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後你也許會感覺好一些

1

學生嘛,在記憶里錨定時間軸的游標,無非是兩頭的寒暑假。中間發生的事情像籠罩在薄霧中一樣咫尺可得,又距離遙遠。這件小事的開端,便是二零一二年暑假過完返校,夏天臨近結束之時。只記得這些。

那時,我剛心滿意足地從學校的食堂大門走出來,由於下午沒有課,就懶散地慢慢往寢室方向走。在那之前,還習慣性地湊近看了看食堂門口的海報廣告欄。比較顯眼的海報是話劇社的演出預告與某個互聯網公司總裁的講座宣傳,這兩起活動的海報都被做成大尺寸。當然,各類小社團的宣傳海報以及考研、托福培訓機構的招生廣告、租房信息、兼職招聘的小卡片也夾雜其中。當時,引起我注意的是角落裡的一小塊廣告,列印的很簡陋粗糙,背景是動漫人物,上面寫著什麼校園靈異調查社,說如果在學校里遇到靈異事件可以向他們諮詢。我拿出手機來,把這一小塊海報拍下來,然後自顧自走開了。

我當時這麼做的動機僅僅是抱著一種獵奇性的心態,並想把照片傳到自己的社交網路上,引來一些談資。雖然我回到寢室,打開電腦,連接上網路遊戲之後就完全忘記了這件事。絕沒想到的是,大約一個多月之後,我竟然有機會用上這塊海報上的聯繫方式。

那可能是事出偶然,也可以說是必然的另一種表現形式。我確實被奇怪的事情所困擾,但這本不足以構成我在平淡的生活中尋求新奇感的全部動機。那時,我可能懷著某種模糊的渴望,但同時又明白那是永遠不可能實現的。總之,最後呈現在生活中的事件就是,我在搜索框里打了海報上留下來的QQ號,並發送了好友申請。

晚上大約十點半,好友申請通過了,對面的男生髮過來信息問我有什麼事,並解釋說自己晚上一直在教室自習,剛回寢室。我說想找他們諮詢一些事。

「大約是什麼樣的事?」

「最近總做夢,夢見已經去世的人,感到心神不寧。」我說。「想在夢裡跟他說說話,可是沒法開口。」

「唔……我不太懂,不過我們社裡有人懂這個。你要不要改天來見個面,做次諮詢?」

「好啊。」

「不過要收費,一次五十。」對面發過來消息說。

「這個還要收費?」我說。倒不是心疼錢,只是單純覺得很有趣。

「是啊,我們在這裡閑聊怎麼都沒事,但你不是要正規點的諮詢嘛。」

「說的像真的一樣。」我心想。不過最後還是答應了,在網銀上轉去了五十塊錢之後,對方說之後會跟我商量約什麼時間。

最後,我們把時間約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地點在北教學區的一間小會議室里。教學區和生活區基本上分布在校園內部的南北方向,自行車是生活必需品。午睡之後,我騎上自行車,騎上校區內部通勤的主幹道,一直向北散漫地騎去。校園本身我已經很熟悉,周末的寬馬路上,冒失的學生又寥寥無幾,即使閉著眼睛,放開雙手,也並無大礙。我也確實這樣子騎了短短一段路。

事實上,這種方式自有好處。閉上眼睛時,皮膚對秋天的觸覺會更加敏感,同時能聞到某種若有若無的,雨後樹皮的味道,遠處的樓頂似乎有幾隻鳥在清脆地鳴叫。這些細膩的感覺讓你更仔細地深入思考,當下的秋天和過去的每個秋天究竟有何微妙的不同。當你睜開眼睛時,你無法感受這一切,因為視覺統攝了一切,而放眼望去,在十月的星期六下午,視線里無非總是空茫茫的一片疏闊,偶爾點綴著單調的電線,黃綠相間的葉子,以及永恆的藍天。那裡面有種欺騙。

走入小會議室時,裡面有三個學生,二男一女。一個有點微胖的男生說自己是社長,另外一個男生身材瘦上很多,戴著眼鏡,看上去有點書卷氣。餘下那個女孩五官清秀,膚色卻偏深。

