我,還一分錢沒收。我不能說,第一次丟的情況肯定就是「外地人」拾走的,但那是一個概率的問題:在面對貴重物品時,經濟狀況較好的人歸還率比較高還是經濟狀況較差的人歸還率比較高?我只能說,根據經驗,前者更可能是被外來的建築工人拿走的。
你也許會說,我這是「刻板印象」,但是我要澄清的是,「刻板印象」反映的是不實的現象,而大多數情況下,人們根據以往經驗,即以往的經歷調整後的認知概率傾向,更可能符合事實。在差異巨大的地方,「本地人」和「外地人」的劃分帶來的信息,是可以幫助我們進行概率分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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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晚上實習回來,天色已黑,我從未如此感到害怕。走在空曠的路上,我害怕有一個黑影出來,讓我交出手上貴重的手提電腦。這時候我多麼希望(儘管十分自私),那些沒錢的人被永遠地隔離在接近不到我的地方,這樣我就可以不用在黑夜行走中感到害怕。
但是轉念一想,這種想法不是很可怕嗎,把那些沒錢的、沒有經濟的人隔離起來,那不就是美國一些地方正在發生的事情嗎?沒錢不一定意味著良心的泯滅,同樣,黑人也不一定意味著暴力和犯罪,那麼我們為什麼仍然希望將這些人隔絕起來?說來說去,這仍然是一個概率的問題:雖然概率無法達到100%,但只要幾率更大,我們仍然會不計一切代價去改善自己的生活環境。最後比較受傷的,是一部分沒錢卻守法、是黑人但素質高的人的利益。
存在即合理,既然有割裂,有階級的存在,那麼這些存在自有其道理。對於我來說,階級意識的覺醒,和「看到一個個分裂的共同體,理解一個個壁壘存在的必要性」是密不可分的。
人們製造壁壘,人們劃定對同類分組的標準,是為了形成一個更適宜的共同體。共同體的形成是為了允許圈內的人享受特權,而且人們總有縮小共同體規模的傾向,以保證圈內的質量。「把一些害群之馬剔除出去」或是「別讓這些人拉低了我們的水準」是人類非常自然的生存策略,只不過這些策略如果上升到區域、社會層面,對於一些底層人民就顯得十分不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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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階級意識的無處不在相比,整個社會缺乏一種「大共同體」的意識。人們雖然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 但是並不把其他人,尤其是陌生人,看作共同體中的一員。人們看不見自己與他人的聯繫,就像當地人享受著外地人帶給他們的一切好處,卻又打心眼裡把外地人看作「另外一個圈」的人。當不同群體之間感同身受的體驗嚴重缺乏時,相互尊重的自覺就很難產生。
每年期末結束,杭州的高校園區就會變得冷冷清清。有時我會想多留在學校幾天,但是一看周圍的商鋪,關得所剩無幾,這個打算也就不存在了。這提醒著我,沒有外來務工人員支撐下的大城市的繁華,是不可能的。底層人民的血汗和辛勞,才有了我們城市便宜的物價和方便的服務。
沒有了他們,我們的生活境遇將會變差,這已是再不能明顯的事實。我家的新房是外地的工人造的,那為什麼不找素質高的本地人?因為貴。那為什麼我還要希望能夠和他們保持距離呢?因為覺得有差距。這是多麼複雜的情緒啊。一方面,我們離不開他們,另一方面,本能的反應又使我們和他們保持距離。
凡事都有代價,既然我們享受著他們給我們帶來的便利,就要學會慢慢地接受他們。
就像包郵之所以能夠「大行其道」,也絕對有快遞小哥的一份功勞,我們應該看到我們與那些「他們」——這些所謂的「外人」的聯繫。我記得今年大年初五,大晚上八點多的時候,一個快遞小哥在寒夜中給我打電話,說我訂的書到了,我叫他隨便放門口就行了,快遞小哥不放心,還特意幫我把書藏在了一個不容易被別人拿走的角落,這讓我很感動。
羅素曾說,「憎恨是愚蠢的」。我想,憎恨的人之所以愚蠢,是因為他們看不到自己與他人的聯繫。所以魯迅的那句「無盡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與我有關。」應該是一種更大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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