從技術性的角度出發,這次「諮詢」毫無收穫,不過從人際交往的角度卻並非如此。那個瘦削的男生跟我面對面啰里吧嗦,說了半天,最後又歸結到要我看這些資料,那些心理學教材,學做清醒夢上面,令我哭笑不得。看來還是我心理預期太高,本來就不該指望能有什麼能人異士。不過後來,不知怎麼的,我們開始隨意聊天,並發現了彼此之間的一點共同愛好,那個胖子和女孩也加入了閑聊,竟至交談甚歡。直到預定小會議室的時間結束,預定了下個時間段的另一撥學生敲門來替換時,我們才離開教學樓。胖子提議去校門外的小吃街一起吃晚飯,我們欣然同意。

那就是我們熟識的開始了。吃飯的時候,胖子說這個小團體一共有七八個人,自己和那個姓沈的瘦子都是大四學生,比我大一屆。女孩則剛上大二。另外的人都各自分散在各年級,研究生也有。裡面喜歡玩筆仙的,寫驚悚小說的,對塔羅牌、易經有研究的都有,總之是業餘時間對這些神神怪怪的感興趣吧。但如果說真的有什麼通靈之術的,那是一概沒有的。「你在想什麼呢?這又不是校園向靈異番劇。」胖子一邊把一塊雞肉夾到嘴裡,一邊對我說。

「咳……那你們還收五十塊諮詢費,這可是騙錢啊。」我清清嗓子說。

「哪裡就騙錢了……」沈用筷子敲敲碗,說。「我們這種沒法在社聯那裡註冊的組織,又沒法拿到活動經費的,自謀生路,很正常嘛。再說,每次還是很精心地準備,好不啦?我昨天就為你的這破事查半天資料,一晚上簡歷都沒投幾份。大不了這頓飯請你好了,小氣。」

「行行行。」我說。「那你們要騙……要賺活動經費,也要把宣傳的東西弄好點啊。海報質量也太差了吧。」

「不敢弄太大的排版啊,哪天被老師發現了豈不是完蛋。」女孩說。

「那也不至於弄成那種風格啊,看起來就像酒店門口塞進來的小卡片……」我說。「之前是你排的版?」

「是啊,不過……」女孩指了指黃燜雞散發出的熱氣對面的胖子:「是他說要加那些動漫人物上去的。」

胖子撓撓頭,剛想說點什麼,我不耐煩地說:「行了行了,我來幫你們弄一版新的。」

於是,我就這麼稀里糊塗地為這個在我看來和詐騙集團無二的學生組織工作了一段時間。說是工作,其實也就是混在裡面插科打諢而已。看上去很奇怪,但那個秋天,我確實迫切需要做些什麼,來重新填塞我的身心。

令人意外的是,委託這個組織來做「諮詢」的人竟然為數沒有我想像的那麼低,每個星期總有那麼一兩個。這讓我們從來不缺在小吃街聚餐的經費。有時,為了好玩,我也去旁聽諮詢的場景,讓人印象比較深刻的是一個面容蒼白憔悴的男生。他的請託是,如何才能獲得和「天使」交談的能力。

說了很多專業的扯淡的話,終於把他打發走之後,我們一邊吃著韓國烤肉,一邊議論著剛才那個男生。說實話,以他剛才表現出來的那種脆弱不堪的精神狀態,我們也只能建議他去尋求專業心理諮詢的幫助。

「之前以為他是想尋求一些關於靈修之類的幫助,那我倒是可以幫幫他。可他後來說的事情,我就完全聽不懂了,感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了。」一個男生一邊蘸芝麻醬,一邊正經地說。他是今天來作諮詢的學生,據說對通靈頗有研究——純理論級別上的。

「行了行了,不要宣揚封建迷信了。你還真信那些通靈通鬼啊?這種人我見多了,肥宅早期癥狀,很正常,多運動運動馬上就會康復。」胖子說。「估計是看了一些奇奇怪怪的番。」

「一看你就讀書讀少了。」我說。「那男生說的明明是《柏林蒼穹下》的情節好不?美麗的天使變成人類,拯救了迷惘的他,然後又悄然離去,讓他空自感傷,嘖嘖,主角光環過度了。」

「那到底是什麼原因啊?他那樣子。我們要不要再問一下他?」女孩問。

「這個很好想啊。」我說。「什麼天使之類的,估計是跟他前女友的角色扮演,或者是情話?被甩之後一下沒反應過來,思維僵掉了。晾一段時間,會好的,不用擔心。」

「你還蠻了解的嘛。」女孩說。

「是的。」我大言不慚地說。「我剛才應該好好勸勸他。有什麼大不了的?」

2

大約兩百天前,我和虎鯨全身赤裸,躺在同一張小旅館的床上,同時仰頭看著簡陋的天花板,一言不發。虎鯨是一個女孩子的代號,來源不明,大概是她有一次告訴我她想變成虎鯨。據她說,在她小時候,有一隻虎鯨在離她家不遠的海邊擱淺了,一直哀鳴著虎鯨語求救,但最終還是不甘心地死去了,屍體一直到發出難聞的異味才被全部清理掉。

我靠著枕頭在床上坐起來,拿起枕頭下那本圖書館借的葛西善藏小說集開始看。虎鯨也坐起身來,我沒察覺到她幹什麼之前,便感覺到肚臍眼那裡一陣刺癢——那是我身上最怕癢的地方。

「喂,你幹什麼?」我一邊大笑著直坐起來躲避,一邊說。

「沒什麼,好玩。」虎鯨說,用舌頭舔舔自己的嘴唇。

「剛才睡得像豬一樣,現在怎麼又精神了?」我說。

「也不知道是誰像豬。」虎鯨說。

「咳……」我說。「知道我剛才看你睡覺的時候想到什麼嗎?」

「我怎麼知道。」

「過來,給你聽一首歌。」我說。她靠過來之後,我把耳機的另一半遞給她。

「朴樹的《她在睡夢中》嘛。聽過,很久以前。」虎鯨說。

「是的。不覺得很好聽嗎?」

虎鯨輕輕哼著旋律,任憑我把自己的手放在她柔軟的腰上。哼到「可是為愛我而來人世間,穿越這茫茫的人海,睡在我身旁」時,她看著我說:「你們這些男生也是夠自戀的,誰為愛你們來到人世間啊?」

「這是比喻啦,比喻。」

「不過,要是我真這麼想呢?」她又看著我說。

「嗯,不要……」我說。「我會不好意思的。」

「沒看出來你這麼要臉。」虎鯨說。「下回去我家吧,怎麼樣?」

「咦,不是不讓我去?」我說。

「怎麼不讓你去?總要去的啊。又不是見父母。」虎鯨拍拍我的背說。「把地板上的衣服幫我遞過來,回去了。」

數天之後,虎鯨發來一大段簡訊,告知我分手的決定與原因,並拉黑了我所有的聯繫方式。雖然之前對這樣的結果早有一定的心理建設,但當現實在眼前浮現時,短時間內完全釋懷畢竟是件困難的事。萬幸的是,那比我預期的時間還是要短上不少。在暑假結束的時候,除了年輕女孩身體溫軟的觸感似乎還觸手可及,上個學期的邂逅對我來說已經很遙遠了。

在這點上,我想我大概能勝過虎鯨。曾有一次,虎鯨告訴我說,在她像我這麼大,讀本科一二年級的時候,她曾一年不主動跟任何人說話。原因是千篇一律的失戀,當然也夾雜著別的一些。

「不可能吧?」我驚訝。「一整年,一句話也不說?」

「只是不說建設性的話啊。食堂大媽什麼的不算。」虎鯨說。「你莫非沒有這樣的時間段?不至於吧。活了二十多年呢!」

「我才十九歲,上學早。」我糾正對方。「而且,我幾乎是一直這樣。」我說。

「別扯淡了。還是得多說話才行,以後也一樣。」虎鯨說。

於是,在這個學期,虎鯨徹底從我的生活中銷聲匿跡後,我一直在嘗試在各種場合多說點什麼。哪怕僅僅是無意識下的本能反射,那也好過單純不發一言。

這種嘗試囊括的範圍甚至還包括課堂討論。在某門設計課上,我滔滔不絕,口若懸河,並且全然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當然,我很快發現了這其中的極端性,並且重新將自己自我限制到某個範圍內。要說的話,唯一的希望不過是不得不開言的時候,有足夠的話可以說給想說的人聽。

秋天以後,逝去的好友仍然時常出現在我夢裡。我試過了沈教的方法,試圖在清醒狀態下做夢,但是幾次努力,終歸無效。不是沒法控制自己的清醒,就是夢裡根本無法出現想要對話的人。我只能承認自己並沒有這樣的天賦。

「小事一樁,別放在心上。」在馬克思原理課教室里的最後一排,沈拍拍我的肩,說。「都會有這樣的時候,然後,都會過去的。」

我默默點頭。沈又湊過來說:「哦,對了,下節課開始我估計就不怎麼來了啊。最近找工作實在忙,有什麼作業你幫我記一下。」

「嗯。」

下課後,我沒有騎停在車庫裡的自行車。每到下課或者放學時,那裡都著實混亂,我不想去湊熱鬧。我步行走到教學區的後面,那裡的湖邊有一大塊草地,上面零零星星地種著柚子樹。草已經開始枯萎,但放眼望去依然是一片青色。常有人在草地上,湖邊,三三兩兩坐著,中間有很多戀人。沿湖上的棧橋走到對面去,能看到大批沒有開發的地皮,聽說學校為了產權問題已經跟政府扯皮很久,剛剛大獲成功,年後就要開工建設新宿舍。

之後,我看到了在靈異調查社認識的女孩,她和一個大概比我高半頭的男生一同坐在草地上,兩人的書包放在一邊,牽著手,舉止親密。他們大概是下課後來這裡玩的,我站在棧橋上看了一會,然後走到對面去了,那裡每天傍晚會增開班車,回到校區另一端的宿舍區。

我和那女孩並沒有過於深入的交流,不過大概能想到,她是屬於追求者比較多的那一種。那種氣質很難描述,卻很好體會,上過學的人大概都能揣測一二。在班車上,我竟然在心裡暗暗衡量她和那男生是否相配。答案當然是肯定的。

走進宿舍時,下鋪的室友難得沒有一邊喊打喊殺,一邊坐在桌前玩遊戲,而是一言不發地躺在床鋪上。看到我進來,他獃滯地瞟了我一眼,又重新望著上鋪的床板。

我走到屬於我的那塊公共書桌前,從桌上的小書架里抽出一本橫放的設計畫冊,翻出裡面的一張外賣廣告單,邊撥電話邊說:「今天我們吃這個什麼川香園吧,上次吃了一次,好像還不錯。」

那邊沒有聲音。我只好走過去問他要吃什麼。他搖搖頭,小聲說:「我現在暫時不吃。」

我點好外賣,放下手機,問他:「到底怎麼了?又失戀了?」。他有氣無力地說:「今天被輔導員找去了,說了退學的事。挺麻煩的。過兩天我媽也要坐火車過來。」

我看看他,沒有說話,然後重新走到我的書桌前,抽出一本吉行淳之介的文集,爬上上鋪,然後仰頭翻起來。顯然,閱讀這樣的行為也蘊含著欺騙。

3

十二月第一天的晚上,我正在書桌上的筆記本電腦前趕作業時,簡訊和郵件的提示聲音幾乎同時響起。內容都是通知我的吉祥物平面設計已經被選中,將獲得兩百元獎金。我略想了一下,才想起來這是學期初的時候,一個社團徵集什麼吉祥物,我於是花了一下午,隨手用軟體畫了個類似小龍人的惡俗東西交過去。之前無論是徵集活動還是比賽,凡是投入心血的東西一概石沉大海,倒是隨手做的可以得到承認,這還真是諷刺。

不過有獎金拿,雖然彌補不了上學期沒拿到正經獎學金的缺口,畢竟是件好事。交完作業之後,我想了一下,這半個多月來算是有點辛苦,那個什麼靈異調查社的聚餐也沒有去了,現在犒勞自己一下,也未嘗不可。主意打定,我熄掉檯燈,披上外衣,推開宿舍的木門。

時近深夜,校園裡寂靜無聲,往側門而去的一路上,只是突然有一陣突兀的談笑聲在夜幕里傳過來,然後一群人慢慢在路燈下走遠了。不過,委身從側門出來之後,小吃街上又是一番新的場景。有固定門面的大排檔正迎來一天中的黃金時期,流竄商販們也紛紛出動。大家都各自說各自的話,吃燒烤。我找了桌子坐下,拿了啤酒和燒烤,自斟自飲。

吃完之後,我抽出餐巾紙擦乾淨嘴邊的油,準備回去時,時間已經快一點了。脫離熱鬧的環境時,我才發覺,在這樣的季節,這樣的時刻里,氣溫已經相當低了。我輕輕吐著白氣,默默地往回走,直到察覺到後面有人跑來。

是之前在靈異調查社裡認識的女孩,她一路跑著過來,沒有叫我的名字,只是到了身後近旁,才使勁拍了我一下。我之前已經停下腳步,回過頭問她:「你怎麼也在這裡?」

「該我問你吧!」女孩說。「你一個人喝悶酒幹什麼?」

我一愣,意識到對方理解錯了,說:「不是喝悶酒啊。剛交完作業,出來放鬆放鬆。倒是你,一個人在這裡亂晃做什麼?」

「我可沒一個人。」女孩說。「剛和幾個同學一起在那邊吃燒烤,聊天。他們說要去唱歌,我就先回宿舍睡覺了。」

「原來如此。」我說。

「吃不吃炸蛋卷?還有熱的雞蛋糕,超級好吃。」女孩拿起手中的袋子,對我說。「都是剛才買的。」

「不吃。」我說。「剛剛吃了好多,飽了。」

「我看你是喝飽的吧。」女孩說。「剛才在那邊坐著,看到你喝了好幾聽啤酒,就吃了幾串燒烤。」

「估計是。」我說。「你提醒我了,我得上個廁所。」

側門旁邊就是田徑場,場外有個廁所。我從那裡出來之後,看到女孩站在外面,對著手心呵氣。

「進去坐坐?」她指著田徑場對我說。

「不困?」我說。

「不困。」

於是我們爬上田徑場的觀眾席,默默坐在主席台旁邊的台階上。田徑場早早熄燈了,但竟然還有人在不知疲倦地跑步,大約七八個吧。

「這些人也真夠勤勉。」我說。

「所以學校里不怕鬧鬼,陽氣重。」女孩說,笑了一下。

「你還真相信這些?」我說。

「我?你相信嗎?」

「我……」

「反正以後別一個人喝悶酒啊。可以叫上我們嘛。」女孩說。

「我說了,不是喝悶酒啊。真是的。」一時間,我竟然感到有點慍怒。我在她的眼裡是這麼窩囊的形象嗎?真是荒謬。

「行了,不是不是。」女孩說。「對了,有件事還一直沒來得及問你。」

「什麼?」

「當時,你說你總在夢裡見到你之前最好的朋友,他到底怎麼去世了?之前問你,你也不肯說,只說意外。」

我深吸一口氣。「你想聽嗎?」

「說吧。」

「初三暑假認識了他。」我說。「同學聚會上認識的,很靦腆的一個男生。當時,我們都準備去省城上同一所高中去。暑假嘛,在鎮上享受快活。」

「後來呢?」

「後來分到一個班。高一暑假,還一起參加了一個什麼航模比賽,總之那時閑嘛。」我說。「高二寒假之前,收到一封很長的簡訊。」

「喜歡你?」

「大概吧,寫了很長,大概說什麼喜歡我,但又不奢望得到,亂七八糟的。總之當時很不會處理這些事——現在也不會處理。就會覺得很噁心,然後寒假一回來,就不聯繫了。剛好高二上來就分班了,後來聽說他又調到國際班。」

「後來他去加拿大讀大學了。」我說。「但再次見到他的名字,是暑假時候的事了。當時哭的很慘。」

「怎麼了?」女孩語氣有些顫抖地問。

「不知道你記不記得,暑假時候的新聞。」我說。「一個大二的中國留學生落進了變態的陷阱,被襲擊,殺掉,分屍。屍塊還被寄到報社去。」

「我記得,看過那個新聞。」女孩說。我發覺她梗咽了,只好拍拍她的背。

「我第一次看到的時候不敢相信,然後又哭又吐。但畢竟過去幾個月了。」我說。「可開學以後,總能夢見他出現在我夢裡,就那麼靜靜地站著。我倒不怕什麼,只是想跟他說說話。」

「可你也別太自責。」女孩平靜下來,慢慢吐字說。「十六七歲,不可能處理的多聰明的。至於後來,那隻應該怪兇手。」

「你不用這麼說,我本來就是很擅長為自己開脫的人。」我說。「可是……只是想說說話。僅此而已,沒有別的。後來我看過網上的評論,說他同性戀,變態,家裡有錢出國,所以活該。不是那樣子的。」我搖頭。

「我知道,只是想說說話而已。很多人來找我們不都是這個理由?」

「是啊。」

「我一開始也是,聯繫那個QQ號的時候。當然和你一樣,沒任何收穫。但後來他們說想要個女生,我就跟他們一起做下去了。有時在那裡聽聽別人的事,對自己是個紓解,也真心希望他們走出來。」

「你沒法希望啊。」我說。「時間到了,自然會走出來。否則說什麼也沒用。」

「我是想跟外婆多說幾句話。我夢見她倒不多,但每次都能說上話,和你不一樣吧。」

「是不一樣。」我說。「我跟我外婆應該沒什麼感情。」

「我上小學前跟外婆一起在農村長大的。」女孩說。「後來才搬到城裡來。」

我不答話,看著黑夜裡的操場。

「你試過一直不跟任何人說話嗎?」過了一段時間,我問身邊的女孩。

「暫時沒有,怎麼?」

「那就好。」

又過了一會,我發覺女孩在輕輕地發抖。我問她:「冷?要不要回宿舍去睡覺?」

旁邊有十幾秒沒有做聲。之後,她轉過頭來望著我,說:「我還不困,你困嗎?」

我搖搖頭說不困。

「那要去麥當勞坐坐嗎?」她說。

「也行。」我說。

我們重新穿過小吃街,街邊已經冷清了不少。麥當勞的店面在小街盡頭毗鄰主幹道的地方,那裡還是燈火通明,暖氣也開的充足。大堂里零零星星坐著攏共十個人左右,似乎有來補作業的學生。

我們點好熱飲,面對面坐下。女孩的臉上慢慢重新出現血色,她的情緒在燈光下似乎也變得很高漲。

「吃點吧。」女孩重新把裝著蛋卷的塑料袋遞給我,這次我沒有推辭,拿出一根慢慢吃掉。

「只要記得就好,這樣也算繼續活著。」女孩看著我吃,突然說。

「嗯,就是這樣啊。」我嘴裡含著東西說。

「之前那個校園傳說你知道嗎?」女孩說。

「校園傳說太多了。」我說。「喂,我起碼還比你大一年級。」

「就是我們那棟宿舍自殺的那個女生啊。」女孩說。

「哦,那我怎麼可能不知道。就去年嘛。」我說。「是不是傳說她午夜之後就會在你們頂樓的開水房出現?」

「沒錯,會輔導你功課。我們考試周的時候都去那裡背書。」女孩說。

「那你們的傳說挺友好的,我們都是怨靈。」我說。

「辛苦你。」女孩說。「對了,你第一次過來的時候,就覺得你這人蠻特別的。」

「一點都不啊。」我說。

「總之覺得你一直垂頭喪氣的,又不想就這麼算了的樣子。」女孩說。「後來才發現竟然還有點幽默感。」

「是嗎?」我產生出一點惡作劇的心理,拿起桌上的熱飲,站起身來,坐到對面去。女孩坐到裡面的位置上。

「聽過一首歌嗎?」我問。

「什麼?」

我亂哼哼一陣。

「唱的這麼難聽,誰知道。」女孩說。

「我們那邊古代祭祀的歌曲,春秋時候就有。據說莊子死了老婆,鼓盆而歌的時候就這麼唱。」

「別瞎扯了。」女孩一笑,說。她再抬起睫毛時,會發現我們的眼睛距離已經很近。我看著對方的眼睛,得到確認的信息後,先是輕輕,然後激烈地觸碰她的嘴唇,並得到了一些柔軟的回應。

結束之後,我坐回到桌子的對面。她撥弄一下頭髮,用溫柔的目光看著我。

「還是回去吧。」半晌,她說。「男朋友知道我這麼晚還在外面,應該會罵死我的。」

「你喜歡你男朋友嗎?」本來此刻不發一言才是最佳選擇,可是終究還是沒能控制,問了個爛俗的問題。

「喜歡吧。」她說。「怎麼說呢,我們挺合適的。這麼說可以懂嗎?」

「懂的。」我說。

「我媽也要我找省內的。」女孩神態輕鬆地站起身來。「走吧?」

我悄悄推開寢室的木門時,室友們已經鼾聲如雷了。我爬上上鋪,在那裡一直睜著眼睛,直到天亮。

4

「寒假之後,你也許會感覺好一些。我也會的,都會過去。」在走回宿舍的路上,女孩跟我說了類似這樣的話。寒假開始前,我們的最後一次見面是在一次靈異調查社的聚餐上,那次大家來的意外齊,興緻也都很高。我們說了不少校園怪談,也吐槽那些為情所困或者神經衰弱的委託人。

寒假後,我返校回來的時候,這個組織似乎已經名存實亡了。一次偶然碰見沈時,他說是胖子考研失敗,要重新找工作,沒空管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了。

我偶爾還夢見過我去世的朋友,不過場景總是我們曾經一起度過的夏天,我再也不需要擔憂自己該說什麼。

我沒有再和女孩聯繫過,更別提虎鯨。只有一次,我鼓起勇氣在QQ上向女孩發送過去一條問候的消息。沒有回復,一直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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